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承銮
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青春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她多生波折……
上世纪60年代,我从福建仙游师范学校毕业。因为闽北山区教师奇缺,学校特地举办一场动员报告,号召大家到那个被誉为绿色金库的林业县去任教。激动人心的演讲让大家心潮澎湃。于是,理想与抱负,风土与人情,去向与足迹,成了我们议论的话题。
我响应号召,要到最艰苦、最需要的地方去。平时和我很亲近的郑老师听了我的想法,也鼓励我去林区,在艰苦的生活中磨练自己,还勉励我从事文学创作。老师的话扣动了我的心扉,我毅然向学校递交了决心书。
不久,我和其他33个同学,被批准到闽北山区任教。离别母校的前一个夜晚,我到郑老师家话别。在校园一隅那幢熟悉而破旧的书斋里,郑老师郑重地取出那套随身用的《毛泽东选集》赠给我。按照家乡习俗,由师母亲手煮了两个太平蛋给我饯行,还嘱咐我工作后要购置一套新版的《鲁迅全集》。老师的殷切期望犹如一粒种子,深播在我的心田里。
学校政治处主任带着我们前去报到。母亲送我至老家汽车站,我也要继哥哥、姐姐之后,远离母亲去外地工作了,家里就剩下她一人了。从母亲的泪眼里,我读懂那种茫然而欣慰的心境。我既光荣激动,又失落难过。
火车缓缓离开福州站,往北飞驰。沿途看到峭叠的峰峦、湍急的溪流、茂密的林木、狭小的垄田、稀落的村庄。火车轰鸣着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窄长的隧道,跑了老半天,仍在八闽的崇山峻岭里钻。我第一回在地理课本以外,感受到了中国的幅员辽阔。
黄昏时分,我们才在一个破落的小站下了火车,转乘一辆空货车,挤挤挨挨、摇摇晃晃地往县城开去……
县城“大埠岭”几乎没一条像样儿的街道,只有一条“丁”字形的泥砂路,走一来回不过一筒烟工夫。除了三五个商店和几个县直机关单位是水泥砖房外,其他的房屋大都是那种泥地土墙,竹骨杉皮瓦的干打垒,围着栅舍。从县城去乡下需乘森林窄轨小火车,一天仅一趟来回。初来乍到,我甚至听不懂这里的方言。就在这闭塞的小城,我度過了生命中的19个年头,它几乎就是我的第二故乡。
苦乐参半的青春
工作第一年,我被分配在县里惟一的完小一县森工子弟小学,第二年又被调到刚组建的县教师进修学校,也算是对我这个师范生的重用。
一切都是崭新的。我曾被县森工局抽调到场区,协助整理森工系统的先进人物事迹。由我采写的上海知青陈光华事迹的通讯报道,居然被《解放日报》刊发,这无疑对我以后的创作道路产生了莫大的影响。在教师进修学校,我负责创办教育刊物,从采访、编撰到刻印、发行,全是自力更生,这成了我学会的另一种教育手艺。我和几个同事分工合作,我以文稿采编为主,大家共同耕耘这块园地。出刊期间,我们常常在灯下忙碌到更深夜半,虽然很辛苦,大家却觉得有说不出的幸福。这段编辑经历使我受益匪浅,让我开始关注教育刊物和教育动态,也提高了自己的教育理论水平。1965年,我的一篇记叙从教粗浅体会的文章,被福建教育》选用。看到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在省级教育刊物上出现,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
不久,我被调往农村师范学校。数月后,“文革”开始了,学校停办,教师全部集中,到县里参加学习班,进行“斗私批修”、清队整党。我也进入受审查的行列,被下放到宣传队,接受再教育。
我先是被单独安排在乡下,与农民兄弟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学习。生活很清苦,却也十分充实:上垄田,下泥塘;春育秧,夏双抢;开大会,出专栏:办夜校,搞汇演……随后,我又到伐木场工区,在共同的辛勤劳动中,和林业职工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贏得了他们的信赖和赞誉。
通过这些考验,我被获准返回教育战线,奉调公社教革会农场任教。这个农场是全社教师劳动与培训的两用基地,挂了一块牌子叫师训班。我的第一批学员20多人,清一色都是刚选上来的民办教师。这里离乡所在地约10里,是重山叠嶂包围中的穷山坳。没自来水,就伐竹当管,从后山引来清泉:没锅灶,就动手自己砌;雇不起炊事员,就自个儿下厨,由学员轮流蒸饭烧菜当家;没有烧的,就到山上,把那些垦荒留下的枯枝老干,连抬带扛捎回家;缺住房、餐厅,就租借农舍谷楼……
我们有一块菜地,种着多产的芥菜、白菜、白萝卜,这些就成了我们3餐的“生菜”,偶而才能出山一次,买一些海带、咸带鱼作为调剂。最上口的要数刚从山上采来的春笋,又香又嫩,可惜我在下放农村时患了胃溃疡,不敢贪吃这些山里的鲜物。
教师培训没有现成的教材,我便凭借多年对山区教育状况的切身体验,自编教材,自拟教案,自己刻印练习材料,还利用承担教革会教研工作的机会,带领这些上进好学的年轻人跑名校、拜名师,深入一线教学,观摩和领会各种教育教学的基本功。
这段半教半耕的生活,成为特别值得怀念的美好记忆。我的那些学员都先后转正,不少已经成了学校的教育教学骨干。
风雨同舟的婚恋
“文革”中经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位插队女知青。从相识到完婚,都是在一个寒假期间速成的,基本上是遵循父母之意,媒妁之言,双方之愿的婚姻模式。
那时不需要聘金彩礼,也没有套房家具。农场党支书腾出来一间农舍,又潮又暗,连一扇窗也没有,泥地土墙,就算是我们的新房。一张办公桌,一副床架,一套炊厨具,是场里借给我们的,另有一只藤箱、若干衣物棉被和一些书籍,算是我们的私产。好心的同事特意在墙上贴了大红的喜字,总算使空荡荡的新房显出一丝喜庆和温馨。妻子后来开玩笑说:压根儿想不到你会寒酸到如此地步!
那时我的工资不过40多元,妻子挣的工分只够抵购场里供应的口粮。白天我去上课,她在农场劳动;夜间,我在灯下备课、批改作业,她做针线活儿。闲暇时,夫妻俩扛上锄头,一起到场里分给我们的几畦自留地浇水施肥种菜,或者挖蚯蚓、捞浮萍,喂养几只家鸭。
然而,劳动的艰辛、生活的困窘都不可怕,最担心的是生育问题。
女知青一旦有了孩子,不仅意味着要由“飞鸽牌”变成“永久牌”,可能一辈子在这里扎下根,而且在那样的环境下,养活自己都不容易,更何谈生儿育女。不久,妻子身感异常,悄悄上公社保健院做了检查,果然是有了身孕。斟酌再三,我们决定做“人流”。但是在医院里,一位好心的护士劝妻子:头胎流产伤害太大,不如先养下孩子,再求出路。
妻子终究不忍心,咬着牙做出冒险的抉择一生下这个孩子。苦熬10月,一个新生命在不该诞生的年月降临了。
在最困难的时候,亲人们纷纷伸出援助之手。孩子断奶后,先是由待业在家的妻妹看着,后来又寄养在母亲那里。一直到该入学读书的年龄,我们才把孩子接到身边。按当时的生活条件,如果失去了亲情的扶持,这小家的结局如何,简直不敢想像!
多年来,我们入乡随俗,差不多完全融进这里的生活。虽然我们在这里没有什么亲戚,但我们跟这里的村民、知青、工人、教师相熟相通,有了许多亲密的朋友。这里不仅是我的安身之地,而且锻造了我、培养了我,成为我的第二故乡。当然,生活的磨难也是无法预料的。第一个孩子刚出生,我积劳成疾,患了急性肝炎,前后折腾了好几年,随后又两次胃出血住院,两次动手术,年纪轻轻就成了“老病号”。拖累最深的当然是妻子,她要拉扯小的,又要服侍老的,不分白天黑夜地劳作。我常常很惊异:她那柔弱的身子,怎么能经得起这么多折磨。如今,临近退休的她已是一身疾病。
回眸几十年风雨同舟的婚姻,尽管有太多曲折、太多忧患,但荣辱与共的生活,把两颗心越来越紧密地连在一起。当然,分歧和争执也是难免的。妻子是一个不爱张扬的人,因为我爱写文章,她为此没少担惊受怕,惟恐我犯错误。但随着她对我的理解逐渐加深,就很少再劝阻我,甚至成了我最忠实的读者和评论者,也成为我大多作品的见证者。
有很多次,妻子对我说:要是再回到十几年前就好了!那时,我们年轻,孩子还小,父母健在,经济负担虽重,却享有骨肉笃情,天伦之乐。纵然家境再难,劳作再累,却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无悔无怨的选择
机遇总是悄悄地改变着一个人的命运。
那年,为了照料体弱多病的老母亲,我请求调回家乡工作。好不容易调回老家,妻子被照顾当了走读老师,我却被安排当住校老师,开始了新的两地分居生活。
第一年,我荣获市级优秀辅导员,得到同事和领导的赞赏。凑巧,县教师进修学校要抽调县级简易小学教研员,大家考虑到我家里的难处,最终推荐我担任了这一职事。尽管是“借调”,但对我来说,离家庭近些,便于照料母亲,也是非常高兴的。于是,在暑假里,我赶紧把手头评阅考卷、登录成绩等教学工作做完,跟学校办好交接手续,就去县里报到了。
第二年元旦前夕,县里5套班子召开茶话会,教育部门也要在会上做一个发言。教育局领导决定让我来起草发言稿。我不敢怠慢,连夜加班,把平常到下面各学校的所见所闻,结合自己的感想和认识,写下了洋洋洒洒数千言。据说这份讲稿在会上引起不小震动。不久,在县教育局的一次会议上,分管文教体卫工作的领导同志对我大加夸奖,说我的那份讲稿讲出了他许久以来想讲又讲不出的话。我一个借调编外人员,能得到县里领导这样的夸奖,真让我受宠若惊。也许因为这件事的缘故,春节过后,我被正式调进县城,待命安排。
这时,一个新的机遇摆在了我的面前,平原公社党委书记要我担任公社党委秘书兼办公室主任。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机遇了。“文革”下放期满后,是去农场当教师,还是留在公社做行政工作,领导也曾征求我的意见,我当时毫不犹豫选择了当教师。
在很多人看来,到公社任职是得到一个令人羡慕的肥缺。想到家里的困境,我一度也有些动心,可是考虑再三,我还是放弃了这个选择。因为自从毕业至今,虽然几经辗转,历尽艰辛,但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也从未想过改行。立足于平凡的教育事业,这是自己在师范学校时就铭刻在心的志向。对于当初一腔热血奔赴闽北山区的选择,我从不后悔,自认为自己的人生是充实而有意义的。
最终,我再一次放弃了机遇,又一次进了教师进修学校,担任学校办公室副主任兼县视导组组长。艰苦的自学之路
教师进修学校人才济济,只有中师文凭的我开始感到有些力不從心。20世纪80年代中期,高等自学考试制度的确立,给像我这样迫切希望提高知识水平的人提供了一次弥足珍贵的学习机会。我获准报考汉语言文学专业,从此走上艰苦的自学之路。
白天忙于工作,夜晚就成了我自学的黄金时间。当时我独自住在学校,每天下班后,到学校食堂买一份简单的晚餐匆匆吃罢,然后关起房门,一直学习到深夜。为了排除各种干扰,那几年我几乎暂停了所有娱乐,也谢绝了所有的社交。但年届不惑的我已经错失了最佳的学习时光,学起来也格外吃力。为了背诵教材中的几十篇古文,我采取先分后合、先诵后写、先意会后细品等方法,花了好长时间才掌握。自考每年两次,每次两科,每科的教材少则厚厚一本,多则上、中、下好几卷,别说消化理解,若不抓紧时间,仅通览一遍都来不及。因此,工作间隙,出差途中,下乡蹲点,一点一滴的空闲时间,都被充分利用上了。这期间自然也离不开家人亲朋的支持。每到节假日回家,本来是我努力尽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责任的时候,母亲和妻子体谅我,往往在我回家之前,就把买米、购煤、拖地、洗衣服等家务做完,好让我专心完成带回的家庭作业。
那时,参加自考既没有教师辅导,也缺少辅导资料,连指定的教材也要自己想办法。我曾托亲戚从上海、南昌邮寄,还趁出差去省城书店购买,又向师大毕业的学生借。当时本单位先后报考的三五位同事,或转学或‘辍学,最后只剩我孤军作战。第一科开考的时候,考场内外人头攒动。到最后几科时,考场里的人已稀稀拉拉。自考的及格率很低,据说每科的及格率仅在百分之二三十左右。多亏自己在师范期间打下了比较扎实的专业根基,从教20多年来教学相长,一直严格要求自己。自考所有科目的考试,我几乎都是一次过关。同事们既感到钦佩,又有些纳闷。但其中的甘苦,只有自己清楚。
当红皮金字的福建师范大学自考毕业证书终于握在手中时,我禁不住长出了一口气,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做一个平民作家
教书育人是我的职业,文学创作是我的业余爱好,它们都已成为我生命中的一种寄托。在我看来,两者不仅是相互补充和延伸的关系,而且也是一脉相承的。对语文教学的孜孜以求和全身心地投入,渐渐培养了我对文学创作的钟爱。因为教学中写的下水作文和教学论文,本身就是一种练笔。我的那些关于作文教学的随笔与论文,也算是文学创作的胚胎与酝酿。
我原是抱着一颗平常心开始尝试文学创作的。在做学生时,也曾涂鸦过一些小诗,不过只能算是分行的心灵自白。20世纪70年代,写过反映身边生活的快板和顺口溜之类,自觉达不到发表水平。最初的突破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的第一首诗歌《园丁颂》刊登在《兴化报》副刊。紧接着,第一篇小小说飞回乡的黑天鹅》发表在《湄洲湾》副刊;第一篇散文诗《与祖国同行》被《中学生语文报》采用;第一篇报告文学《最美的景观是学校》刊发于《福建文学》……
我也因此萌发了当业余作家的愿望。1998年7月,我加入市作家协会。随后,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幽音园情》出版,被编入福建省散文家丛书。1999年9月,我被吸收为福建省作协会员。3年后,我的第二本散文集《晨星暮雨》问世。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作为一个园丁,中学高级教师的专业职称是对我辛勤劳动的最高肯定;作为一个笔耕者,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更是我特别珍视的莫大荣耀。在教学上,我努力实践着教与学沟通、说与做统一、德与艺并重、理论与实践并行的理念。这一理念在一定程度上也对我业余的文学写作有所裨益。但在创作上,我最大的追求是做一个平民作家,要给弱者代言,替劳动者写传,这是我执笔著书的心愿。
文坛的同行和前辈们给了我很多的鼓励,也对我的创作追求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莆田市文联主席许培元在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幽音园情》序中写道:体书最感人的是描写那些普普通通的劳动者的文章,作家带着深厚的感情动笔,情真意切,令人难忘。福建省文联主席、著名作家许怀中在我的第二本散文集《晨星暮雨》序中写道:作者善于抒写日常生活所遇、所感。这些日常生活里的小人物,并不是犬儒之辈、萎琐之尤,也不能看成和理想主义、英雄主义截然相反,毫不沾边。他所写的许多普通人,大抵生活在社会底层,身上或多或少蕴含着真、善、美的情怀,值得赞扬的秉性……作者无论是记叙生活经历,或是品味人生体验:一个旅途,一次下鄉,一趟赶墟,无不浸透着真情实感,体现出创作主体的坦诚、率真的个性。
写作毕竟只是我的一种副业。因此,我始终恪守本职工作,在工作上严格要求自己。而我的业余时间,大都奉献给了文学创作。写作是一种劳作,也是一种精神慰藉。尽管我因此牺牲了许多东西,也放弃了许多东西,但我却甘之如饴。在物质生活上,我或许是很寒酸、很落伍的,但我很淡泊,我自有我的追求,也自有我的满足和快乐!
从写教学随笔到教学论文,从写通讯报道到报告文学,从写诗歌快板到散文小说,是我事业的一部分,更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这些作品,离不开我的经历、遭遇、体验,也离不开我追寻的对象、情节、品格、意境。写作伴我走过曲折旅途、度过孤寂时光,记下我永远的怀念。挫折时,给我信心;失落时,给我勇气:懈怠时,给我鞭策。
回顾自己走过的路程,有遗憾、有伤痛、有苦涩,但更多的是收获、是欣慰、是幸福。我始终相信,只有勤奋、真诚、坚持不懈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