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华
13岁,上初一时,我看小说《红岩》入了迷。书中的许云峰、江姐、双枪老太婆、小萝卜头等人物,天天在我脑子里转。一个星期日,我忽然心血来潮,邀上几个同学,去北京八宝山为革命烈士扫墓。
那天下着大雪,我们来回走了整整一天。回到家,脱去湿鞋、湿衣服,饭也没顾得上吃,先写了篇作文。记得题目叫《梅花欢喜漫天雪》,便自以为我们干了件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谁知,第二天一早刚坐到座位上,我们的班主任董老师就绷着脸走进教室。平时,每当上午第一节课前任课的老师还没来而只要她先来,班里保准就要闹地震。果然,她异常严肃地说:昨天,下这么大的雪,咱们班有几个同学竟步行到了八宝山。啊,来回五十多公里的路程,雪天路滑,路上车又多,出了事怎么办?啊,你们这么做,征得老师和家长的同意了吗?
我的心立刻绷紧了起来,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于是,我感觉到我们班里一定出了叛徒甫志高。记得刚开学不久,有一天午睡时,我们几个男生悄悄地溜到北京龙潭湖公园去游泳,也是被她揪出来示众的,并把教务处主任找了来,扬言要给我们一个处分。那回逃过一次,这回可躲不过去了。
我们几个同学被她召见到了办公室。你们说说,要继承革命先烈遗志,你们中学生首先要搞好的应是什么?她十分严肃地看着我们,悦话呀 !
我们知道,她是想让我们说学习二字,以便乘胜追击,再讲为什么而学的革命大道理。可我们这几块料,干什么都行,就是学习不大炅光。
她见我们不说话,便开始教导那些让我们的耳朵都听出了茧子的大道理来。末了,她还问,昨天长征了一天,作业都做好了吗?
天晓得那几位同学做了没有,反正他们都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只有我没点头。
看得出来,她又一次火了,她猛地站起身,说:做完的同学上课去吧,你,就坐在我这里,作业做不完,不许上课,不许回家!
我心中也马上燃起一股无名火,把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在她的办公桌上,赌气似的嘟囔;做就做。像是在示威。
她望着桌上那一堆掉了皮的书、卷了边的本、秃了头的笔,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你自己看看,你这书包简直就成了垃圾桶,这可是你的学习工具啊,要像工人爱惜机器,农民爱惜农具一样才行啊……她边说边帮我把一本本书整理好。突然,她发现了我那正打开的作文本,前边几页已经发了黄卷了边,而刚写的这几页,整整齐齐的还散发着墨香。于是,她拿在手中读了起来,竟是那样认真。
我呆呆地愣起神来,早把老师留的什么作业忘到了九霄云外。这时,她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语气不再那么严厉,而是让人觉得非常亲切并充满关爱。
我抬起头,眼前的董老师像变了一个人。她摸摸我那蓬乱的头发,什么话也没说,便走出了办公室。后来,她把作文交给了语文老师,并表扬了我一番。
在班会上,她显得有些激动地说:同学们,对咱们班几个学生昨天为革命先烈扫墓的事,说心里话,也启发了我,教育了我。我们学校过几天要举行歌咏比赛了,我想了想,就不唱原来选定的歌曲了,改唱《烈士墓前》这支歌,好吗?我们几个参加扫墓的同学带头鼓起掌来。
比賽那天,像每次足球比赛开场前,我都首先要看教练一眼一样,站好队后,头一眼便投向了董老师。董老师是教音乐的,是当然的评委,坐在第一排中间。她向我点点头,眼神中充满了信任和希望。
风琴声响了。她注视着大家,握着拳头的手轻轻地为我们打着前奏曲的节拍。
翻过小山岗,
走过青草坪,
烈士墓前心里不平静。
举手行队礼,
献上花圈表心意……
望着蓝天,望着白云,歌声飞回了那天的大雪里,那天的路程中,萦绕在那座座墓碑前。
同学们先是小声哼唱,继而是波涛汹涌般的大合唱,使整个操场掌声雷动。
当时我是领唱者,我将右手高高举过头,行起了少先队崇高的队礼。那象征着祖国的利益高于一切的右手久久不愿放下。那一刻,我仿佛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那一刻,我看见董老师的眼睛像晶莹的雪花一样,化成了星星在闪烁……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在青海工作近三十年,调回北京后,要办的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去看望已经年过花甲的董老师,再给她敬一个队礼,并送她一本我写的書。
那年中秋节,是我调回北京的第一个中秋节。当繁星满天的时候,董葆琳老师捧着一盒团圆月饼,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才找到我。我们面对面坐着,都有些激动,都想说点什么,又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但我相信,在那一瞬间我们都想起了39年前的那些往事。许多事情就是这样,过去的时间越久,留在记忆里就越清晰,特别是那崇高的、永远的队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