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回家

2003-04-29 00:44席建蜀
当代 2003年6期
关键词:小燕头儿桃子

席建蜀:新华社高级编辑,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并有电视剧作品

北方的冬天本来就冷,但虫子觉得今年更是冷得邪乎。干活的时候稍稍一停下来,手和脚便有要冻僵的感觉。虫子不太喜欢北方,但要打工挣钱,他就必须待在这儿。一到冬天,这个大都市里便见不到一点绿色。天和地是灰蒙蒙的,房子和人也都是灰蒙蒙的。即使大晴天里,太阳照到身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于是虫子便想,寒冬腊月了,真的该回家过年了。

腊月十二那天,虫子收到了妹妹桃子的来信。信是腊月初一写的,初二便寄出来,在路上走了七天,到了地方转来转去又转了四天,转到虫子手上的时候,已经皱巴巴的不成样子了。但虫子在工地上拿到那封信的时候,还是很高兴。虫子给毛头儿说了句去撒泡尿,便溜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去悄悄地看信。桃子的信写得不长,有好多错别字,句子也磕磕巴巴不大通顺。虫子看起来虽然有些费劲,但连蒙带猜,信里的意思大概也能弄得明白。

桃子说家里已经请人杀了年猪,今年猪瘦,大概只有三百多斤肉。两百来斤熏了腊肉,走亲戚送了五十来斤,剩余的都腌了准备过年吃。另外家里还养了十来只鸡,泡了一百个咸蛋,八十斤糯米加三十斤籼米的汤圆粉子,过年的东西就差不多备齐了,只等虫子回来吃团圆饭了。今年因为雨水好,地里收成和去年比要多一成。但粮食还是卖不起价,所以日子也和往年一样,照旧是吃得饱饭花不到钱。虫子打工寄回去那些钱,除了给妈买了点药,剩下的大多存起来准备给虫子娶媳妇,只留了很少一点家里零用。爹的身体还可以,但妈腰疼的毛病吃了那么多药都不见好,一遇上阴天下雨还是直不起来。桃子今年应该高中毕业,但爹已经说了,过了年最后一学期不读了。她成绩不好,反正也不考大学,白白浪费钱太可惜。

天很冷,虫子看完信手便有些僵了。他便往手里哈哈气,又跳了跳脚暖和身子。一想到家里回锅肉那诱人的香味,虫子就很兴奋,憋不住要流口水。虫子爱吃肉,尤其爱吃家里的肉。工地上一星期也打两回牙祭,但那肉总有一股怪味儿,远远赶不上家里的香。于是虫子就巴望着日子再过快一点,赶紧到阳历二十五号,发了工资好早点回家。

虫子正在做好梦,突然听见那边朱黑儿一边在大声叫,一边在大声骂他。朱黑儿和虫子是一个村子出来的,虫子是木工,他是砖瓦工。朱黑儿块头大,人讲义气活干得也好,但脾气暴,虫子有点儿怕他。朱黑儿经常支派虫子干这干那,但时不时也给点小甜头尝尝。遇到有人欺负虫子,还出头替他撑腰,所以虫子从来不敢得罪他。虫子没敢应声,便悄悄地跑了过去。快到跟前的时候,朱黑儿一转身看见他,便骂得更凶了。工地上噪音大,所以朱黑儿说话嗓门也大。朱黑儿说虫子,我叫你半天你听见了没有?虫子说朱哥,我当然没听见,听见了我能不答应么?朱黑儿说我声音这么大你都听不见,耳朵球日聋了么?虫子虽然有些不高兴,却也不敢怎么样,像贼一样瞅瞅周围,见没人太注意他,才说桃子来了信,我找个地方看信去了。

朱黑儿这才笑了笑说,我说你杂种干啥去了呢!虫子说你找我干啥?朱黑儿说原先不是说好今天晚上去买火车票么?我有事去不成了,你给我带一张回来。虫子说你有什么事?朱黑儿便把脸凑近了虫子说,跟和尚他们几个人去装修队,帮人做点野活路。虫子说带票可以,只是我没那么多钱垫。朱黑儿说虫子你杂种硬不是东西,只认钱!你把票先带回来,老子什么时候欠你的钱?虫子说我真的只有一百五十块钱,两张票要三百多呢。朱黑儿便在自己身上掏了半天,却只掏三十多块钱,便塞给虫子,说我身上就这些钱了,虫子我不管你去找谁借,买不回票来我日你妈!说罢扭头便走了。朱黑儿总是这样霸道,虫子无可奈何。但一想到跟人借钱的事,便发起愁来。这些日子大家都准备回家,要买东西干啥的,谁都眼巴巴地等着发工资呢。谁有钱愿意借给别人?

周四本不是加餐的日子,但开饭时大家却发现大木桶里装满了洋芋红烧肉。大家高兴之余,便也有些奇怪。更奇怪的,却是工程公司的刘副总经理和项目经理华坤也来了。开饭之前,工程队长马头儿脸色很严肃,说弟兄们,刘总代表公司来工地看望大家,现在请刘总给我们讲几句话。说罢便带头拍拍巴掌,但众人饥肠辘辘,闻着红烧肉的香味,哪里还有心思听刘总讲话?有人稀稀拉拉跟着拍了几下巴掌,更多的人却在低声抱怨,说几个当官的真他妈不是人操的,哪有让人守着饭食饿着肚子呢?要讲话也应该先让人吃饭嘛。还有人说这天气等刘总讲完话,红烧肉也他妈早成冻肉了。

刘总显然没有听到民工们的议论。他脸色和蔼,笑眯眯地用目光将全场巡视了一遍,才慢悠悠地说全体民工弟兄们,首先,我代表公司和林总经理给大家拜个早年!大家辛苦了整整一年,公司和林总向大家表示感谢!下面,我要讲一件重要事情。按甲方要求,我们这个工程四月份必须交工,现在时间已经非常紧张。如果不能按期完工,公司将承担巨大的经济损失。此事非同小可,经公司研究决定,今年春节期间不停工。公司非常理解大家,但也请大家体谅公司的难处!现在,请华经理把有关事项给大家作一个说明。众人听了刘总的话先是傻了一会儿,紧接着便哄的一下乱了起来,任是马头儿扯起嗓子吼了半天也没管用。华经理倒是有耐心,也不生气,只是面无表情地听大家闹的闹骂的骂。过了好一阵,直等场面差不多安静下来,他才开始说话。华经理讲了好多好多,但虫子只记住了他说公司要拨出一笔钱来,从现在起给全体民工改善生活,每天都打一回牙祭。春节期间,加班一天发三天的工资,奖金另算。但不能请假,请假要扣钱,超过三天还要罚款。四月十五日工期完成之后,再考虑适当给大家补假。

这消息太让人吃惊,工地上几百号人立即便有了各种各样的反应。吃饭的时候,众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公司太缺德,一年干到头还不让人回家吃顿好饭,搂着老婆办点事。但也有人说出来就是为了挣钱,只要给钱,熬到开了春,四月份回家也行。

公司活赶得太紧,原本定在腊月二十五才放工,这已经比别人晚了好多。虫子他们所以才没法买火车票。这下倒好,索性可以省了。虫子没结婚,反正也不着急回家和老婆办事,至于说吃好的,早几天晚几天都无所谓。再悄悄算了算,如果春节不回家,能多挣四百多,于是心头还暗暗地有些兴奋。

虫子正在算计,却见朱黑儿端着个大号搪瓷缸子,一路吃着饭走了过来,眼睛还四下里乱看。虫子知道他在找谁,便主动迎了上去。果然朱黑儿一看见他便说虫子,狗日的杂种们,硬不把咱们民工当人呢。然后又问,你还回去么?虫子说我倒想回去,但人家不让怎么办?朱黑儿说真要想回,就不挣他那几个钱了嘛,有啥了不起?虫子听了这话,便没吭声。朱黑儿又追问,说那你到底回不回呀?虫子说那你呢?朱黑儿说我一连问了好几个人,都是又想回家又想挣钱,弄得我也拿不定主意了。唉,钱这东西真他妈害人呢!虫子听了这话,便像犯了错误一样说,那我也不回了。朱黑儿想了一会儿,就说那我也先不买票了,你把钱退我吧。

虫子既然回不了家,就想赶快通知家里人知道,爹妈和桃子还眼巴巴等他回家过年呢。虫子吃饭快,他吃完了还有好些人没吃完。趁大家等交通车的时候,虫子便顶着寒风跑到路边,掏出IP卡打了个长途电话。虫子家里没装电话,电话是打到村里梁主任家里的。梁主任的女儿小燕接了,便问你是哪个?虫子说小燕,我是你虫子哥哥。小燕便在那边格格地笑,虫子你讨厌!虫子就虫子嘛,还加个什么哥哥?虫子便也嘿嘿地笑,说我比你大就是哥哥嘛。小燕说呸!虫子你有正经事吗?虫子说当然有,要不我打长途干啥?你以为我钱多得花不完吗?小燕说我晓得你钱多花不完。虫子说你爹是当官的,你们家钱才多得花不完呢!小燕说我爹小小一个村主任,算个屁官。虫子说大小也是官嘛,总比平头老百姓强。小燕说虫子你少说废话,快说正经事吧。虫子就说小燕,劳驾你告诉桃子一声,让她九点来接个电话好吗?小燕说好吧,我马上就去告诉桃子。虫子还想和小燕说几句话,却想不起来应该说些啥。看看已经打了好几分钟,心里也有点儿心疼钱,便只说了声谢你了,小燕。

虫子挂了电话,便慢慢地往工地走。一路走一路想小燕。小燕比虫子小三岁,今年十九。模样长得水灵灵地怪逗人喜欢,身子也长得高高的,一双大眼睛,两只大奶子,夏天时衣服穿得薄一走路就乱晃。虫子暗里一直喜欢她,却也知道她肯定看不上自己。去年春节虫子回家见过她,还和她说了好多话。从那以后虫子心里就惦记上了小燕,在梦里早已弄过她无数回,有一次还和她结了婚。每次从梦里醒来的时候,那儿都是硬邦邦的。于是虫子就想,啥时候要是真的能弄小燕一回,该多爽啊。一想到今年春节回不了家见不着小燕,虫子心里就好生难受。

虫子回到工地不多久,交通车就来了。这几辆大卡车驾驶室的玻璃上,都放着一个盖着大红公章的入城证。天气太冷,货厢上就挂着严严实实的篷布,像拉牲口一样,把虫子他们拉回了郊区那几排简易住房里。

一回到住地,民工们便开始扎成一堆一堆的,有的打牌,有的聊天,不打牌不聊天的便闷着头看地摊上买来的那种旧武打小说,一块钱一本。最初的时候,公司老是让虫子他们夜里加班。但工地位于市区,附近住家就向市政府告噪声扰民。上面就来查,说再开夜班就罚款,公司没辙便只好停了。不上夜班对民工们来说其实也未必是什么好事,除了一天少挣几块钱不说,晚上大家没事可干,也觉得无聊。无聊便容易生事,于是就出现了偷东西,打架,赌钱的事。公司为了省心,掏点钱办了个电视棋牌娱乐室。虽说管了点用,但上百号人,两个小小房间却哪里够用?于是民工又把战场扩大到了睡觉的屋子里。

虫子却什么也没干,看了看时间,便去了小卖部。他还惦记着要给家里打电话。刚到九点,虫子一拨通梁主任家的电话,便听见了桃子的声音。桃子说哥哥,我早就来了,一直在等你电话。虫子说桃子,我告诉你说,我春节回不来了。

桃子有点不高兴,说哥哥,你看咋跟爹妈说呢?他们都好想你啊。虫子说该咋说就咋说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桃子就不说话了。虫子又说你给爹妈说清楚,开了春我还回来看他们。桃子说啥时候啊?虫子说现在说不准,大概四五月份吧。桃子说那我就见不到你了。虫子说为什么?桃子说我跟小燕她们几个说好了,去南方打工。虫子听了心里就格登一下,说南方你们人生地不熟的,去干吗?桃子说小燕她们有同学在那边。虫子说她们在那边干啥?桃子说不知道,但她们说那边好找工作,去了保证有事干。虫子想了想,有几句话想说没敢说,怕桃子听了不高兴。

桃子听虫子半天没声音,就说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呀?虫子说桃子,你为什么一定要出去打工呢?桃子说我想出去挣钱。虫子说你以为外面的钱那么好挣?桃子说你看人家出去打工的,哪个不往家里寄钱?虫子听了,就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桃子又说哥哥你怎么了?虫子说桃子,你先不要去南方,等我回来商量一下再说,好不好?桃子说那你就早点回来嘛。都说好的事,人家到时候可不等我。虫子说你先不去行不行?桃子说别人都有事做有钱挣,你让我在家闲着干什么呢?虫子听了沉默了好一阵,才说那你们打算啥时候走?桃子说过完大年。虫子说怎么那么早啊?桃子说去南方打工的,都是那时候走啊。虫子说你最好等我回来再说。桃子想了想,说我最多等到正月二十。虫子听了,便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桃子听虫子又不说话了,就说哥哥,你还有事么?虫子只好说没事了。桃子说那我就挂了啊?虫子说好吧。

放下电话,虫子就站在那里发起呆来。桃子和小燕要去南方打工,不知为什么,这事让虫子很不安。他心里有些恼火,嘴里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虫子像爹,长得蠢头蠢脑的。但桃子却长得像妈年轻的时候,眼睛清亮清亮,身条儿也好看,只是皮肤黑一点儿。桃子是家里的宝贝,爹妈宠着,虫子也事事都让着她。桃子今年才满十八,农村的女娃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她要去打工,打什么工?

年前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就到了除夕。

为了抢工程进度,虫子他们累死累活地干,连大年三十上午都还在照常干活。民工们对此意见很大,许多人都是一边干活一边骂。到下午公司终于开了恩,宣布歇工。然后又将原来安排在晚上的联欢会提前到下午举行。所谓联欢会,就是拿卡车把大家拉到一个事先联系好的地方,华经理和马头儿讲了几句好听的话,便让大家洗洗澡看看电视,然后一人领到一个装着瓜子花生糖果之类的纸袋,就算完事大吉。接下来又把大家拉回郊区住处,早早地便送来了晚饭,一人四荤一素,菜汤不限量随便喝。这便是正式的除夕会餐了。吃过饭,便是自由活动时间。两间破破烂烂的活动室里,早已挤满了看电视的人,剩下的人便在各房间里摆开了战场。下棋打牌五花八门,但有一宗,却都是带了彩头的。说白了,尽管规模不大却都在赌钱。

虫子从来不赌钱,他会玩牌,但舍不得拿钱去赌,便早早去占了一个位子看电视。新年晚会开始不一会儿,朱黑儿便让人来叫他过去,却没说有什么事。虫子正看得高兴,便没有理会。没过多一会儿,叫他的人又来了,说虫子你杂种再不过去,朱黑儿就亲自来请你了!

到了朱黑儿屋子里,却是一片乌烟瘴气。朱黑儿和人玩扑克扎金花,已经输了三百多块。屋里温度并不高,但朱黑儿衣服脱得只剩下一件汗衫,连眼睛也红了。朱黑儿连连打发人去叫虫子,显然又是想玩那套叫做换手如换刀的老把戏。那就是他出钱,由虫子来抓牌,然后听他指挥,输了算他的,赢了给虫子百分之二十的提成。虫子自己不赌,但替朱黑儿赌却赢多输少。这种没风险的游戏,虫子有时倒也乐得玩玩。

虫子感觉他今天手气会不错,于是摩拳擦掌地上了阵。几个回合下来,还真帮朱黑儿赢回来一百多。其他人就有些不高兴了,便一眼一眼地挖虫子。但有朱黑儿撑腰,虫子自然是不怕的,便黑了心地赢。大约只用了两个多小时,竟把朱黑儿输掉的全都赢了回来。然后趁手红又来了几把大牌,便开始有了可供分配的红利。就在这关键时刻,和尚来找朱黑儿了,他也是瓦工队的,跟朱黑儿很铁。和尚神秘兮兮地凑到朱黑儿耳边说了几句话,朱黑儿立即兴奋得两眼放光,说真的么?和尚却不说话,只是笑。朱黑儿说那就走啊,还等什么?说罢便拉了虫子的手,说虫子你也跟我走。

这工夫其他几个玩牌的人却不干了,说朱黑儿,你杂种就这么干?输了找职业杀手帮忙,赢了就想跑?朱黑儿便双手抱拳,团团一揖,说兄弟你们公平地说说,我朱黑儿是那种人吗?实在是有重要的事,必须马上出去一趟。要不咱们说好,今天玩个通宵!其他几个人相互看看,说玩就玩!朱黑儿说你们先玩,两三个钟头之内如果我不回来,就是你们操的!那几个听了这话,便说一言为定,那你先去吧。你要是不来你就是我们操的!

一出门,寒风便吹得人直打哆嗦。朱黑儿就问还叫别人吗?和尚说别叫了,人家那边也就两个人。虫子正不愿跟他们去,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想打听,便说那我就别去了吧,我回去看电视。朱黑儿说虫子你傻!我带你去的地方,可比看电视好玩多了。虫子说那去哪儿啊?朱黑儿说你别问,到了就知道了。虫子就不再问了。朱黑儿又说你今天帮了我,我怎么也得报答你啊。三人转出了住地,绕到后面上了小路,就直往后洼村奔去。于是虫子就有点明白了,心头便开始噗噗地跳。越往前走,路灯越暗。和尚领路,直接把他们带到了一家住户门前。门口站着一个女人,见他们来了,便和和尚打个招呼,将他们带进了院里一间小屋子。

小屋里暖烘烘的,与外面寒风刺骨形成强烈的对比。虽没有暖气,却烧着好大一个蜂窝煤炉子,炉上坐着一壶开水。一个女人正斜倚在床头,嗑着瓜子看电视。那电视屏幕大约只有十四英寸,但放在床尾的木架子上倒也恰到好处。女人只穿着秋衣,见他们进了屋里,连忙站起身来。女人说朱哥好久不见,还真想你呢!我没穿外套,所以没去接你。边说边用水壶里的水给沏了三杯茶。朱黑儿却迫不及待地搂住女人亲了一下,说燕子,我想死你了。

燕子使劲推开朱黑儿,说朱哥你净骗我,想我怎么不来看我?朱黑儿说,说实话吧燕子,朱哥这阵子没钱。燕子说呸,谁信你。还不知都把钱给了哪个相好的呢!便不再理他,回头对虫子说这位哥哥,屋里窄,来坐这儿吧。虫子便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坐了,转过身来,却见和尚也正抱了领他们进屋的女人在啃。朱黑儿看得有些眼气,便一把抓住他强行拖了过来。朱黑儿说和尚你别只顾自己爽,把我们弄来晾在这儿!和尚便嘿嘿地笑,说好吧,我来把话说清楚。今天是大年三十,大家都是外地人,在这里也没个家,凑在一起高兴高兴。大家挣的都是血汗钱,不容易。跟雪儿燕子都说好了,过年了她们也要奉献一点,今天半价优惠。

和尚说话的时候,虫子便偷偷地打量两个女人。她们年纪都不大,不过二十岁左右。模样儿说不上好看也不难看,但身段都有些偏胖。像这样的女人在后洼村里有十多个,她们租了房专挣民工的钱。过年之际大都回家了,却不知这两位为什么没走。这地方虫子来过一次,他自己当然舍不得花钱玩这个。那一次虫子手气好赢了不少钱,朱黑儿一高兴,除了分他五十块钱,还带他来快活了一回以资鼓励。虫子就在一个来历不明不白的女人身上,胡里胡涂地便葬送了处男的初夜。但虫子那时候的确也很快活,一直弄了那女人三回,干得她嗷嗷乱叫。

当下和尚说罢,便问朱黑儿有没有意见?朱黑儿说没有,与和尚交换了一个眼色。朱黑儿让虫子穿上外套,就把他叫到门外去了。朱黑儿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递给虫子,说兄弟这个先拿着。你在外面待一会儿,我们完了事再叫你,也挑个女人玩玩。说罢朝虫子笑笑,扭头便进屋去了。没过一瞬,和尚便与雪儿出来,一起进了隔壁屋子。

虫子不敢走得太远,便只在院子里院子外不停地转圈。虽然冷得有点够呛,但虫子心情却相当好。尽管来的次数有限,但虫子还是有点儿喜欢后洼村。这地方虽然看上去破破烂烂,但由于有了燕子这类女人的存在,便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城里头那些歌厅舞厅,虫子从来没去过。朱黑儿说那种地方一进去便要成百上千地花钱,虫子一听就肉痛。女人就是女人,这里的和那里的还能差到哪儿去?谁那地方还能长出一朵花来?虫子一边溜达一边胡思乱想,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见朱黑儿开了门招手叫他进去。虫子一进屋,朱黑儿便问和尚还没出来?虫子点点头,说没。朱黑儿说这狗日的有本事,我都弄两回了,他比我还凶!想了想又说,虫子要不你就跟燕子玩玩吧,女人都一样,没什么挑头。虫子还没来得及说话,朱黑儿早已转身走了,还砰地关上了门。临走时还扔下一句话,说虫子你抓紧点。

虫子心里有点矛盾,又想省下这五十块钱来,又想和女人玩一回。正犹豫间,燕子却已偎了过来,说这位小哥哥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没来玩过?虫子说,我不想玩。燕子就伸手在虫子下面摸了一把,说都那么硬了,还说不想?虫子有点脸红,只恨自己那里不争气。想想又说,我没钱。燕子便格格地笑,说小哥哥你别哄我了,快点来吧。燕子刚刚办完了事,脸儿还是红红的,虫子被她拨弄得浑身发热,便咬了咬牙说,我只有二十块钱,你干不干?燕子这回便住了手,仔细打量虫子半天,才叹了一口气说,小哥哥我看你硬比女人还爱钱呢。来吧哥哥,今天过年,妹妹就不跟你计较了。虫子听了这话暗自高兴,也不客气爬上去便爽了一回。

躺在床上歇息的时候,虫子盯着燕子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燕子眉眼之间,竟然长得有几分像小燕。只是比不上小燕漂亮,身材也没有小燕高。虫子被自己这个发现吓了一大跳,再仔细琢磨,竟是越看越像。如此一来身体便又有了反应,于是再度上马匆匆忙忙又弄一回。燕子虽然年轻身体也结实,但前前后后被弄了四回,这时也早已乏了。便像只猫,乖乖地趴在虫子身边。虫子就说燕子真对不起,都把你弄成这样子了。燕子便苦笑了一下,说女人不就是让男人弄的命么?只是小哥哥你太急了,做这事急不得的。急了做不好,你不好我也不好。虫子说我是怕他们,他们在外面等我呢。燕子说等就让他们等吧,刚才你不是也等他们了吗?虫子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了燕子半天,觉得她那模样也太可怜,冷不丁便冒出一句意想不到的话来。虫子说小燕,你为什么要来干这一行呢?燕子便有些不解地望着他,说小燕?谁是小燕?我叫燕子不叫小燕。虫子明明知道叫错了,便不说话也不解释。燕子便苦笑了一下,说你问我为什么干这一行?给你说句实话吧,小哥哥。为了生活,没办法啊!有办法谁愿意干这个呢?虫子听了这话,心里便觉得很不是个滋味。燕子干这个,或许也就和虫子出来打工一样,原本都是很无奈的事。

这工夫有人在外面敲门,便听朱黑儿在外面叫了起来,说虫子你还没完么?虫子连忙翻身下床,慌忙中掏出二十块钱递给燕子,却被燕子一把推了回来。燕子说算了吧哥哥,就算妹妹让你过个年了!虫子竟也不再客气,便将二十块钱揣了回去。虫子说那就谢谢你了,燕子。穿好衣服便出了门。

在往回走的路上,虫子满脑子都在想燕子的事。想着燕子便又想到小燕,想着小燕便又想到桃子。想到小燕和桃子,便想到她们过了年要去南方打工的事。小燕和桃子去打工,该不会去是打燕子她们这种工吧?于是虫子心里就开始扑腾扑腾地跳,跳着跳着便乱成了一团,紧接着浑身便开始起鸡皮疙瘩。

一回到住地,虫子又被朱黑儿拉了去扎金花。虫子心里有事,玩起来心不在焉便频频出错,竟连连败走麦城。朱黑儿在旁边见了急得乱骂,却也没见有啥起色。最终只好一脚踢开虫子,叫他滚回去睡觉了。

大年初一晚上,虫子又去小卖部给家里打了长途。刚一拨通,就听到小燕说喂,找谁呀?虫子听了小燕的声音,不知为何竟觉得有几分像燕子,便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小燕连问了几声你是谁呀?便有些不耐烦了,说你再不说话,我就挂了啊。虫子回过神来,赶紧说小燕别挂,我是虫子啊。小燕说虫子闹了半天又是你啊,你怎么不说话呢?虫子说我,我,我,却又没了下文。燕子便格格地笑起来,笑罢还学着他的腔调,说虫子你,你,你,你到底怎么了啊?虫子说小燕,我要找桃子,你帮我叫一声好么?小燕说叫她啥时来接呢?虫子说我就在这儿等她,二十分钟够不够?小燕说差不多吧。虫子说那就劳驾你了,小燕。等我回来再好好谢你。小燕说你怎么谢我呢?虫子说你说吧。小燕想了想,说虫子现在我还没想好,等你回来再说吧。到时你可不许耍赖。

虫子家离梁主任家只隔一个垭口,虽然不远,但一来一回要走十来分钟。小燕去叫桃子的时候,虫子就想,老是麻烦小燕传电话,回去该给她们家买点什么东西才好。正想着小燕的事,突然间脑海中竟又冒出了后洼村的燕子来,于是心里便有些惴惴不安。虫子不能想像桃子和小燕也变成燕子那样。桃子是虫子一母所生的亲妹妹,小燕是虫子喜欢的女人,他不能容忍那种情况发生。所以虫子便不惜血本,腊月十二刚刚打过电话,今天又打。平时虫子很少给家里打电话,他心疼钱。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虫子又拨通了电话,那边果然就是桃子接了。桃子说哥哥,你有什么事这么急呀?虫子说桃子我只想和你说一句话,你去南方打工的事,无论如何等我回来再说好吗?桃子说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虫子说我今天就去请假,万一晚几天回来,你也等我好么?桃子说你别让我老等,哥哥。好几个人说定的事,我等你别人可不等我。虫子说我尽量争取早点回来,但也不敢肯定。桃子没说话,却好像在和小燕商量什么。过了一会儿,桃子才说哥哥,你要是正月二十回不来,我就没法等你了。虫子说不行,桃子你要等我。桃子说我们都交了钱,托人去市里买火车票了。虫子无话可说,心里却又急得要命,便说那,那,那,却什么也没那出来。桃子说哥哥你听清楚我说的话么?虫子说我听清了。桃子说那你还有什么事?虫子说没事了。桃子说那我挂了啊?虫子说那你挂吧。于是桃子就挂了。

虫子放下电话,什么也没顾得上想,扭头便去找木工班的毛头儿请假,说家里有急事要回去一趟。谁知毛头儿一听就拉了脸,说咦,真他妈怪了,年还没过完,你已经是第五个说家里有急事要请假的了!虫子听了便有些吃惊,说是么?怎么会呢?毛头儿说虫子,木工班总共十几个人,要是一下走四五个,你说这活还怎么干?虫子便唯唯地说,我真的有事啊。毛头儿说你家里有什么事?虫子便信口胡诌说我妈病了,都让人抬到县里住医院了。毛头儿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虫子你是老实人,你说什么我都信。虫子说毛头儿我真没骗你,你多帮忙啊。毛头儿说我想帮你,可谁来帮我呢?都走了活派不下去咋办?虫子说我只要十来天时间就行。你一抬手,我悄悄地走了又悄悄地回来了。毛头儿说公司说如果不请假走人,就算辞职。万一有人去告了,我哪担的起这个责任?虫子说我妈病那么重,我非得回去一趟不可。毛头儿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这事我也做不了主,你找马头儿说去吧。虫子说如果马头儿不让走怎么办?毛头儿说那我也没办法啊。虫子看看事情毫无希望,蔫蔫地转身便走,却又被毛头儿叫住了。

毛头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虫子半天,才说虫子我看你老实,给你说句要紧的话!如果家里真有急事,你要找马头儿,可别空着两只手去!他不像我,明白我的意思了么?虫子看毛头儿倒是一副真心同情他的模样,便认真地点了点头。

虫子去找马头儿之前,还真费了一番思量。既然不能空着两手,那么拿点什么好呢?太贵的礼虫子送不起,太轻了又怕马头儿看不上便请不下假来。

虫子想来想去,弄明白了有两个问题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第一,必须要想法请准假,虫子不想丢了眼前这个饭碗。现在出来打工的人太多,要找个事情做并不是那么容易。第二,正月二十之前,虫子必须要赶回家去。哪怕只是见桃子一面,也要把事情问明白。要弄清桃子究竟到南方是去打啥工?虫子是桃子的亲哥哥,桃子是虫子的亲妹妹。有些该说的话,电话上不好说,兄妹俩也要当面说清楚。

虫子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就悄悄往腰里掖了一张百元大钞,想了想,又加上朱黑儿给的那张五十元。白天上工的时候,虫子利用中午吃饭休息那一个小时的空档,跑到了工地对面商店里,去给马头儿买礼品。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把虫子看得眼花缭乱,犹豫半天也拿不定主意到底买什么好。后来想马头儿抽烟挺凶,便决定给他买条好烟。到香烟柜台一看,不禁吓得脸都白了。一条好烟,竟然能卖三四百块!虫子辛辛苦苦干一个月,挣的钱也就只能买两条烟。看看马头儿经常抽那种叫红塔山的牌子,也要一百三十元。虫子捏着一百五十块钱掂量来掂量去,最终也没舍得买红塔山,而是买了一条三十多元的茶花牌。那烟的包装很漂亮,白亮亮的底板上有一朵鲜艳的大红花,虫子看了就喜欢。

虫子买好礼品,拿一张旧报纸裹了,便只等找马头儿说话。但一连过了好几天,却也没碰上个合适的机会。马头儿每天上工地,身边老是跟着几个工头,根本没法和他单独说话。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虫子掰着指头算来算去,心里便开始着起急来。虫子心里没谱,不知到底能不能请下假来,什么时候才能请下假来。即使请下假来,还要去排队买火车票,如果再办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事,没有一周的时间,就不能保证按时走人。

功夫不亏有心人,机会终于被虫子逮住了。那天下午虫子撒了一泡尿回来,正好看见马头儿和几个工头在指手画脚地说事。后来马头儿说完事,就让几个工头分头去做。有一个人说马头儿,我还要找你说点事。马头儿就有点不耐烦,说你先忙去吧,我一泡尿已经憋半天了,过一会我去找你。虫子听了心头暗喜,便一直悄悄跟着马头儿去了厕所。等到马头儿叼着烟卷提着裤子从里面出来时,恰好周围没人。虫子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胆子,迎面截住了马头儿。

虫子说马师傅,我想和你说个事儿。马头儿站下,便有些奇怪地瞪了虫子一眼,说你是哪个工种的?虫子说我是木工班的。马头儿说你有事,应该去和你们毛头儿说。虫子说毛头儿说了,我这事儿他儿做不了主。马头儿听了便哦了一声,说是么,这事儿还那么大?虫子说其实也不大,我家里有事,让我赶紧回去一趟。马头儿听了便皱了眉头,说怎么都是说这事儿?今天你已经是第六个了!虫子说马师傅,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家里真的有事。马头儿说我不管你真有事假有事,我都只跟你说一句话,这事儿不行!虫子说我只去十来天就回。马头儿说一天也不行!我现在火烧屁股要赶工程,都他妈回家了谁来干活?要回家也行,干脆就别再来了,我也好另找别人!

马头儿说罢,将手里的烟屁股往地上一扔,转身便走。虫子这才想起手里的东西,连忙追上去,拉住马头儿说,马、马、马师傅,这、这、这个给你。马头儿看虫子有孝敬,伸手接了,便咧嘴笑了笑,说你叫什么名字?虫子说我叫赵达平,但他们都叫我虫子。马头儿听了便扑哧一笑,说虫子?这是什么名字?虫子说这是我的小名。马头儿说我看你长得也倒像条虫子,皱巴巴地不伸展。说着扯开旧报纸看了一眼,脸上的笑立时没了,便胡乱一裹又给虫子塞了回来。马头儿说虫子,这个你拿回去自家抽吧。我痰多,不敢抽这个。虫子一听这话,知道马头儿是嫌烟不好,便傻瓜似的愣在那里。马头儿掏出自己的红塔山点上,抽了一口,悠悠地吐着烟圈去了。虫子便一个劲地后悔当初不该图省钱,真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第二天上工时,虫子悄悄往腰里掖了两张百元大钞。一到工地,虫子竟也无心干活,心里也只是惦记着去找马头儿请假。但眼巴巴地等了一上午,都没见到马头儿的人影。快到中午吃饭时,虫子都快绝望了,马头儿却又突然来了。马头儿是来找毛头儿说事的,但刚刚一露脸,便被虫子截住了。

虫子说马师傅,我还找你说说昨天那事儿。马头儿便很不耐烦,说昨天我不是都跟你说清楚了么?虫子说马师傅,我不会说话也不会办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个你老人家拿着,买条烟抽。说着便把捏成一团的两张百元大钞塞到了马头儿手里。马头儿用眼瞟了瞟手里的钞票,脸色顿时和蔼起来,便压低了嗓门说,虫子——你是叫这名吧?我现在很忙,那事我回头给毛头儿打个招呼,你先去悄悄做点准备吧。说罢,朝他丢个眼色便走了。

中午吃饭时,毛头儿悄悄把虫子叫到了一边。毛头儿说虫子,我咋就没看出你小杂种有这么大本事呢!虫子说我怎么了?毛头儿说马头儿已经同意你两周假,让我给你安排一下。你是怎么打发他的?虫子听了这话便想笑一笑,却又笑不出来。一想到那两百块钱,他就觉得连心尖儿都在痛。虫子本想照实说,但话到嘴边却又不敢,怕马头儿将来知道找他麻烦,便说我只给他买了一条烟。毛头儿说啥烟?虫子想了想,才说是红塔山。毛头儿说狗杂种,一百多块呢!你可真拿他当爹伺候了。虫子不知道毛头儿是在骂谁,便没敢接嘴。毛头儿又说虫子,马头儿让我特别嘱咐你,别声张,快去快回。现在请假的人太多,他都没让走。虫子便点点头,说那我啥时能走?毛头说最快也得下礼拜吧。虫子想下礼拜就走有点太紧张了,便说能不能早点?毛头说眼下活这么紧,怎么也得让我倒倒人手吧?虫子心念一动,便想把那条茶花烟给毛头儿通通关节。但又一想,既然马头儿已经同意了,毛头儿怎么也得让他走吧?能省点就省点,晚两天就晚两天吧。再说那茶花烟已决定送给小燕去孝敬他爹了,虫子心里也实在有点舍不得。于是便再没吭声。

下午放了工吃罢晚饭,虫子先回住地偷偷拿了点钱,便又悄悄地出了门,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去火车站买票。一到车站,虫子便忙着去找出售临客*9穴民工专列*9雪车票的窗口。临时客车设备简陋,条件比较差,但票价也相对便宜一些。每年过完春节之后,这种车都有一个特点,往回返的车上人不多,但往外开的却人满为患。虫子想他在起点站上车,应该很好买票。但找到地方一看,那个窗口却在同时出售相同方向好几趟车的车票,于是竟也排起了长队。虫子暗暗叫声倒霉,只好乖乖地站到队尾去了。

这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等他买到车票后一看时间,已经夜里十二点了。公共汽车早已没了,虫子要回去便只有打的。虫子曾经来车站送过人,知道从这里到他们住地,白天都要三十多块,夜里当然更贵。虫子当然花不起这钱,便转身进了大厅,找了个人少一点的候车室坐了,闭上眼睛就睡。但夜里太冷,刚一睡着便被冻醒,如此反反复复,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次。虫子就这样迷糊一阵,清醒一阵,好不容易才挨到了天亮。

六点多钟,虫子起身先到厕所撒了泡尿,又到盥洗间用凉水洗了把脸。觉得清醒了,便出了候车室,他要坐公交车八点之前赶到工地去上班。在门口看到卖煎饼果子的,虫子便觉得有点饿了,问多少钱一个?说三块。虫子一听扭头便走。在他们住那地方,这东西卖两块民工都说贵,后来便卖一块五了。车站的东西见风涨价凭空翻倍,虫子觉得太不可思议。

虫子来到工地正好八点钟。毛头儿见了,便问虫子你去哪儿了?虫子便把去火车站的经过说了,毛头儿一听便不太高兴,说你去买车票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你买哪天的票了?虫子说正月十三。正月十三是周一。虫子早已算过,正月十三动身,十五火车到市里,来得及当天坐汽车到县城,来不及十六到县城,最迟十七就能到家了。但毛头儿却并不欣赏这个计划。毛头儿说虫子你才怪呢,你怎么就知道我会让你正月十三,不是十四、十五走呢?虫子一听这话脸色就刷地变了,只说我、我、我、我,却没了下文。毛头儿拉下脸说你先干活去吧,扭头便走了。可怜虫子又困又饿又冷,再受了一肚子气,还得忍气吞声去干活。

毛头儿整整一天再没理过虫子,虫子便整整一天都为这事担惊受怕。虫子想来想去,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下午放工后吃晚饭时,虫子便悄悄地凑到毛头儿跟前,小声地说,毛头儿,待会儿回去,我找你说点事儿。毛头儿只拿眼睛斜着瞟瞟他,却没有说话。

一回到住地,虫子便从箱子里翻出了那条茶花烟。将要出门之际,虫子看看那已经包得严严实实的烟,心里便酸酸地只想哭一场。他觉得有些对不起小燕,她替他一趟又一趟地跑路叫桃子,这烟要给了小燕让她去孝敬她爹,小燕肯定高兴,那虫子也就高兴了。但现在却没这机会了。虫子想归想,却终究没能哭出来。呆呆地坐了一阵,还是出门找毛头儿去了。

毛头儿正和几个人打牌耍小钱。虫子把礼品藏在厚厚的衣服底下,也不说话,就坐了默默地看。毛头儿显然也看见了虫子,却也没和他说话,依旧玩牌。过了一阵,毛头儿起身说他要上趟厕所,虫子便也悄悄跟了出来。出门到了外面没人处,虫子便快步追了上去,怯怯地叫了一声,毛头儿闻声便回过头来。虫子便掏出怀里的东西递了过去,说毛头儿,我的事还要请你多多费心。毛头儿接过来,便笑容可掬地说虫子你这是整啥呢?跟我也来这个?虫子说上次多亏你提醒,要不我这假也请不下来。毛头儿说别说那个,谁人没爹妈呢?你的事我都想好了,周一你就放心走吧,只是别误了回程就好。虫子道过谢,方才去了。

虫子路过瓦工班住的地方,正好遇上朱黑儿领着几个人要出门。见了虫子便打招呼,说虫子我正要找你呢。虫子说找我干啥?朱黑儿说过了这一阵,你那手不臭了吧?哪天又该上阵帮我打牌了。虫子说这可难说,你们这是去哪儿?朱黑儿便压着嗓门神神秘秘地说,我们去看录像,你跟我们一起去吧。虫子一听便有几分心动,朱黑儿说这看录像,并不是一般的录像,都是带颜色的。但转念一想昨天差不多一夜没睡,跟朱黑儿他们这一去便不知要看到啥时辰,便有些犹豫,想了想才说,我不去了,我有事。朱黑儿说有事,有啥事?别他妈跟朱哥来这一套。走吧走吧,我晓得你喜欢看啥。说着便动手来拉他,这一说虫子更不好意思了,便使劲摆脱了他的手,说朱哥你别拉,我真的有事我去不了。朱黑儿放开了手,说你真有事?虫子说真有,我啥时候骗过你?朱黑儿便说,好吧,那你忙去,下回再叫你。说罢便和众人走了。虫子望着朱黑儿的背影,还犹豫了一阵,要不要把正月十三回家的事告诉他呢?虫子想告诉他又不想告诉他。想告诉他是因为来去可以帮他带点东西,不想告诉是怕他知道了去找马头儿闹。

虫子最后决定到时候看看情况再说。

然后虫子就去了小卖部,第三次给家里打长途。这回电话一拨通,却是个男人接了,瓮声瓮气地说,喂,你找哪个?虫子一听是梁主任亲自接电话,就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话了。虫子说梁、梁主任,我是虫子啊。梁主任大概喝了酒,一时竟没听清虫子的话,便说狗杂种,你骂谁是锤子呢?梁主任显然把虫子听成了锤子。在虫子老家方言里,锤子是骂人的话,也难怪梁主任要发火。虫子一听就紧张起来,说话便有些语无伦次。虫子说我不是虫子,我是锤子,不对!我是虫子,你是锤子。梁主任一听火气更大,说你狗日的杂种,吃饱了没事么?劈头盖脸便也骂起来。虫子等他骂了一阵,才说梁主任,我找小燕说几句话行不行?梁主任一听,刚刚低下去的声音陡然又高起来,说你是哪家的狗崽子?有种你先报上名来!虫子一听这话,哪里还敢言语?梁主任等了一阵没人说话,便说狗杂种我警告你,再敢给我家小燕打电话,只要让我查出你是谁,看我不打断你狗腿!说罢便啪地挂了电话。

从这以后直到虫子踏上返乡之旅,好几天的时间里,他再也没敢给家里打过电话。

虫子返乡之路,说起来真是异常的艰辛。一连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虫子是硬挺着坐过来的。由于是独自一人上路,他怕丢东西,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包里虽没啥值钱的玩艺,但有些东西是给别人带的,丢了没法交代。虫子临走之际,还是悄悄把这事告诉了朱黑儿,朱黑儿听说虫子他妈住了医院,倒也没说啥,只是托他给家里捎了一包东西。为了省钱,虫子在火车上没有吃过一顿真正的饭。除了泡方便面,便是就着一包榨菜啃面包。正月十五下午在市里下了火车,虫子觉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虫子出站打听了一下,倒还有长途汽车到县城。本有心赶回县城,但又一想回到那里已是夜里,没地方可待,还要花钱住旅馆,太不值得。转身便又回了火车站,在候车室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虫子便拖着一身疲乏,上了开往县城的长途汽车。经过五个多小时的颠簸,中午时分到了县城。花三块钱在街上吃了两碗面条,便又踏上回乡的最后一程。

当天黄昏时分,虫子历尽千难万险,终于走上了熟悉的乡间小路。那时天色还十分明亮,四周的景物都看得真真切切。家乡不仅山明水秀,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也都使虫子感到非常亲切。眼下已经早春时节,远山近景都笼罩着一片新绿,田野里麦苗青青,油菜花苞已绽露出点点金黄。山间树下,白的是梨花乍谢,落英缤纷。红的是杜鹃初放,胭脂点染。一层薄薄的雾气,伴随着农家袅袅的炊烟,在四下里慢慢地飘荡。虫子贪婪地呼吸着乡间清新的空气,这些天来胸中郁积的怨气便一扫而光。尤其是一想到能见到小燕,虫子就精神百倍,把一路的辛苦劳累也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虫子推开自己家门的那一瞬间,心情有点激动。只叫了一声爹,说我回来了!往下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那时爹却还没回家,只有妈在家里忙忙碌碌地斫猪草,做晚饭。妈抬起头来看看虫子,一时便吃惊得有些不知所措。妈很兴奋也很激动,妈说虫子是你么?妈说不出别的什么,便走上前来忙不迭地要替虫子接东西。虫子便轻轻挡住妈的手,说妈你腰不好,歇着吧,我自己就行。妈说你回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家里连你的饭都没给做。虫子说那我就不吃吧,反正我也不饿。妈说那哪行啊?回家来还不吃口好的?说罢转身便忙着要去给虫子做好的吃。

虫子放下行李便问,妈,我爹呢?桃子呢?他们干啥去了?妈听了便唠唠叨叨地数落起来,说你爹去侍候秧母田*9穴育秧田*9雪了,要说桃子么可真不巧,她连大年也没过,前天跟几个妹子到南方打工去了。桃子这几天还一直埋怨,说你要回来,却又不见个准信儿。虫子没听完妈的话,脑子里嗡地一声便炸了。虫子千里迢迢赶了回来,桃子却没有等他。桃子走了!虫子的眼睛一下就瞪得好大好大,虫子大叫起来,说桃子怎么就走了呢?不是说好等到正月二十的么?

妈看了虫子的样子,便有些迷惑不解,说桃子原本是说过了大年才走,可是人家那边来催她们,说过去晚了就找不到工作。虫子说桃子到底是去哪儿了?妈说这我也说不清爽,好像是广东什么地方,桃子说她到地方就给家写信。虫子说那边是谁给她们联系的工作?妈说我不知道,听桃子说好像是梁主任家小燕的同学。虫子说桃子去那边是打什么工?妈说我不知道。虫子说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你们怎么就让桃子去呢?妈说虫子你怎么了?急什么呢?虫子看看妈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就不好再说什么。妈又说桃子不上学了,眼见得人家都出外打工挣钱,哪还待得住?她自己非要去,我和你爹能管得了么?虫子仔细一想,桃子的事和爹妈哪能说得清呢?别说有些事本来虫子就说不清,即使说得清,如今桃子已经走了,说了又有什么用?虫子于是叹了一口气,便颓然坐了下来。

妈忙着重新张罗晚饭,焖了白米饭炒了回锅肉,还煮了腊肉和咸蛋。上灯时分爹回来了,一家三口便坐在桌前吃饭。饭菜很丰盛,爹的兴致也满高,喝了几杯酒,便忙着问东问西问这问那。虫子却既没心情也没胃口,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爹支吾着,只吃一碗饭便说饱了。爹便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了虫子半天,说虫子你不舒服么?虫子说好像是有点儿。爹说你咋了呢?是不是受了风寒?虫子说也没咋,只是觉得有点累。爹说那就收拾收拾早点歇了吧。虫子点点头,就去弄一大盆热水洗了脸烫了脚,早早地便上床睡了。

虫子躺在床上,尽管觉得很累,却又翻来覆去半天也没睡着。他心里千头万绪,怎么也理不清楚。桃子走了,小燕也走了。她们这会儿在哪里?她们这会儿在干什么?广东在哪里?那地方男人又会是什么模样?桃子和小燕都是从未出过远门的山妹子,外面的事她们一点不懂,弄不好就要吃大亏。虫子不在乎别的女人出去干什么,但却不能不在乎桃子和小燕。虫子出去打了这几年工,知道外面的凶险,他实在不放心桃子和小燕……不知道过了多久,虫子终于觉得困了,闭上眼睛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夜里虫子突然醒来,觉得口渴得厉害,便起身来去厨房舀了半瓢凉水咕冬咕冬喝了。正要回床上去接着睡觉,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再摸摸自己的脸,觉得有点烫手。于是便知道真的受了风寒,已经开始发烧了。虫子没有惊动爹妈,自己强撑着回到床上躺下。他想无论如何也要扛到明天早上,去不去医院等看看情况再说。

虫子一直迷迷糊糊,再也没有睡着。但迷糊中虫子还是惦记着桃子。虫子想他应该赶紧去南方,想办法找到桃子,把她弄回来。虫子想操他妈即使不打工了不挣钱了,也不能让桃子去干那一行。桃子要是不听,虫子就要打她。从小到大虫子没打过桃子,但这一回桃子要是不听话,虫子就一定要打,而且要狠狠地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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