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家园

2003-04-29 00:44
金山 2003年6期
关键词:句容马山鲁肃

孙 然

这一刻,我把笔搁在家乡那一座座小小的村落,就像搁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江南的夜湿漉漉的,如潮的喧嚣渐渐退去,我似乎听见久远的翻动泥土的声音,有时情绪饱满、思绪万千,有时寥落怅然、疲惫不堪……

初春时节,我去了一趟茅山西麓的曹村,这里的年味还很浓,三四月间是真正的农闲,是农人一年当中最自在的时光,在村头竖几根柱子、卸几块门板铺一个小小的台面,内外用布帘子一隔,锣鼓一敲,随着一声声“我的天爷爷”的叫喊,村戏就开始了。

这个地方的戏演得有些古怪,上演的都是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忠孝节义的故事,台上的人身心投入,台下的人如醉如痴,唱词里的诗文味极重,让人隐隐约约感觉到那戏演得就像是活生生的历史,扯动人的神经。果不其然,我在人群后面的一堆废墟中见到一对门墩,那上面文臣武将栩栩如生,雕刻的线条十分灵动,多少年过去了,仍是如此地传神。

早就知道曹村有些来历,姓曹的祖上有一位明朝御史官,有古牌坊。但没有想到还能见到一些遗迹,又这么突然地出现在眼前,确实吃惊不小。这一下来了兴致,赶忙找到村上见过世面的热心人刘书田,老刘领我在村中转起了圈圈。原来搭戏台的地方就是古牌坊的所在地,牌坊共有两座,8根柱子,面对茅山主峰,大跃进时才被毁坏。村中间的闲地上还有一处古牌坊,基柱还在。村上许多老人还保留着一些古物,像大地砖上刻的福字、古碗、灯盘、古钱币等应有尽有。

更让人吃惊的事在瞬间发生了,村中间的一位老人说他门口的过水沟上有一块碑,碑上有字。我赶忙过去扒开一看,原来是南京吏部尚书曹义的墓志铭。字迹虽模糊,但仍能辨认。只可惜只有半块,问起出土的情况,老人说前些年他在东石马山垦荒种油茶,发现了这块用两道铁箍箍着的石块,足有三四百斤重,便抬回了家,后来敲碎了一块浇了水泥场,这一块便放到了过水沟上。

来了兴致的老刘又把我引到村前,这个被称为东石马山的地方,现在看被称为山实在有些牵强,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岗峦。然而就在这个岗峦上却横卧着石羊、石狮和一只驮碑的龟,龟背上有立碑的凹槽。这无疑是一块墓地。

朝代更迭,世事变迁,早已是沧海桑田。

当年“三茅秀色”的名声是极大的,南京吏部尚书曹均昂(南京吏部尚书曹义的父亲)在箭塘山所建的览秀楼气势恢宏,在遗址上还能见到雕花的石刻,因年代久远,览秀楼在地面上消亡了,只留下一片废墟。历史有时是无形的,有时是有形的。回望不远处的曹村,当年那里该辉耀着多么炫目的煌煌华彩,多少深宅大院府邸相望,多少朱门红漆人头攒动,多少勾栏瓦肆各领风骚。这里曾经是喧闹的、生动的、璀璨的。这里是将相的故里啊,历朝历代做官的哪个不想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岁月是无情的,随着时间的步履,这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之中圮毁了,只留下许多的石块和废墟。这个曾经以曹氏姓氏命名的村落,曹氏后人也不多了,外姓人占去了一大半。

回城之时,村戏已散,夕阳已碎,村中已飘起袅袅炊烟,妇人唤儿归的声音拖得很长又极有韵味。戏台上一圈一圈围了许多顽童正在玩“冲天炮”。曹氏一族的先人就是从河南迁安徽风阳再迁到句容的。在这弥漫着的浓浓的乡村气息里,我恍如隔世。

让我们再把目光转移到西石马山,这里已找不出任何山的踪迹,满眼都是绿绿的油菜。年过七旬的谢万里老人凭着往日的记忆辨别当年的西石马山遗址。毫无疑问,西石马山安葬的是曹氏家族的一个高官,究竟是哪一位已无从查考。在西石马山的北面一片竹林之东,原来有一处很大的坟堆,据传这里是三国名将奋武校尉鲁肃的墓地。鲁肃究竟安息何方我一直很关注,我先后在洞庭湖畔的岳阳楼、武汉的龟山、镇江城东的新竹村拜谒过他的墓,但均不是他真正的墓地,这一点史书上没有明确记载。鲁肃安息句容的可能性有多大呢?鲁肃南渡后的大批将士定居在镇江、丹徒、丹阳、句容等地,或从征、或戍守、或屯垦;赤乌八年八月孙权遣校尉陈勋率兵三万赴句容,凿出一条从句容通往丹阳的运河来,因要开山劈冈,故名“破冈渎”。鲁肃便在破冈渎沿线的两大水泊为东吴操练水军,这两大水泊一个是丹阳的练湖,一个就是句容的赤山湖。而今的鲁墓村距赤山湖不过几里之遥(当年的赤山湖范围较大),由于当年的战乱,南北对峙还不知最终鹿死谁手,鲁肃为自己选择一处不被人注意的偏僻之地作葬地不失为明智之举,但弘志句容县志却没有关于鲁肃葬地的记载。有记载的是《乾隆句容县志》:鲁肃死后葬于句容,曾有碑记。墓地西南有一个几十户人的小村叫鲁墓村,鲁墓村在明以前就有,当地还有鲁亭的地名,这一切与鲁肃墓地都有关联。令人不解的是鲁墓村却没有一户姓鲁,仅有一户罗姓人家。

在这一带除了曹村村东南这地方外,有石人、石马的墓地还有几处,曹村的西南也有,被称之为西石马山。茅山西麓的成村有一个小村叫石马山村,几十户人家。因当年村前有石人石马石柱石牌坊而得名,史载:梁陶弘景公元536年死后葬此山。可惜这一切都毁于文革。现在正在修建的句茅旅游专线公路正从遗址上经过。

茅山大茅峰北麓的半山腰处也有石人石马,当地人说是曹御史墓(缺考),现在已被夷为平地。原来墓道前的石人石马和石龟大小、形状与东石马山的一样,均属同一时期。另外,在茅山山脉南端的瓦屋山下也有石人石马,据当地的林忠志老先生介绍,此地也是一座曹御史的墓地,究竟是哪一位曹御史,这一切没有答案,历史正以它的严谨沉默着。

说起龟,曹村的谢万里老人说了一则神奇的故事。相传东石马山原来有两只驮碑的龟,它们轮流值日。一只驮碑,另一只夜间便爬到茅山大茅峰的龙池里饮水,天亮前必须下山。有一天,上山饮水的龟被一守夜道士发觉了,他便告诉了道长,茅山众道士想将神龟留在茅山,便事先准备了砖块,当神龟来龙池饮水时,众道士便将砖块在龟的背上砌成了墙,就这样如今茅山道院的一堵墙里有一只石龟,头朝箭塘山,其形状与箭塘山的石龟相同。

曹村、百培山与我的出生地丁庄毗邻,三村呈三角形分布。

百培山——这个令人产生无限遐想的地名,它的由来有多种说法,句容县地名录记载:因明初富户张斗南建百座砖窑烧砖建明城墙而得名。民间一说是因为当地有一百个墓碑所以叫百碑山,因时间久远读成了百培山。百碑墓地确实存在,就在何庄村后几百米的荒山上,至今仍有石碑横卧在田野中,因碑石巨大无法搬动,背面的字无法辨认。另一说是与朱洪武有关。相传朱皇帝造皇城数土墩,忘了自己胯下的土墩而凑不足百个,否则皇城就会建在此处了。朱洪武当年胯下的土墩就在现在的胡家村,已被窑厂取走了半边土。此说有些荒谬,史载它们是西周春秋时期的土墩墓。这次去百培山探访的目的是考证当年为建造南京城墙烧砖的古窑址。

句容一直流传着“百里传砖造京城”的传说,据《光绪续纂句容县志》载:明朝初年,朱元璋将建造洪武门至通济门这段长城的任务交给了句容富户张斗南,城墙跨度5华里,高6丈,城砖需2000万块以上,窑址选在百培山,这里有取之不尽的优质粘土、用之不竭的茅山水源、绵延数里的山林古木,是建窑的理想之地。砖烧好后,智慧的匠人们排起长龙以手传砖,将2000万块城砖运到了京城。

我去的地点是在百培山村的杨家和山边上的两个棚户小村,这两个小村紧靠现在的二圣水库,两村之间的一座土墩原先长满了树木,后来被农人开垦成了山地,裸露出了许多半截的大方砖,整块的方砖宽约20公分,长约80公分,厚约10公分。立在这隆起的山丘上,放眼望去,连绵不绝的土墩尽收眼底。随行的刚从西安文博学院学成归来的张先生也难以断定,这些裸露的方砖是否为南京修筑城墙被遗弃的。还有另外的可能就是墓砖,当地的富户就地烧砖修墓。但当年的古窑址不可能毫无踪迹。前不久,江西就发现为建明城墙烧砖的窑址。根据当地的地势推测:明窑址应该在二圣水库里面。因为二圣水库是1958年3月才修建的,它当时地势低洼,从而筑堤围埂而建,这是最好的解释。

是人超越了时空,还是土地重现了记忆?黄土在阴沉的苍穹下获得了生命,塑造出一件件精美的碗、盆、盘、钵、盂、瓶、罐、壶……

走在二圣水库的滩土上,不经意间就会发现大量的碎陶片,上面的纹饰十分古朴、自然,流露出原始的天性。纹饰内容丰富,有水波纹、麻布纹等。红陶、黑陶、灰陶夹杂其间,器皿大都为盘、碗、罐等日常用品,这些陶片为新石器时代的器皿。

在一位农人家里,我见到一只陶罐,上部是一圈圈的水波纹饰,下端是中子纹饰,形似鱼刺,一笔一笔刻划得十分随意。从它的身上可以嗅到古人的气息,灵动着古人的精灵,引起我们对古人的尊崇和仰望。

二圣水库滩土经过多年的波浪冲刷,常有陶器出土,被农人捡回,波浪下当年的古窑址的窑土十分清晰。在这里,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幻化出天地间点点星火化为铺天盖地的熊熊烈焰,映红了层峦叠嶂、起伏岗陵的情景。是火焰在苍茫大地上锻造耀眼的文明,燃起历史上永远不熄的火焰。

在这里,我揣起一把黄土,把怀古的心灯祭起,古人的智慧谪居在水花里默默无语。有人说,古城西安是皇天厚土,踩一脚都是文化。离我们不远、名声很大的还有河姆渡文化和湖熟文化。人们哪里知道,百培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所沉淀的文化内涵丝毫不比它们逊色。在这里,望一眼也是文化,握一把泥土都是历史。

在回城的路上,我在一民居的墙壁上见到精妙绝伦的石刻,三间矮小的平房,几万块碎砖,近一半砖上面是回字形、菱形、车轮形的图案。房屋的主人姓丛,他告诉我说,这些碎砖都是从附近的土丘里掏出来的,还有许多深埋在地下,连同先民的智慧和丰厚的历史一同深埋在地下。

这一刻,我想了许多,1999年春夏之际,春城放牛山发现了距今40到15万年左右的各类石器60余件,这批石器既有当时人类制作工具时遗留下的石片、石核,也有用于砍伐树木、敲砸兽骨的砍砸器、薄刃斧,用于开剥兽皮、切割兽肉的刮削器、雕刻器,用于刨挖泥土、掘取根茎的石镐和追逐飞禽、投掷猎物的石球等石制工具。放牛山是远古人类曾经活动过的临时停留地。上世纪80年代末,宝华山北麓黄泥山又发掘出距今7000余年的古文化遗址,命名为丁沙地文化,此乃新石器早期文化遗址,后来又陆续发现了“城头山”、“浮山”、“凤凰山”等文化遗址。据1994版《句容县志》句容古遗址一览表明,句容境内古遗址有27处。如此丰厚的文化遗存,我们竟没能使它们发出应有的光彩。

若干年前,我曾与时任句容市旅游局局长的吕富强先生有过一面之缘,这位充满激情的汉子在他的任上尽心打造句容的旅游精品,历经艰辛规划出了东西南北中葡萄串式的开发规划,十分有见地。可惜时隔不久他被调离,他的设想只能停留在他睿智的头脑和我的采访本上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为此感到十分沮丧。现在我们却把老祖宗赐给我们的财富随意地丢弃,任那些“外来人口”肆意挖掘,让那些充盈天地灵气,凝聚着先民智慧的残片在凄风苦雨中呻吟。这呻吟太微弱了,早被那灯红酒绿里的吆喝声驱逐得踪迹全无,令人顿生忧患,想到若干年后许多历史遗存将永远地消亡,真是悲情弥漫。文化的传承延续在这里显得十分苍白,这是历史的悲哀、文化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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