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弓
我忘不了那只聪明的八哥儿,它不仅长着黑亮的羽毛和耀眼的红嘴壳,且具有古都开封“胡同文化”的良好教养。当我家住进开封西小阁胡同的時候,它在邻家屋檐下的鸟笼里勾了一下脑袋,向我致以亲切的问候:“喂,吃了没有?”我那时不满4岁,还没有认识到吃的重要,只是犯傻地望着它。它却毫不介意地做欢欣鼓舞状,并替我回答:“哈哈,吃啦,吃啦!”当父母亲去学校上课时,它还会高昂着脑袋发号施令:“老蔡,刘祥,出车,出车!”
洋车夫刘祥是八哥儿的主人。每天一早,当刘祥把干粮兜挂在洋车把手上,拉车向胡同口走去时,八哥儿都要拍打着翅膀喊叫:“胡辣汤,胡辣汤!”卖胡辣汤的矮胖子就在胡同口接话:“别叫了,我给你哥盛上了!”刘祥也十分重视八哥儿的营养,常常把煮熟的蛋黄捣碎,拌在鸟食罐里喂它;晚上还要钻到草棵里为它捉蚂蚱,说八哥儿吃了这“活肉”才活得欢实。老蔡责怪说:“你把它娇惯成啥了!它是你媳妇儿?”刘祥说:“差不离儿,我每天拉车回来,只有它还能陪我说说话儿。”
一个下雨天,刘祥没有出车。我见他手托鸟笼,教八哥儿说“古德毛宁”,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纠正八哥儿的发音,折腾了一个上午。多年后,我才知道“古德毛宁”原来是“Good morning”!刘祥曾拍着我的脑瓜儿说:“你爸送你去外国留洋时,你把八哥儿带上,叫它也戴戴博士帽。”
八哥儿却辜负了刘祥的教诲。那天,刘祥拉车回来,八哥儿照旧地欢腾雀跃之后,却伸长脖子叫道:“刘祥,八格牙路!”刘祥瞪着八哥儿:“你小子说啥?”八哥儿又拍打着翅膀炫耀它的第二外语,“八格牙路,八格牙路!哈哈!”刘祥咬牙骂道:“小日本儿还没打过来,你小子就想当汉奸了?看我宰了你!”又随手掂起一个铜盆,一边敲,一边喊叫:“街坊邻里们听着!谁想‘八格牙路就找小日本儿去,别在自家门口教唆八哥儿。这是地地道道的中国鸟,别用东洋话脏了鸟口!”老蔡抢白他:“这地地道道的中国鸟,你咋教它说啥‘古德毛宁?”刘祥脖子上立时暴起了青筋,争辩说:“那是叫它学西洋人向咱中国人请安,你懂不懂?”
我不知道刘样怎样惩治了八哥儿,只是在那天晚上,听见八哥儿扑棱着翅膀,不住声地尖叫。刘祥恶声斥骂:“贱骨头,你不把东洋话屙出来,你就不配当中国鸟!”次日一整天,八哥儿都蹲在笼子里,为它的国籍问题发呆。我发现它的确在“哧哧”地拉稀,而且在拉稀以后,再没说过东洋话。
战火却很快迫近了开封。我家向豫西逃亡时,刘祥也拉着洋车去乡下避难。鸟笼蒙上了黑布罩,在车斗背后打着滴溜儿。他说世道乱了,不能叫八哥儿看见听见,以免乱了鸟心,脏了鸟口。八哥儿却在黑布罩里惊叫:“刘祥,警报,警报!”
(选自2002年10月10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