从头再来

2003-04-29 00:44席建蜀
当代 2003年6期
关键词:李林姑姑房子

席建蜀

张板儿和男朋友

街灯亮起来的时候,张板儿走出美容厅,站在马路边上等她的男朋友。

男朋友在一个居民区里做保安,从居民区骑车到这里,要27分钟。

张板儿从前也是骑车的,自交了这个做保安的男朋友就很少骑车了,男朋友每天管送管接,就如同钟表一样准时。他曾对张板儿说,3000多人我都保护得了,你一个张板儿算什么。张板儿当即就挑剔说,我可不是你们小区的居民。男朋友虽再没敢说过这样的话,行动上却无时无刻不体现着保护意识。张板儿十分喜欢,如鱼得水一般地喜欢,有了这男朋友,她忽然意识到,她的身体里竟还藏了另一个张板儿,这张板儿任性,撒娇,发脾气,不讲理,无所不能,与从前那个懂事的通情达理的张板儿判若两人。她惊奇着,任这个张板儿做着一切,这个张板儿让她体味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因为幸福,那个从前的张板儿就像一个背时的上了年岁的人,她看都不想看她一眼了。

一辆飞驰的捷安特猛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吱吱的刹车声让张板儿又惊又喜,但张板儿还是习惯性地沉下了脸,她说,说过多少回了,就不能骑慢些吗?

车上的人没有下车,一只脚着地,将车做了180度的大转弯,然后看了张板儿,没脾气地笑着。

张板儿坐上后座,两只胳膊将前面的人环绕起来,车子便像一只低翔的燕子,轻巧而又莽撞地飞起来了。

张板儿靠在前面坚实的背上,背上的热气通过头部一直传到了脚尖。张板儿喜欢这样的时刻,她不由地将胳膊绕紧了些,嘴里却说,慢点慢点,吓死我了!车子真的慢下来,她却又说,看你没精打采的,想在马路上安家啊。前面的人便随了张板儿的话,忽而慢忽而快的,怎样都没有怨言,仿佛张板儿手里的一个方向盘似的。

前面的人没有怨言,趣言却是有的,他说,每回往这边骑,他总想变一变,却总也变不了,想快吧,一准儿遇上红灯,想慢吧,两只脚又不听使唤。

张板儿就说,脚是你自个儿的,它不听我的使唤我信,怎么会不听你的使唤呢?

前面的人说,我愈是想着慢点慢点,两只脚就愈是蹬得快,它害怕等的人着急呢。

张板儿说,我明白了,那是你身上有两个李林,一个李林喜欢张板儿,一个李林不喜欢张板儿,喜欢张板儿的想快点,不喜欢张板儿的就想慢点呗。

前面的人立刻有些慌,说,天地良心,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要是有一丁点不喜欢张板儿的地方,天打五雷轰。

张板儿说,你慌什么,没有两个李林你慌什么?

李林说,我慌什么,我是冤得慌。

张板儿说,还是慌啊。

李林说,你呀你呀。

张板儿也说,你呀你呀。

说着张板儿的手指在男友的胸前胳肢了两下,车子立刻醉汉似的摇晃起来。

摇晃增加着张板儿的兴奋,她索性将手伸到了男友的腋下。李林勉强撑着车把,连连喊着不要,张板儿却愈发寻着他的痒处,纠缠了不放。

终于,车子倒了下来,车上的人重重地摔在了马路上。声音很响,吓得周围的行人立刻远离了他们。

李林扶起车子,伸手来拉张板儿,张板儿却赖在地上不起来,一定要他把车子撂倒再来扶她,她说,在你眼里,我还不如一辆车子。李林没办法,只好按她说的做了。

再次上路,张板儿却又不想一直前行了,她说,回头回头,我要上我姑家去。李林说,不回家吃饭了?张板儿说,说得轻巧,那是你的家吗?李林说,是你的家还不行吗。张板儿说,那是我的家吗?李林说,谁的家总得吃晚饭吧。张板儿说,在我姑家就不能吃了?

李林仍犹豫着,不情愿的样子。

张板儿说,你去不去,不去我可自个儿走了。

说着张板儿就迈开了脚步。她是那种高个头、哪哪又十分饱满的女孩子,两条肥硕的长腿裹在瘦瘦的牛仔裤里,走起路来美得叫人发呆。

街灯,行人,汽车,一切都乱糟糟地烦人。在李林眼里,惟有张板儿是诱人的,他叹口气,还是不由自主地骑车赶了上去。

张板儿的姑姑家

张板儿的姑姑和姑夫都已退休,没有儿女,却有两处房子。张板儿没来省城的时候,另一处房子是租出去的,张板儿来了,还谈了男朋友,另一处房子就给张板儿住了。张板儿的工作和男朋友都是姑姑介绍的,要不是姑姑,她还在一百里外的村子里给棉花整枝打杈呢。姑夫是从棉纺厂退休的,不过是个科级干部,但一张口就是国家的命运,他常说,工人农民没了地位,这个国家就要出问题了。他从前是把张板儿当农民看待的,有一种战友般的亲切,见面总是要问棉花的种植情况;现在张板儿不种棉花了,那份亲切也没有了,美容院的情况,他一句都没问过,就像张板儿是个可耻的叛逃者一样。对李林的保安工作他也没问过,李林从前当过解放军战士,保卫的是国家边疆,现在却只保卫几百户人家,这种选择让他更觉得不那么对头。李林不想来,正是因为姑夫的冷淡。张板儿总说,姑夫的冷淡只和国家有关,和他们是没关系的,就是有关系,姑夫在家也要听姑姑的。但李林觉得,事情好像并不那么简单。

从张板儿和李林摔倒的地方算起,还要往相反的方向骑上半小时,才能到张板儿的姑姑家。张板儿坐在李林的身后,顾自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走吧走吧,不要回头,一直走到底。哪怕电闪雷鸣,哪怕山呼海啸,一直走到底。哪怕鞋子掉了,哪怕衣服碎了,一直走到底。走吧走吧……李林说过,他不喜欢这首歌,但张板儿喜欢气李林,李林愈不喜欢她就愈要唱给他听。

张板儿姑姑住的小区叫石门东区,李林曾在那里做过两年的保安,有一次张板儿的姑姑从街上回来,手里提了太多的水果、饮料,李林帮她一直提到了四楼,让他进去喝口水他都不肯。后来张板儿的姑姑知道,这种事李林是经常做的,不只帮过她一个,于是她便想到了她的侄女张板儿。后来建了石门西区,李林被调到了西区,就离张板儿的姑姑家远了。但有了张板儿,再远也是近的,每星期张板儿都要往姑姑家跑两趟。房子是姑姑的,张板儿必须懂事。张板儿懂事,李林就更不能不懂事了。

但有件事李林一直没说过,对张板儿也没说过,那就是,调往西区是他自个儿提出来的,他想离得张板儿的姑姑家远一些。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因为说不清楚他才不好说。这件事让他初次体味到了做人的难处:想做的事往往没道理,有道理的事却又往往不想做。

张板儿到了姑姑家,就又是另一个张板儿了。这个张板儿懂事、勤快,洗衣、做饭的事不用姑姑、姑夫插手,她一人全包了。有时李林要帮她她还不让,一点不像在他们自个儿住的地方,李林饭做好了她都赖在床上不起来,还要李林背她到饭桌前。姑姑当了李林夸张板儿时,李林便只笑不吱声。姑姑不放过地问,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李林便一指张板儿,您问问她好了。

两人站在姑姑家门口,摁了半天的门铃也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刚要走开,门却开了,就见姑姑两眼红红地站在门里,看见他们,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原来,姑姑和姑夫正在冷战,已经整整一天没说话了。姑姑说,我正琢磨怎么个死法呢,你们再不来,也许面都见不着了。张板儿问为什么,姑姑说,为国家的事。张板儿便有些想笑,说,为国家的事不高兴,国家也不知道,不是白不高兴么。姑姑说,你姑夫可不这么想,为了国家,他吃我的心都有呢。张板儿的肚子已是咕咕地叫起来了,她看看李林,李林板正的身材此时也有些哈腰,但她仍尽力装得没事人似的,听姑姑讲他们的事。从姑姑的讲述中她知道姑姑两顿饭都没吃了,和姑姑比,她就更不能着急吃饭的事了。

姑姑说,今儿吃完早饭原打算一块儿上街的,我衣服都换好了,你姑夫忽然又说不去了,说嫌街上太乱。我说,家里不乱,可也不能总憋在家里啊。嫌乱就甭逛街了,坐车径直去人民广场吧。你姑夫说,不去不去,上那儿踩狗屎去啊,好好的工人文化宫弄成什么广场,广场上到处都是狗,有几个人民啊。我说,那就去商场转转。你姑夫说,不去不去,去了你见什么买什么,我害怕。我说咱不带钱还不行吗。你姑夫说,不是怕你花钱,是怕你那股劲儿。我问他哪股劲儿,他说,喜新厌旧那股劲儿。我说,是人哪个不喜新厌旧啊,他说,我就喜旧厌新,如今就是哪哪都不如过去好。我知道又触着他的心病了,便说那就去公园,公园不乱也不用花钱。你们猜他怎么说,他说,那种地方更不能去了,年轻人一对一对的抱了亲嘴,你是看还是不看啊。我心里这气啊,索性脱了衣服,打开电视,哪里也不去了。你姑夫却还不肯罢休,指了电视里的一个吸毒者说,看看看看,过去哪有这样的,别说吸毒,就连小偷也没有呢,夜里睡觉门都不用插。

姑姑说,以往你姑夫说这话,我就打断他说点别的,这一回搅得我街都上不成了,我就要跟他较较真了。我问他,你口口声声说过去好,过去是吃得好还是穿得好,还是住得好呢?他说,吃得不好穿得不好住得不好,可是心情好,人这辈子还不就图个心情好么。我说那时候你在部队,学毛著积极分子,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员,敢情你心情好,可你了解老百姓的心情吗?他说,老百姓的心情要是不好,夜里睡觉就不会不插门了。我说,不插门你以为是心情好啊,是因为穷,穷得穿自个儿织的粗布,吃黑炭一样难看的红薯面窝头,你知道不知道?他说,你的意思,是现在比过去好了?我说当然。他说,那我就不明白了,过去毛泽东年代的时候你说好,你积极,现在你还说好,还积极,你倒是站在哪一头呢?我说,过去我说好我积极,是因为还没有今天的改革。他说,这就是你我的区别,我绝不会像你一样来了新的就扔掉旧的。我说,你那是顽固不化。他说,你那是浅薄、势利。我说,看看你身上穿的,看看这屋里摆的,你还要说今天不好,心亏不心亏啊。他说,我亏什么,比起那些贪污盗窃犯,我不过是个贫雇农,心亏的应该是他们。我们就这样吵来吵去的,谁也说服不了谁,后来就各自关在屋里,谁也不理谁了。

姑姑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张板儿一边劝着姑姑,一边就要去厨房给姑姑做饭。姑姑说,不用做了,两顿的饭在冰箱里还没动呢。张板儿问是谁做的,姑姑说,反正不是我做的。张板儿看看那间紧闭的房门,说,我姑夫给你做了一辈子的饭,人家想说几句,还能不让人家说么。姑姑不服地说,李林也给你做饭,他要是尽说不对路的话,你试试。张板儿看看李林,李林也正朝了她看,她说,看什么,你想说不对路的话还说不出来呢。李林说,所以我才只说对路的话,不说不对路的话。张板儿不依不饶地说,对路的话你又说过几句,姑夫好歹还有个看法,你有过什么看法?李林说,那是你没给我说看法的机会。张板儿说,那你现在就说说,过去好还是现在好?李林说,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又没见过过去什么样。张板儿说,一个天生没看法的人,就是生在旧社会也是白搭。姑姑皱了眉头说,行了行了,你姑着急上火的,你俩倒有心闲磕牙,说吧,晚饭吃了没有?两人听了心里一喜,急忙抢着开冰箱去了。

饭菜端上桌子,姑姑仍是说吃不下,张板儿喊姑夫来吃,姑夫也不见回应。张板儿打开姑夫的房门,就见姑夫穿了一套压得尽是褶子的绿军装,头上戴了一顶深蓝色的工人帽,背对了门坐在桌前,一动不动。桌上方的墙壁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奖状。姑夫的这打扮张板儿没见过,奖状她是见过的,无非是五好战士、劳动模范、学毛著积极分子之类,有部队发的,也有工厂发的,反正是集中了姑夫一生的荣誉。据说姑姑就是因为这些奖状才爱上姑夫的,两人志同道合,干起工作来都有足够的牺牲精神,他们甚至连孩子都牺牲掉了,姑姑提出不要孩子时,姑夫是全力应合,为此市报还为他们写了大块文章,号召全市人民学习他们的事迹。姑姑长时间地为这文章激动着,她在一所中学教语文,她得的奖状比姑夫一点不少,她曾连续十年被评为市级优秀教师。但姑姑的奖状张板儿从没见过,在姑姑现在的房间里,墙上挂的全是大大小小的照片,从1岁到60岁,就像是她个人的照片展。只正中的一张是她和姑夫的结婚照,服装是时尚的,脸却是背时的,虽都正值青春年少,那个时代特有的单纯、呆板仍是一目了然,时尚的婚纱、西服穿在身上,倒像是对旧时表情的一种欺凌似的。姑姑却不觉得,是她把旧照片送到电脑制作那里,执意让一对穿黑粗布对襟袄的年轻人换上了婚纱、西服。那里的人当时还煽情地说,电脑能让您的一切美梦成真。回到家里,姑姑对姑夫把美梦成真的话又说了一遍,姑夫看着照片却说,我可没做过这种张冠李戴的美梦。姑夫把那张旧照片镶进镜框,挂在了他的奖状们的正中,要和姑姑对着干似的。用姑姑的话说,派性严重的“文化大革命”时期他们都团结得一个人一样,现在改革开放了,没了派性了,他们自个儿倒闹起派性来了。

姑夫的打扮还是让张板儿感到了吃惊,她走到姑夫跟前,试探地摇了摇他的肩膀,仿佛他是个假人似的。姑夫看也没看她,目光凝聚在一张奖状上,神情严肃而虔诚。张板儿叫了声姑夫,说,吃点饭去吧。姑夫仍没理她。张板儿便把劝姑姑的话又说了一遍,无非是这样的意思:为自个儿的事也罢了,为国家的事闹成这样,国家还不知道,不是白闹了么。姑夫仍是一言不发,直到张板儿无奈地向外走时,他才忽然开口说了声,把门关好。姑夫的声音将张板儿吓了一跳,那是一个嘶哑、痛苦、陌生的声音,她几乎都想回过身去向姑夫表示同情了。但饥饿感还是将她拉到了屋外,她想,何必呢,他何必要寻这样的烦恼呢?她很快就和李林在饭桌上狼吞虎咽起来了,姑姑和姑夫两顿的饭菜,没一会儿便被他们打发得干干净净。

张板儿的家

这是一栋挨了马路的宿舍楼,向后依次排下去,同样的楼还有十几栋。这些楼一色的红砖、木窗,窗上的红漆已经剥落,玻璃也已变得模糊不清;墙砖早不是原来的红色,阳光照上去,就仿佛脱了衣服的老人,到处可见岁月的斑点。阳台呢,大多没封,阳台上堆放的陈年杂物,从马路上看可以一目了然。姑姑家的陈年杂物原本是墙上的一挂蒜辫和一个东倒西歪的书橱,张板儿住进去的第一天就把它们清理出去了,现在只有一根吊起的竹竿,竹竿上搭了几件张板儿和李林的衣服,花花绿绿的,仿佛一种旗帜,标志着这房子里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这是姑夫从部队转业到棉纺厂后分的房子,他本可以分到二楼、三楼的,但多年先人后己的习惯使他主动选择了顶层。这顶层还是西楼头,夏天热冬天冷,精明的人是绝不肯要的,姑夫和姑姑在生活上从没精明过,他们还知足地想,有房子住就不错了,西楼头东楼头的有什么要紧。但真住进去,他们才体味到了西楼头之苦,夏天要起一身的痱子,冬天阴面的房间会结出冰来。好在姑姑对生活的要求不高,只要不做家务、吃现成饭就行,姑夫便赎罪似的担当起了全部家务。直到姑姑的学校后来也分了房子,西楼头的生活才告结束。姑姑分房子时改革开放已经开始了,改革开放给人们带来的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为个人的事情说话不再脸红。姑姑是那种永远拥抱时代的人物,她把多年积攒的奖状压在箱底,第一次理直气壮地为自己争到了一套好楼层的房子,四楼,三室两厅,还哪边的楼头都不占。好房子住上了,姑姑和姑夫的分歧却也开始了,姑夫总在问姑姑,你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姑姑说,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还想让我分一套西楼头?姑夫说,不是房子的事。姑姑说,我知道,你不就是想说我是墙头上的草么,我看随风倒也没什么不好,一根草又不是一棵树,满世界的风刮来你挡得住么?再说这风又不是黑旋风,又不是西伯利亚的寒风,我看它倒是一股春风呢。姑姑离开学校的最后两年,一改过去争强好胜的作风,不再拼命工作,而是跟体育老师学打拳,跟音乐老师学跳舞,跟年轻的老师学化妆、打扮,度过了她一生中最轻松的两年。但退了休她才明白,过好自个儿的日子不是靠打打拳跳跳舞就能解决的,40多年热热闹闹的学校生活转眼间只剩了两个人,她感到了一种难以排解的慌怕。就如同一条路走得好好的忽然消失了一样,她都来不及搞清消失的原因。张板儿正是这时候被姑姑唤到城里来的,过去她从没在意过张板儿,不仅张板儿,张板儿的奶奶也就是她的母亲她都看望得不多,正是回家看望母亲时她才注意到,张板儿已由过去的黄毛丫头长成懂事的大姑娘了。她原想带母亲和张板儿一起到城里,母亲却死活不肯,母亲不客气地说,板儿跟她姑夫侍候你就行了,我老了,侍候不动了。她听了很是伤心了一会儿,过后想想,每回接母亲到城里住,都是为了拆洗、缝做棉衣棉被,楼都很少下一回。她便一再向母亲表示这一回不同了,这一回不工作了,可以有时间来陪母亲了,母亲却始终摇头,不相信她的话似的。张板儿自是没问题,进城正应了她多年的愿望,即便姑姑不找她,她也早想去找姑姑了。只是她的父母有些不放心,他们说,你姑饭都不会做,跟她喝西北风去啊。其实,接张板儿到城里姑姑也并无多么清晰的打算,她只是一见到张板儿就觉得需要她,过去的几十年里她只忙于工作,连说知心话的朋友也没交上一个,而张板儿懂事、年轻,又是自家人,费些力气调教调教,说不定就会成为她将来能依傍的人呢。姑夫当然也是可依傍的人,但依傍和依傍不同,她希望能经常看到年轻人的面孔,她不能忍受没有年轻人的生活。

姑姑的需要张板儿自是不了解,她只知道她离不开姑姑,房子、男朋友都是姑姑给她的,这两样少任何一样,她都没办法活下去。房子姑姑已经买下了,房产证在姑姑手里,姑姑曾说过,到她和李林结婚的一天,房产证就作为她和姑夫的礼物送给他们。房子虽不大好,张板儿对姑姑却是相当地感激了,城市里成千上万的打工仔,有几个有自个儿的房子?她认为男朋友李林更应该感激姑姑,姑姑同样给了他房子和女朋友,且连他的姑姑都不是。要不是姑姑,他说不定还住在物业管理处的大通铺上呢。但李林去姑姑家总是不积极,去了也没什么话,只会傻傻地看电视。他该知道,只要姑姑不满意他,房子、张板儿都可能没有了呢!有一次她便对李林说,你不能这样,再要这样,张板儿可要跟你急了。李林却不服地说,我觉得张板儿也不喜欢他们。张板儿奇怪道,我怎么不喜欢他们了?李林说,你要是喜欢,在他们面前就不会那么懂事了。张板儿看着李林,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子,她还从没细想过和姑姑、姑夫的感情,李林这么一说,就像一扇关得死死的门被他打开了一道缝,她只要望一望,门里的情景就可以望得一清二楚了。虽说她立刻反驳李林说,你什么意思,莫非还想要我对姑姑、姑夫不懂事么?但心里还是忍不住靠近了那道门缝,且惊讶地看到,她对姑姑、姑夫除了感激,几乎剩不下什么了,扪心自问,若没有房子和男朋友的事情,她还会不会一星期两趟地去看姑姑?回答竟是不加犹豫的否定!张板儿离开那扇门,再也没敢看下去,她赎罪般地想,喜欢不喜欢,懂事总是没错的,她反正不能在姑姑面前不懂事。

现在,张板儿和李林从姑姑家回到住处,洗澡,看电视,做爱,很快就把姑姑家的事搁在了脑后。直到身下的床吱吱呀呀愈来愈响时,张板儿才听李林说道,跟你姑说说,把这床换了吧。张板儿说,要说你去说,扔掉阳台上那个破书橱还让他们好心疼呢。李林说,你姑夫恋旧,你姑姑不至于吧,我看她挺时尚的。张板儿说,说过多少回了,我姑夫那不叫恋旧,那叫顽固,我姑才叫恋旧,现在恋旧就是时尚,时尚就是恋旧,懂不懂呀你……

其实,要不是姑姑一再嘱咐,这些家具不许动,张板儿也早想换掉了,不光是旧,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儿,她曾里里外外彻底地擦过两遍,但那气味儿仍在冒出来,就像与那家具融为了一体一样。有一次姑姑来这里,她问姑姑能不能闻到,姑姑吸吸鼻子说,什么味儿,无非是年长日久的味儿,我闻着还满亲切呢。张板儿便明白,这气味儿是姑姑家独有的了,不只家具里,兴许墙缝里都会有呢。再去姑姑现在的家,细闻一闻,果然就有相似的气味儿,只不过住的时间还短,那气味儿淡得多罢了。姑姑不让动家具,却没说不让动其他地方,张板儿便找到建筑队的一位老乡要来了一桶涂料、一把刷子,回来和李林一起将墙壁统统刷了一遍。屋里虽说添了清新的气味儿,但原有的气味儿仍是无孔不入,张板儿没有办法,除了每天擦拭那些家具,就是尽量将它们闲了不用,比如衣柜,她只放棉衣、袜子、鞋子之类,单衣则放在李林住单身时用的箱子里。比如碗橱,她在橱面上铺上一块塑料板,只用橱面,不用橱里。比如旧沙发,她扯布做了沙发套套在上面,原来的木茶几则压上了一块厚厚的玻璃板。即便这样,气味儿袭来时,张板儿仍是有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呼吸都会变得急促起来。李林曾安慰她说,忍着吧,习惯了就好了。张板儿不满地说,忍忍忍,你一个大男人,拿这样的话劝我,脸红不脸红啊。李林说,你说我该咋办,这要是我姑家,我绝不会让你忍的。张板儿说,你什么意思,我倒巴望你有个姑家,你怎么没个姑家呢?李林说,板儿啊板儿,我向你发誓,这辈子我一定要你住上我买的房子,开上我买的汽车。李林所有的话里,这大约是张板儿最爱听的了,但在这时候说出来,仿佛有了赌气的意思,张板儿爱听也得不爱听了,她撇了嘴说,就凭你当保安?不要说汽车,房子也要等下辈子了。有时候,李林会忽然以攻为守地反问说,你那么在乎房子、汽车,为什么还要跟我这样的人谈朋友呢?张板儿便不示弱地反攻说,不是我要跟你谈,是我姑要我跟你谈,就像这房子,不是我要住,是我姑要我住,我是没办法。李林说,那你就该怨恨你姑,怎么反倒对你姑感激不尽呢?张板儿说,没有啊,我对她感激不尽了吗?李林说,是啊,你没有。张板儿说,当然没有,我就是没有,她让我住这样的破房子,给我介绍这样的穷朋友,我还感激不尽,我有病啊?张板儿一耍起赖来,李林心里便开始释然,他觉得,女孩的不讲理要比讲理好对付得多,因为不讲理的话他都可以不当真。

张板儿呢,也认为自个儿是不讲理,但有时想想,不讲理的话也有真心话在里头,她曾多少次地做过假设,假设自个儿从小在城市长大,从小有自个儿的房子,或者假设她大学毕业,每月可以挣到三四千元,她相信她都不会接受姑姑的房子的。至于姑姑介绍的李林,她倒可以考虑继续爱他,在自个儿的房子里好好爱他。这种假设张板儿从没对李林说过,她对李林好的表现,除了亲吻和做爱的投入,便是和李林一起投入地收拾和改善这陈旧的家了。墙壁刷完之后,屋里亮堂了许多,家具却更让人不满意了,李林最不满意的属那张吱吱呀呀的床,张板儿则最不满意那个旧式的衣柜。衣柜还是70年代初姑姑结婚时买的,深黄色,两开门,四条腿,笨重得一个人憋足了劲都难将它动一动。劣质的漆面已布满了斑斑点点,擦也擦不掉,一扇玻璃门蒙上了一层雾样的东西,人站到跟前,要仔细看才能认出自己。打开柜门,内壁已看不出颜色,黑洞洞的,只有姑姑家的气味更浓烈地散发出来,就像所有的气味都囤积在这柜里似的。那张床呢,床架是铁管做成的,已布满锈迹,床身则是拼接的木板,木板之间的缝子能伸进去手指,吱吱呀呀的响声正是这些缝子的缘故。在张板儿的心里,早不知将床和衣柜换过多少回了,但和李林说起来,却又只能想些修修补补的办法。衣柜可以弃之不用,床却是不能不用的,他们曾找来报纸,用了半晚上的时间去堵床板的缝子,但做爱不到一分钟,他们的努力就宣告了失败,吱吱呀呀的声音照响不误。他们还曾满有信心地往缝子里钉过木楔,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在卧室里,让他们兴奋而又充满希望。但缝子是没了,板子却又挤得太紧了,人躺上去,声音反而变得更加尖啸了,就像那些木板被钉疼了一样。木楔只好又卸了下来,床板重新恢复了吱吱呀呀的声音,两人无奈地对望着,竟是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阵。李林说,也不知你姑和你姑夫是怎么睡这床的。张板儿就说,睡觉的时候,不要提他们好不好?李林说,为什么?张板儿说,不要提就不要提,还为什么,你傻不傻啊。李林说,还是跟你姑说说,把它换了吧。张板儿说,要说你去说,扔掉阳台上那个破书橱他们还好心疼呢。就像那些恋旧照片、旧房子、旧街道的人一样,我姑是恋旧家具。李林说,你姑这也叫旧家具?所有的家具加起来,还赶不上人家的一条椅子腿呢。张板儿说,我姑家不好,你家好,你家趁几条椅子腿?李林立刻没话说了,他也是农村的家,他的家还不如张板儿的姑家呢。

现在,床的话题让李林重新提起,要不是做爱的诱惑,她是真不想理李林了。她抚摸着李林健壮、平滑的脊背,心想,是啊,这床真是该换一换了。

做爱结束,张板儿习惯性地躺在李林的臂弯里,一只胳膊搭在李林的胸上。她闭了眼睛,听着李林粗重的呼吸。那呼吸声从鼻孔和嘴里发出来,就如同山呼海啸一样,占领了她整个的听觉。窗外的马路上总有汽车通过,车灯就像窥视的眼睛,忽然地探入窗内,忽然地又消失在窗外;马路边上的店铺有的还没关,邓丽君的歌儿一直悠扬地响亮着。但张板儿是一概地听不见了。也只有在这时候,张板儿才能体味到李林异乎寻常的重要,她想象这房子是一只小船,城市是一片大海,窗外的灯光是大海的波浪,而在这只小船里,她和李林相亲相爱,又相依为命,世界仿佛只剩了她和李林两个人……这样的想象总会让张板儿对李林的爱增添几分,一些新的不那么本分的念头,便也总是在这时候才会出人意料地冒出来。

张板儿用手摇一摇李林,说,李林,我有一个决定。

李林没有吱声,也没睁眼。

张板儿说,咱们换床吧,明天就换。

李林猛地坐了起来,眼睛睁得老大,不相信似的看着张板儿。

张板儿说,看什么,你不想换啊?

李林说,刚才你还在说……

张板儿说,刚才是刚才,你不同意就算了。

李林说,我当然同意,可你姑她会同意吗?

张板儿说,要想换就不能跟她说,跟她说就甭想换成了。

李林说,那她早晚会知道的啊。

张板儿说,有我呢,你怕什么。

李林说,我当然怕,你姑会以为是我的主意,她要不准你再跟我好,我不是鸡飞蛋打全完了。

张板儿说,你呀,她说不准我跟你好我就不跟你好了?

李林说,那是你姑,我还不是怕你为难。

张板儿说,你要真怕我为难,就不会提换床的事了。

李林再无话可说,认输似的躺了下去。

张板儿却又坐起来说,哎哎,这样就算完了?

李林也忙坐起来,还有什么?

张板儿说,我做个这样大的决定,你躺下睡得着吗?

李林看看张板儿,说,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说。

张板儿说,我问你,做饭、买菜这种事,你能坚持多久?

李林说,你想多久就能多久。

张板儿说,我想一辈子。

李林歪了脑袋说,一张床就换一辈子的事,你也忒狠点了。

张板儿说,你要不能坚持,床的事就算了。

李林说,别别,我还是坚持吧,几个月都坚持了还不能坚持一辈子吗?

张板儿笑着,连连捶打着李林,嘴里嚷着,讨厌讨厌,你就讨厌吧。

李林也笑着,却是有几丝苦笑在其中。

两个人的困境

第二天,张板儿和李林都请了假,悄悄而又兴奋地到家具市场去选床。床选了,又想选衣柜,索性就将两样家具一并买下了。虽说算下来3000元还不到,却已是他们全部的积蓄了,在价格上他们做了最大的努力,一再地讨价还价,特别是李林,得寸还要进尺,几十块钱、几块钱也要争取到底;付款时,李林则数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数一遍那钱就能多出来一张似的。一旁的张板儿脸都红了,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往楼上搬时,楼道窄,楼层又高,搬运工人不小心将衣柜磕了一块,好在是衣柜的侧面,将侧面靠了墙也无妨的,但李林还是没放过那工人,让他赔了5块钱才算了事。

新家具搬回来,旧家具自是要扔掉,两人本是商量好将它们拆掉放进楼下的小房里的,这样万一有一天姑姑不肯原谅他们,他们至少还能将那张床组装起来,但不知怎么的,张板儿却忽然变了主意,也不同李林商量,自个儿上街叫来了收旧家具的人,30块钱就将床和衣柜给了人家。李林试图说服人家再加10块钱,张板儿却横在中间坚持不再加。待人家走后,李林问张板儿怎么了,张板儿说,没怎么啊。李林说,这事你怎么向你姑交待?张板儿说,大不了房子不让住了,不让住才好,一切都省心了。张板儿的脸色十分难看,做法上也不管不顾的,使李林不由地有些害怕,李林说,我什么地方又惹你不高兴了?张板儿说,你没有,你很好啊。李林说,我敢说,我做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张板儿说,那我就谢谢你了,李林说,你甭谢谢谢谢的,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

张板儿到底也没说出为什么,李林做好了饭,张板儿吃了一碗又一碗的,却一句话没肯说。以往碗都是张板儿刷的,这次李林抢了去刷,张板儿却动也没动。李林收拾完碗筷又去墩地,墩完地又洗衣服,洗完衣服又将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地放进新买的衣柜。而张板儿就一直靠在沙发上看那台沙沙响的黑白电视。电视也是姑姑留下的,刚才那收家具的人还问这电视要不要收,张板儿问多少钱,那人说20块钱,张板儿说,那就等我哪天死了你再来收吧。吓得那人再也没敢吱声。

张板儿在沙发上,靠着靠着就躺下了,脑袋枕在沙发扶手上,脚丫子则搭在另一端的扶手。李林在屋里忙啊忙,她是看也不看一眼。

实在找不到要干的活儿了,李林便来到张板儿跟前,打量了又打量,然后握了张板儿的脚丫子,说,我给你剪剪脚指甲吧。

张板儿没说话,李林从腰带上取下指甲刀,一下一下地剪起来。

房间里很安静,指甲刀的声音响一下,张板儿的心就恸一下,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李林很快发现了张板儿的眼泪,还以为是感动的眼泪,心里释然着,手里的指甲刀更加轻柔,也更加果断了。

张板儿说,李林呀李林,你知道不知道,刚才那会儿,我觉得没意思透了。

李林说,什么没意思透了?

张板儿说,一切,什么什么都没意思。

李林说,我看呀,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张板儿说,你对我好,我姑也对我好,你们干吗要对我好呢?

李林说,都对你不好就好了?

张板儿说,都对我不好,至少比没意思好。

李林说,这话要说给你姑,你姑一定会说,烧的你。

张板儿说,算了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张板儿躲开脚丫子站起来,关了电视就往卧室走。李林说,还没剪完呢。张板儿没好气地说,不剪了。

张板儿莫名的不高兴一直持续到了晚上睡觉,李林年轻的莽撞的气息,床和衣柜的新鲜的气息,联合起来搅扰着她,使她终于转忧为喜,恢复了以往对李林的渴望。

张板儿自个儿也没想到,这没意思的感觉,就像个驱散不去的鬼,有了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也躲不掉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莫名其妙地袭上身来。张板儿告诉李林,逢到她不高兴的时候不要理她,过去那会儿就好了。李林真按她说的做了,她却又更加恼火,不跟李林大吵一架绝不肯罢休。过后李林就说她,现在已经有三个张板儿了。张板儿便惭愧地笑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渐渐地,李林仿佛也受了这情绪的感染,张板儿不高兴的时候他尽力克制着,张板儿高兴的时候他却又要不高兴起来。饭仍是由李林来做,张板儿上下班仍是由李林接送,但李林做着这些,时而会一阵烦躁,恨不能一步离开厨房,恨不能将车上的张板儿一下子摔下来。有一次,车子的前轮撞在一块大石头上,张板儿真的被摔了下来,膝盖被磕破了一大块;李林自个儿也倒在地上,一只手有鲜血流出来。两人爬起来,都先看望了对方的伤口,然后相互搀扶着走完了前面的一段路。要分手时,张板儿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样大的一块石头,你怎么就没看见呢?李林看看张板儿,一句话没说就骑车离开了。到了晚上,张板儿下班回到家里,见李林一只手缠了纱布,另一只手在笨拙地洗菜,她便上前替代了他。却也不说话,也不看李林。将饭做好,盛在桌上,李林坐在张板儿的对面,边吃边夸奖饭做得好。张板儿仍不说话。李林又问张板儿膝盖那里还疼不疼,张板儿还是不答。李林闷了半晌,忽然说,你不会以为我是故意的吧?张板儿才开口道,你就是故意的。李林笑了说,好好好,我是故意的。张板儿说,我不是开玩笑,你就是故意的。李林说,我这样的人要是故意的,天下就不会有好人了。张板儿说,你以为帮人家提提东西就是好人了?也就我姑那样的人容易上当受骗,把自个儿的侄女、房子都赔上了,这个人却不喜欢他们。李林说,我不喜欢好歹还是个外人,你呢,自个儿的亲姑都亲不起来,住着人家的房子,还卖人家的家具。张板儿说,总有一天我会亲口告诉她的,我巴望着她把我赶出去,把你我拆散,一切都从头再来!话说到这个地步,李林吃惊,张板儿自个儿也吃惊,两人便都住了口,没敢再说下去。但到了下一回,同样的话又会冒出来,且比上一回还要绝情,张板儿说李林忘恩负义,李林就说张板儿六亲不认;张板儿说巴不得让姑姑收回房子,李林就说收回了才好,收回了省得再受张板儿的折磨了;张板儿说跟李林在一起还不如跟一般朋友在一起舒服,李林就说对啊对啊,美容院的女孩们对他比张板儿还要亲切、热情呢。这样一回又一回的,一回比一回间隔的时间在缩短,一回比一回的争吵也在加剧,渐渐地,两人几乎每天都要有争吵发生了,话说到绝情处,张板儿有时还会抄起东西往李林身上砸,锅碗瓢勺、鸡蛋、西红柿,什么什么都砸过。有一回,张板儿还举起了那台黑白电视机,李林没被砸着,电视机却报废了,最后的结果,是两人守了报废的电视机抱头痛哭了一场。

尽管两人每一次都会重归于好,好起来也是情深意切,但他们都隐约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危机在渐渐地向他们靠近,且是找不出一点远离的办法。他们好起来的时候,会加倍地比过去更好,在屋里也要手拉了手寸步不离,吃饭时李林给张板儿盛饭不说,还要一勺一勺地喂进张板儿的口里,张板儿则娇嗔地接着,吃下一口,便在李林的脸上亲一口。两人的样子,像是有意要做给那危机看似的:我们好得一个人一样,看谁能把我们分开!但那危机诡诈极了,警惕它的时候它就悄悄地躲起来,连个影子也休想见到;警惕稍一放松,它便乘虚而入,瞬间就把两人恢复起来的好打得个落花流水。事情发生时,他们自个儿往往都不大相信,他们想,若是相亲相爱的人一定是这么个过法,何必还要相亲相爱呢?

有一天晚上,两人手拉了手坐在阳台上,对面是和这座楼一模一样的2号楼,楼里闪烁的灯光下有各样的身影在晃动。张板儿就说道,那个有笑声的人家,住的一定是自个儿的房子。李林附和说,一定是。张板儿说,李林你说,要是我们住的是自个儿的房子,还会不会吵架?李林说,不知道,不过等结了婚,房子不就是我们自个儿的了?张板儿说,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李林没有答话,他曾答应过张板儿,结婚那天,他要订全市最好的饭店,租最好的汽车,穿最好的衣服,但吵架吵的,他都快把这个许诺忘掉了。即便没忘掉,结婚的钱他们也还远远没攒够。张板儿这么说,显然不是让他回答,而是让他不能回答。张板儿又更加尖锐地说道,我觉得,结了婚房子也不是我们的,我们得到的不过是个房产证,就像结婚,得到的不过是个结婚证一样。李林说,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张板儿说,你明白,你是装不明白。李林说,我真不明白。张板儿说,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其实我也不大明白,我只知道,我们需要这房子,可住着它又不舒服。不管什么原因,我是真想有个果断的决定啊,或者不住,或者就舒舒服服地住它。

张板儿说罢眼睛盯了李林,仿佛在等待他做一个决定似的。

李林避开张板儿的目光,手也离开了张板儿的手。

张板儿说,你显然不想不住,那就想想,该怎么舒舒服服地住它?

李林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看了张板儿说,我倒觉得,问题不在房子上。

张板儿说,问题在哪儿?

李林像是想说又有些犹豫,便又沉默下来。

张板儿说,不说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无非是想说问题在我身上。但我的问题又从哪儿来?

李林说,当然我也有问题。

张板儿不放过地说,你有什么问题?

李林说,你不要逼我好不好,我不是也没逼你么?

屋里只亮了盏台灯,阳台上是昏暗的,李林和张板儿共坐在一张长板凳上。这时,李林忽然站了起来,使那头的张板儿几乎摔在地上。

李林去扶张板儿,张板儿甩开他说,我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我早知道,你的问题就是烦我。

张板儿不容李林分辩又说,从开始我就看出来了,我姑夫能给我姑做一辈子饭,你连半辈子也做不下来。

李林却冷笑道,所以你姑夫才不肯陪你姑上街,你姑夫说是对国家失望,其实是对你姑失望,你姑一星期哪怕给你姑夫做上一顿饭,你姑夫也不会失望成那样的。

张板儿想不到李林还会有这样的看法,心里惊讶着,嘴上却不服地说,知道个屁,我姑夫那种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国家利益至上,他绝不会像你一样计较做饭这种小事的。

张板儿特别强调了“你"字,李林却没理会她的强调,说,可他已经在计较了,在我看来,计较国家就是计较个人,计较现在就是计较过去。

张板儿更加惊讶着,嘴里只会说,看不出,真是看不出啊。

张板儿和李林,本是手拉了手在阳台上的,这样话赶话的,竟又一次将他们赶到了不快的境地。张板儿想,闹了半天,李林他是个计较的人呢。李林则想,就是真做一辈子饭,他也不会变成姑夫那样,他没有姑夫那么多奖状,他没有对国家那么多的忧虑,比起姑夫他其实有太多的自由,他想做一辈子就做一辈子,想不做就可以不做,全看他自个儿高兴不高兴了。可是,张板儿在意的事情,他真的能做到想不做就不做吗?

和姑姑回家

吵架是吵架,张板儿仍是要带上李林,每星期去姑姑家两趟。在姑姑家仍是那么懂事、勤快,就像家里的事情全没发生过一样。张板儿觉得全是不由自主,懂事、勤快不由自主,吵架也不由自主。那是一种巨大的看不见的力量,足以将她自主的力量打倒,就是说,她自个儿想做的事情一件也休想做成。她便知道,或者这样或者那样的果断的办法其实是没有的,有的只是混沌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日子,而这日子需要的不是果断,而是耐力。就像美容院的工作一样,无论工作时间多么漫长,无论遇到多么不讲道理的顾客,她能做的只有耐心承受,否则这份工作就不要去做。工作有时可以不做,日子却是永远躲不开的,就像一张无边的大网,好好坏坏全在里面,一丝一缕都不会漏掉。

姑姑呢,这些天和姑夫的矛盾也在升级,姑夫不但不再陪姑姑上街,有时饭也不给姑姑做了,姑姑赌气做了几回,寡淡无味得自个儿都不想吃。这时,又赶上一些下岗工人到市政府门前静坐示威,姑夫竟也去了,在烈日下整整坐了一天,黑褐色的脸晒得汗津津的,脸上的皱纹七横八竖的像是又多出来不少。姑姑是又急又气,先到美容院叫了张板儿,又同张板儿一起去找李林,三人赶到现场,好说歹说的,姑夫却像没听见一样,不说话,也不看他们,拉一拉他,他就愤怒地一甩胳膊,将他们甩得好远,就像他们是他的敌人一样。往回走时,张板儿和李林惦着快些去上班,便叫了辆出租。姑姑坐在前面,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要不是有你们俩,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啊。又问张板儿,能不能每天下班去她那里吃晚饭,一天到晚守着那么个人,食欲都减退了。张板儿看看李林,李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张板儿只好答应了姑姑。从后面看,姑姑的脊背十分肥厚,由于有些驼背,使那探在前面的脑袋就像安上去的。脑袋上是乱蓬蓬的烫发,时而可见有白发在其中一闪一闪的。张板儿认为姑姑脖子短,脸面宽,不适合烫发,但姑姑觉得一辈子忙于工作,一辈子都是短发直发,不烫一回亏得慌。据说那天烫完回到家里,姑夫一整天都不看她,说话时只看她的脚尖。姑姑的脊背与脑袋之间,是裸露的短短的脖颈,脖颈黄白的颜色,有个黑点醒目地趴在上面。张板儿起初还以为是只苍蝇,挥手赶了几次,没赶走,凑近了去看,才知是只黑色的痦子。张板儿莫名地有些想吐,嘴一张,竟真的有秽物吐了出来。姑姑忙问怎么了,张板儿说没事,有些晕车。张板儿和李林在后面忙着收拾,姑姑便在前面说,都是他一个人闹的,搞得一家人不得安生。司机问姑姑,后面坐的是女儿女婿吧?姑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问他,你怎么看出来的?司机得意地说,一天到晚地拉人,这点事都看不出来,不是白拉了。姑姑便擦着泪水笑起来。后面张板儿的体内却又是一阵翻腾,若不是手捂了嘴巴拼命克制着,又要吐在车上了。

车到了姑姑住的小区,姑姑却又不肯下去了,说,你们就忍心看我一人在家啊,走,到你们那儿去,也让他回来尝尝一人在家的滋味。张板儿和李林都吃了一惊,说只请了一会儿假,还要马上到班上去。姑姑说,那还不好办,李林该上班上班去,板儿打电话再请回假不结了。张板儿知道,美容院主管是姑姑的熟人,她的工作都是姑姑找的,请个假还成问题吗,但张板儿还是硬了头皮说,已经跟顾客约好时间了。姑姑说,时间还不是由人支配的,你要不想让我去,我就不去了。张板儿一听,哪还敢再说什么,立刻借姑姑的手机给主管打了电话。

车又开始向回开,张板儿心里烦得要命,李林却还捅捅她,问她怎么办。张板儿说,反正你也不用回家,怎么办也轮不到你。李林说,那我也跟你回去?张板儿说,回去我还没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李林说,那我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张板儿说,腿长在你身上,你自个儿看着办吧。正说着,前面的姑姑忽然问道,说什么呢,嘀嘀咕咕的?两人立刻闭了嘴,各自望了窗外,都是一脸不快的样子。前面的司机大约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就说,据我观察,这世上老少夫妻没有不吵架的,真要有一天不吵了,分手的日子也就快到了。姑姑就说,也有不一样的,一辈子都没吵过架,老了老了倒吵起来了。司机说,要真有那样的,我看比不吵架的还要危险。姑姑心里一惊,问为什么,司机说,你想啊,一辈子都磨合、容忍过来了,老了老了倒过不去了,那就说明一定是有过不去的事了。

司机的话让姑姑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问张板儿和李林,想没想过姑夫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张板儿和李林都不知该说什么,便没吱声。姑姑说,你们当然没想过,你们心里只有自己,别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张板儿说,他不是为国家的事吗?姑姑说,再为国家也得说做饭吃饭,可他为什么饭都不做了呢?李林说,那您就给他做一回试试。姑姑很不以为然地说,我要会做饭还用跟他生这气吗?

司机这时目光新奇地看了看姑姑,姑姑这个年龄还不会做饭,他或许还从没见过。

到了李林工作的小区门口,李林跳下车来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回头对司机喊,等我一分钟,我马上回来!果然一会儿就见李林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姑姑问他是不是也请假了,他点点头说,姑姑难得去一趟,还是应该陪姑姑。姑姑立刻满意地笑了。司机也趁机夸赞着两个年轻人,说原来是侄女侄女婿啊,这样的关系就更难得了。车上的气氛显得活跃了许多。后来的一段路,就一直是姑姑在啪啦啪啦地说话,讲那套旧房子怎么分到的手,讲住在那里是多么地不如意,讲现在又是怎样地怀念它,她说,房子虽不好,但他们的大好年华全是在那里度过的,除了家里人住,她是不会卖给任何人的。还有那些家具,她也不会卖,有一天年轻人们不想用了,她就拉回去放进地下室保存起来,那是他们那些岁月的见证。后面的张板儿和李林听着,相互交换着眼色,张板儿明白李林是责怪的意思,李林也明白张板儿是不服责怪的意思。虽事已至此,张板儿可以听任姑姑的处置,但与李林绝不肯退让半步。

下车时,李林抢在姑姑前面付了车费,然后与张板儿一边一个地陪了姑姑往楼上走。这时姑姑的情绪更加高涨,不住评价着这里那里的变化,连单元门口的垃圾箱都注意到了,说,过去多少年里都是往洞子里倒,倒一回弄得满楼道的尘土,脏极了,你们真是赶上好时候了。张板儿和李林随声附和着,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脸上热气腾腾地淌着汗水,身上的衬衫都星星点点地汗透了过来。姑姑有一刻惊奇地看着他们,说,年轻轻的,倒还不如我有底气,怎么搞的啊?

上完最后一层,取出钥匙将门打开的一刻,张板儿的心竟是奇怪地安定下来了!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到底的安定,她想,好,这样很好,来了好啊。

姑姑先进的客厅,再去的厨房,然后是卫生间和阳台,最后去了卧室。

张板儿和李林都没敢跟进去,等待审判似的站在客厅。李林这时似也安定了许多,跟张板儿连个眼神也不递,仿佛明白,一切都再没有必要。

很快地,他们便听到了姑姑的大呼小叫……

姑姑和姑夫

家具的事情对姑姑的打击是非同小可的,不只因为家具,更由于张板儿的胆大妄为,她简直不相信张板儿能干得出来,这个处处受恩于她的亲侄女,这个装得懂事、勤快的亲侄女,自作主张卖了她的家具不说,还至今守口如瓶,她真是错看了她了,错看了她了啊!一开始她认定张板儿是受了李林的唆使,李林说到底是个外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外人是不奇怪的,可事实却是,张板儿同李林说都没说就做了决定!她问张板儿为什么,张板儿说不知道,只是瞬间的一个念头。她说念头是瞬间的,卖家具到现在可不是瞬间了,为什么不早说?张板儿说还不是怕姑姑生气。她说,我看你不是怕我生气,是怕我不早一天气死呢。她打了张板儿一个耳光就跑出来了,李林要送她她也狠狠地一甩手拒绝了,一路上那只打耳光的手都火辣辣的,她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泪水成串成串地流了下来。

姑夫呢,一直到天黑才回到家里,虽是一脸的疲惫,眼睛却是亮的,一进门就开电视,查看有没有关于静坐的报道。本市的几个频道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其中的一个频道,正在做一种砂锅炖菜,砂锅里忽忽地冒着热气,香味儿很冲地钻进了姑夫的鼻孔。姑夫贪婪地吸着鼻子,忽然觉得不对,香味儿怎么成真了呢?跑到厨房,果然就见姑姑在那里忙碌,也是热气腾腾,也是砂锅炖菜,只是有一点手忙脚乱。

砂锅炖菜是姑夫最爱吃的,姑夫心里意外着,表面却不动声色,待姑姑端在桌上,埋头就吃,像是习惯了姑姑的侍候一样。

姑姑却是吃不下的,看姑夫这个样子,就更是吃不下,她说,你劳苦功高了,吃得理直气壮啊。

姑夫正挑一根粉条,挑过了脑袋那头还没出来,姑夫说,粉条应该撅撅。

姑姑说,还有什么?

姑夫说,盐放多了。

姑姑说,还有什么?

姑夫说,还应该放点辣子,整着放,别撅开。

姑姑说,你说实话,除了国家那点事,你最向往的是不是像现在这样,老婆做好了饭,一边吃一边挑三挑四?

姑夫没做声,只是呼噜呼噜地吃着,声音很响。

姑姑说,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从开始我就告诉过你,这不可能,因为我不会做饭,也不想做饭,我害怕成为围着锅台转的女人。你也答应了,你说你看重的是积极进步,是思想好,其他你都不在乎。你还说,围着锅台转的女人你也不会爱的。

姑夫像是吃呛了,忽然一阵咳嗽。

姑姑说,当然,30年前的话,不可能没有变化,就像你说的思想好,现在你对自个儿的思想都不在乎了一样。

姑夫停了咳说,我怎么不在乎了?

姑姑说,要在乎你就不会去静坐了。

姑夫说,你以为静坐就是思想不好吗?

姑姑说,静坐总不会是思想好吧?

姑夫说,你听我说……

姑姑打断姑夫说,算了算了,不说那些了,现在我要跟你说一件家里的事,我认为,它比你那些事更重要。

姑夫说,又打断我,你总是要打断我,这些年,你为什么总是要打断我呢?

姑姑惊异地看着姑夫,说,我打断你?我什么时候总打断你了?

姑夫放下碗筷,竟是一件一件地数说起来,今天,昨天,前天……有时为国家的事,有时为做饭的事,其中半年前的一次被打断,他竟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姑姑听着,目光停在他一张一合的嘴唇上,嘴唇很厚,也很长,张开时就像脸上破开了一个大洞,扯得整张脸难看了许多;嘴里的牙齿有些发黄,牙根是黑的,一颗门牙上挂了一片菜叶。嘴唇的周围,已有不少深深浅浅的皱纹。姑姑想,他的嘴真是难看,全是这嘴把他带老了呢。

姑姑为了说张板儿和李林的事,便耐心地听姑夫说,说完了她再次表示,她绝不是有意地打断他,要是有意的她怎么可能一次也记不起来。姑夫却倒不依不饶起来,说,你记不起来更说明你是有意的了,你是有意地目中无人。姑姑忍无可忍地说,有意的又怎么样,你那些话鬼才爱听,国家的事自有国家去管,能轮到你这样的人来管吗?姑夫便问姑姑,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姑姑冲口说道,你是那种最叫人讨厌的人!姑夫怔了瞬间之后,立刻反击说,这也正是我要说的,你是那种最叫人讨厌的人,这话我老早就想说了,老早老早就想说了!

姑姑气得脸都白了,她是随口而出,但她确信姑夫不是,她难以相信,一个与她朝夕相处的人,竟会讨厌她,且是老早老早。

张板儿和李林的事自是没机会说了,再加上眼前的姑夫,姑姑就觉得胸腔里涌动起一股闷闷的力量,她还不知那力量要干什么,身体却已站了起来,两手也不知不觉地用了力,饭桌顷刻间就倒向了姑夫,砂锅炖菜扣了他一身,碗也哗啦啦地碎在了地上。

看着姑夫狼狈的样子,姑姑也怔住了,但那股闷闷的力量还不算完,通过眼睛和鼻子,仿佛海浪拍岸似的,一次一次的,终于化成了眼泪、鼻涕和一场号啕大哭。

姑夫扶起桌子,打扫了地上的饭菜、碗片,然后坐在姑姑的对面,默不作声地看着姑姑哭。

渐渐地,姑姑的哭声小起来,终于停了,抬头看见对面的姑夫,起身要走时,姑夫却开口说道,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姑姑本想不理他,但他的声音沉重得像一块铁,迫使她不由又坐了回去。

姑夫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咱们,分开吧。

姑姑怔一怔说,分开什么意思?

姑夫说,你住这儿,我还住我的棉纺厂宿舍去。

姑姑说,行啊,我没意见。

姑夫说,我说的是真话。

姑姑说,我也没说假话啊。

姑夫说,那板儿他们怎么办?

姑姑说,这应该我问你,板儿他们怎么办?

姑夫说,房子是你答应给他们的,我可从没答应过。

姑姑说,但你也没反对过。

姑夫说,问题是,那是我分的房子,现在我需要它了。

姑姑说,我倒想知道,你没答应给他们的时候,是不是就想着有这一天?

姑夫说,我其实一直在为没有这一天而努力,可是现在,我努力不动了。

姑姑说,你在努力?你努力什么了,我怎么没觉得?

姑夫说,你这样说,就更得分开了。

姑姑再一次问,分开是什么意思?

姑夫说,全都依你,想离婚就离婚,不想离婚分开住也可以。

姑姑打量了姑夫一会儿,忽然说,你不是在跟板儿他们计较房子吧?

姑夫说,随你怎么想。

姑姑说,那你说说对板儿他们的看法,我还从没听你说过对他们的看法。

姑夫说,他们还是孩子,我能说什么。

姑姑有些急赤白脸地说,一定要说,怎么想就怎么说。

姑夫说,他们是孩子,就跟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们,心里是只有他们自己的。

姑夫说得很平静,但姑姑还是像被霜打了一样,身子无力得几乎要倒下去。她努力支撑着,对姑夫说了声,我同意。姑夫问她同意什么,她说,什么都同意。

从头再来

第二天,姑姑往美容院给张板儿打了电话,说姑夫跟她闹分居,要到那边住段时间,他们呢,两种选择,一种是租房子住,一种是到姑姑这里来住。张板儿那边倒是意想不到地爽快,说,我们租房子住,就不麻烦姑姑了。张板儿的声音客气而又生分,也不问姑姑和姑夫发生了什么。姑姑放下电话,心恸得不由又哭起来。

姑姑给张板儿和李林的时间很宽裕,一个月。她幻想着在这一个月内,姑夫能与她重归于好,张板儿也能翻然悔悟,一切都如从前一样地称心如意。但张板儿和李林,头天接到她的电话,第二天就搬走了,床和衣柜仍留在那里,姑姑要给他们钱,他们也没来取,生分得面都不想见了似的。姑姑终是沉不住气,跑到他们租住的楼房去看,就见是一室一厅的格局,屋里空荡荡的,像是还没住过人。他们门也没插,屋子也没打扫,一只衣箱歪在客厅满是灰尘的地板上;人呢,则赤身裸体躺在卧室里的一张凉席上,全身汗津津的,正呼呼地喘气。姑姑转身就向外走,心突突直跳,就像自个儿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走出几步又返回去,放些钱在那只衣箱上,然后将门关死了,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想,他们真是自由了,门都不要插了。

回到家里,姑姑见姑夫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报纸在左手上,右手则端了茶杯,边看边喝。姑姑想,他也真是自由了,多么悠闲自得啊。

姑姑忽然想起,她忘了买些菜回来了,因为姑夫跟她商定,在姑夫搬走之前,饭还可以由姑夫来做,但菜要由姑姑去买。当然,姑姑若不想买菜,选择做饭也是可以的。姑姑自是选择了买菜,她真是不想做饭,她计划姑夫搬走后,就天天到外面吃饭,外面的饭比姑夫做的饭要丰富得多,无非多花些钱罢了。她每月的退休金是1500块钱,比姑夫多出一半还要多,吃饭是没有问题的。姑夫生要和她分开,吃亏的其实是他呢。有时想到天天到外面吃饭,姑姑心里竟会生出一种轻松、快乐的感觉,她也搞不清这轻松、快乐是真,还是悲恸、伤心是真,反正事已至此,真假她也只有承受的份了。

姑姑再次要出门时,姑夫仍在看报,右手端了杯子,左手拿了报纸。姑姑忽然发现,姑夫拿报纸的手抖抖索索的,报纸也随了手簌簌地颤动着。

姑姑问,你怎么了?

姑夫抬起头来,不解地问,什么怎么了?

姑姑说,你的手。

姑夫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说,没怎么啊。

姑姑说,拿报纸的那只手,那只手抖什么?

姑夫才明白了似的,也不说什么,又低下头看报纸。

姑姑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姑夫头也不抬地说,没什么,老毛病了。

姑姑却仍问,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姑夫把报纸翻得哗啦哗啦响,像是很有些不耐烦了,他说,你知道什么,我的事你知道什么?这样的小毛病,我身上多了。

姑姑说,你不用这种样子,毛病在你身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姑夫说,毛病是在我身上,可这毛病都快两年了,快两年了啊!国家忽略我我没办法,家庭忽略我我可是有办法的!说着他腾地站起身来,咚咚地就往卧室走,不屑再与姑姑共处客厅似的。由于走得莽撞,茶几都几乎被他撞翻。

姑姑心里的火也是拱了又拱的,但深深的歉疚也在向上涌,同时,轻松也像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在其中窜来窜去的。她努力压抑住乱糟糟的心情,长长地叹一口气,还是先出门买菜去了。

姑姑原本想把张板儿搬走的事晚些天告诉姑夫的,但买菜回到家里,等不及了似的,张口就说了出来。姑夫便也没加犹豫,立刻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

往旧房搬时,姑姑要把张板儿和李林叫来,姑夫坚辞不让,自个儿找了辆三轮车,将被褥打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背包,衣服、鞋子以及一些日用品也都打进了背包,就像当年在部队要行军开拔一样。姑姑一旁看着,想帮也不知怎么帮法,在家务上她向来是个袖手旁观的角色,这时就更无从着手了。她只是说,这家里凡是你喜欢的,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她看姑夫倒也不客气,大到床上用品,小到锅碗瓢勺,哪一样也不落下,就连几块没用过的浴巾、擦脸巾,也是一分两半,不多拿,但也绝不肯吃亏。姑姑就想起当年结婚的时候,姑夫也是一个方方正正的背包搬到的新房,但那个背包比这个背包要小多了,那个姑夫比这个姑夫也豁达多了,他的母亲为他准备的东西他一件没拿,背包里只放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姑夫对姑姑说,他是个看重大事不在意小事的人。这同姑姑的思想一拍即合,姑姑看着那个瘪瘪的背包曾幸福地想,一穷二白,才好画最美的图画呢。

姑夫用三轮车拉了三趟,才将收拾出来的东西拉完了。最后一趟要出小区门时,张板儿和李林忽然赶来了,李林换下姑夫蹬着三轮,姑夫则骑了李林的自行车和张板儿跟在后面。张板儿对姑夫说,是小区的门卫打电话告诉李林的。姑夫就说,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怎么认识我呢?张板儿说,他们干什么的,小区所有的人他们都认识呢。一路上姑夫再没什么话,张板儿和李林也想不起和姑夫说什么。就这样到了那边的旧房,将东西一件件地搬上去,又一件件地归置停当,张板儿和李林要离开时,姑夫才忽然说道,别走了,我给你们做饭吃。

姑夫的口气十分坚决,两人和姑夫到底是有些拘束的,相互望望,便留了下来。

姑夫在厨房里忙碌,张板儿和李林便站在阳台上看外面马路上乱糟糟的车辆、人群,他们都没再进那个放了自个儿的床和衣柜的卧室,怕见它们似的。这时的他们忽然有些理解,姑姑对那些旧家具的态度了。

厨房里很快飘出了饭香,姑夫将饭菜盛出来,由张板儿和李林端向饭桌。不过是一盘烧茄子,一盘炒青椒,一盘凉拌黄瓜、粉丝,一盆白米饭。张板儿便想起,那天从姑姑的冰箱里拿出来的,也是这几样,一吃,味道也一分不差。菜是从家里拿来的,也是一分两半,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往楼上搬时,张板儿还颇不以为然,觉得姑夫也太小气了,一点菜都往这里搬,现在吃着,才悟到了姑夫的细心。张板儿想,没有几十年做饭的习惯,是绝难有这份细心的。又想,不会做饭的姑姑这时在家吃些什么呢?

这时,张板儿就听姑夫说道,我,没想到你们会来。

张板儿就又把小区门卫给李林打电话的话说了一遍,并补充说,那个门卫从前和李林处得不错,他把这事看成了李林献殷勤的好机会。

姑夫说,你们完全有理由不来的。

张板儿不说话,李林就接过去说,其实就是您不搬来,我们也没办法住下去了,家具的事把姑姑气坏了。

姑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姑是个没准谱儿的人,这阵儿不让动,过一阵儿说不定她自个儿就要张罗卖了。

张板儿就问,姑夫离开姑姑,是因为姑姑没准谱儿吗?

姑夫没立刻回答,吃下几口菜,才慢慢说道,因为她没准谱儿,也因为我太计较,从前她不是这样,我也不是这样,老了老了倒变了,这么再住下去,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变得都叫人怕了。

姑夫说得很平静,张板儿却还是感到有一股莫名的凉意,由内到外,直传到了她的脚尖和指尖。她又不甘心似的问姑夫,要是姑姑往后每天给姑夫做饭呢?

姑夫立刻摇头说,不可能,你姑宁愿我离开她,也不会答应做饭的。

张板儿说,那她自个儿总得做饭吃吧?

姑夫说,她自个儿也不会做,她会到外面吃饭店去。不信你们就走着瞧。

吃完饭,张板儿和李林忙着收拾碗筷,姑夫在一旁看着,说,你姑这些年碗都没刷过。张板儿笑了说,姑夫您又计较了。姑夫也不由地笑起来。

张板儿和李林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姑夫笑,姑夫的嘴真大,一咧开脸立刻变了形,还不如不笑看着舒服了。

两人离开时,姑夫一再要他们常来,来了他给他们做饭吃。张板儿说,下一次,我们把姑姑也叫来。姑夫说,不管谁来,在我自个儿的家,这顿饭我是要做的。张板儿本是想试探姑夫对姑姑的态度,但姑夫这模棱两可的话,反倒让她感到了茫然。

这一次,因为要帮姑夫搬家,两人各自都骑了车,从姑夫家出来,张板儿便又赖着不肯再骑,李林只好让张板儿坐在自己的车上,一只手握车把,另一只手携了张板儿的车子。这样的骑法走不长一段路,就要摔倒一次,但张板儿死不悔改,摔下来还上,嘴里还直哼唱着那首不知名的歌:走吧走吧,不要回头,一直走到底。哪怕电闪雷鸣,哪怕山呼海啸,一直走到底。哪怕鞋子掉了,哪怕衣服碎了,一直走到底。走吧走吧……

路过一家饭店时,张板儿忽然叫道,姑姑,看,姑姑!李林循了张板儿的目光看去,果然就见姑姑坐在饭店靠窗的一张小桌前,脑袋贪婪地探向小桌,正专心致志地吃饭呢。近前去看,桌上是两菜一汤,十分鲜亮的颜色,还有红得诱人的葡萄酒、小巧玲珑的点心什么的。张板儿和李林站在窗外,出神地看着,姑姑却始终也没抬头向外看一眼。

前面的一段路,张板儿没有再坐李林的车子,自个儿蹬了车,骑在李林身边。李林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害怕了?张板儿反问说,害怕什么?李林说,害怕有一天像你姑那样呗。张板儿说,我姑怎么了?李林说,一个人吃饭呗。张板儿说,一个人吃饭怎么了?李林说,一个人吃饭挺好。张板儿说,当然挺好,我从没见过她那种样子,那种心满意足的样子。李林说,这么说,害怕的不是你,倒该是我了。张板儿说,你害怕什么?李林说,你身上那股劲儿。张板儿说,哪股劲儿?李林说,不知道,反正叫人挺害怕的。

这种时候,话就像到了一个什么边界,两人跃一跃,也许就能过去,但不知为什么,不约而同地绕过了它,开始说些具体的事情了。

具体的事情总是有的说的,一无所有的他们,工作要做,家要重新开始,一点一滴都要从头再来呢。好在,张板儿和李林对这一无所有的状况都没有多少沮丧,反而是有些兴奋的,且在这一天里,对姑姑、姑夫的不喜欢竟也比从前淡了许多,仿佛姑姑、姑夫收回了房子,也同时收回了对他们的不喜欢似的。

两人一时无法理清这心情的奇妙变化,便使劲地骑车,使劲地为买一件什么样的家具争吵,张板儿喜欢素雅,李林则喜欢红艳,争啊吵的,很快地,就到了他们新住的地方。这也是个顶楼,比姑姑的旧房还高了一层,上到半截,张板儿忽然对前面的李林说,蹲下来蹲下来。李林刚一欠身,张板儿便像只猴子样跳上了李林的后背。李林便背了张板儿,一级一级地爬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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