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旭初
姨妈叫灵巧,却名不副实,她不仅不灵巧还有些憨。
外婆生了两个女儿,当然,一个是我妈,一个就是我姨妈了。姨妈常说我妈运气比她好,说我妈嫁到了城里,而她却还是“乡巴佬”。姨妈还说我妈嫁的男人也比她嫁的男人强,因为我爸是机关干部,而姨父只是个修地球的农民。听我妈说,姨妈这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因为姨父死得早,给她留下四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姨妈为了养活这些孩子,起早贪黑地干农活做家务,不到五十岁背就驼了。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时就找我妈要点钱要点粮食什么的,因此,姨妈就常常进城来。姨妈每欠进了城,必定拿出写有我家住处的街名印门牌号码的硬纸片儿问人,边走边问,才能找到我家。但从我家出来后,姨妈就人不得回去的路了,因为她若是问城里人去乡下的路怎么走,是没有多少人回答得出来的。有几回,姨妈揣着我妈给的钱或背着从我家米桶里舀给她的米离开我家几个小时后又转回来了。我妈问怎么又回来了?姨妈说不认得出城的路了。我妈气得骂姨妈说,你脑子一盆浆糊,到城里来也不止十次八次了,记性给狗吃了?姨妈—脸的尴尬,听我妈数落一声不吭。我妈旧道不亲自送送,姨妈是回不了乡下的家勺,只好放下手上的事送姨妈到出城口。有时是星期天,我妈就要我送姨妈出城。去送姨妈,我不停地看姨妈走路,姨妈走路的姿态挺有意思,因为驼背,她的脸面几乎和路面是平行的。我对我妈说姨妈不认得路是因为她不抬头看路。我妈骂我死丫头!说你姨妈记性差是天生的,你扯什么邪!
我妈常感叹地对我说,别看你姨妈如今这么个窝囊样子,年轻时可是一枝花哩。不到三十岁守了寡,好多人劝她再嫁人,好多男人找上门纠缠,姨妈就是不听不从,硬是单打鼓独划船撑起一个家,把四个孩子慢慢拉扯大。我觉得姨妈很可怜,姨妈来了,我会主动去给她舀米,还常常把米桶舀见底。我还把我积攒的零花钱塞到姨妈的口袋里。姨妈大概觉得老是找我家要钱要东西不好意思,偶尔也会带两斤绿豆或是捉一只刚开叫的小公鸡来。我妈当然不会接受,还责怪说,少些礼吧,你家东西多啦?
姨妈的孩子都成人后,日子好过些了,姨妈也清闲些了,有时进了城并不急于当日赶回乡下去,我妈就留姨妈住上一天两天的。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两个老姐妹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话虽多,但话题总离不开各自的子女,谈到子女就说谁谁是哪年出生的,年龄多大了,该说媳妇儿了;说谁谁是哪年出生的,年龄多大了,该找婆家了。有一次,老姐妹俩谈着谈着竞争论起来,我妈说我的年龄比姨妈的三儿子年龄小,姨妈坚持说我比她三儿子年龄大。我妈不服气说,你的记性都喂狗了,偏要和我争!姨妈不服输说,我没记错,我问你,你妹夫是哪年死的?我妈想了想说是1974年。姨妈说,对!恰好那年我生了我三儿子。我妈听姨妈一说,不由得“哦”了一声,说,对对,我去乡下吊丧还抱着琴呢。琴,就是我。见我妈认输了,姨妈很开心地笑了,说,我姐姐家里的事我还会记错么?我姐姐家里的事我都记得哩!
一天,姨妈又从乡下来了,我妈又说留姨妈住一晚。吃了中饭,姨妈问我妈说,姐,我每次来都没看见姐夫,他人呢?我妈说,你姐夫是大忙人,不是到市里开会,就是在单位里召开会议,平时迎来送往都忙不赢哩,还时常到外地考察,这不,上个星期又去了上海……姨妈一脸惊羡地说,啧啧,难隆。我只怕有七/\年没见到姐夫了呢。
我妈和姨妈正说着话儿,突然我爸开门进来了。在我妈接过我爸的旅行箱时,姨妈已笑嘻嘻喊出了一声姐夫!我爸边向姨妈问好边在沙发上坐下来,很高兴地和姨妈说起了话儿。早就听我妈说过,我爸这个做姐夫的,向来对这个做小姨子的姨妈的印象不错。姨妈没结婚那会儿到我家来,我爸常会像逗小妹妹一样地和姨妈说玩笑话儿、玩扑克牌儿。姨妈在我爸面前也从不拘谨,一声声姐夫哥喊得脆亮亮的。
这时,我爸对姨妈说,你的孩子都大了,你也该好好歇歇了,没事常来城里住住、玩玩。我妈接过话头说,灵巧她呀,劳碌命哩,来了住一天两天就嚷着要走,她舍不下她的儿呀孙的!姨妈在我妈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我爸看,看着看着突然对我爸说,姐夫,你也快忙到头了吧?我笑着说,还早,还有几年忙哩。姨妈说,还有几年?你今年也该满60岁了呀!我爸愣了一下说,不,今年我56岁。姨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沉思了片刻说,姐夫,你自己一定记错了,我记得……我妈见姨妈多嘴多舌,一边给姨妈使眼色一边大声制止说,灵巧!姨妈一定是在很投入地回忆着什么,并没有理会我妈的一言一行,继续说,姐夫,我记得清清楚楚,你是1942年9月1的,今年60岁了。我爸不吭声了。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我爸的脸,那脸色突然变得阴沉沉的,很难看。我爸也不和谁招呼一声,就起身进卧室里去了。我爸刚关上卧室的门,我妈立刻没好气地大声呵斥姨妈说,你怎么一说起年龄来,记性就这么好?讨厌!
姨妈大概也觉察到了什么,打这以后,姨妈再没有到我家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