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老白:
你好!来信收到了,在这之前曾回过一信,想来现在也已收到了吧?
对于你信中的问题,我根本无法谈,因为我连团员都还不是哩。我也曾雄心勃勃地要申请入党,这是在严申旺的鼓励和提示之下,不敢想的我充满了革命的激情,向大队支书傻呼呼的,像小孩子对解放军叔叔说:“我要参军!”那样烂漫地表示了自己的心愿。当时大队党支部刚刚成立(1971年春节后),党支部书记是刚刚调来的县下放干部,在我们以为,他有辅助新上任年青的支书的任务。我只向他说了一句:“我想入党。”付(副)支书在问了我是否是团员之后,就说明不要这样慌,先争取入团再说。天呀,我入团要入到哪辈子啊,从那以后,我的热情就减了好多,安分守己不“狂”想了。我向大队递交了入团申请书,可是我现在进化肥厂已经快两个月了,龙潭的团组织还不知道在哪儿。就这样化肥厂仍然还没在(有)建起党支部团组织,党组织大概有个临时的。一个人部(总)是经常会计算自己的岁数的吧。
一个人的组织关系,在社会上当然是一个重要的标志,不然的话,无产阶级政党的先锋作用、领导作用也就无所谓了。至于组织关系是否有关个人的名利地位,我们抛去不管,根本也不应该管,不论客观存在如何。组织上的入党不可不焦急,我认为,条件不够是一回事,积极取得党组织的直接教育和监督又是一回事,世界观的改造是无尽头的,是一辈了(子)的事,难道可以先等改造好了再去申请入党吗?关起门来悄悄地自我改造,是难的,慢的,效果不高的,经常原谅自己的,会走向脱离群众斗争的。早日入党,也就早日得到组织的信任,就能够得到挑重担的机会和经受锻炼的机会,就能够更严格地要求自己,因为组织和群众已经向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了。这样,就会较快地成长起来,成熟起来,为革伞做出较大的贡献。我相信,每一个真正要革命的,真正有共产主义事业心的人,都渴望自己早日加入组织,这可从每一个刚入党的人当时的激动心情看得出。在这方面,抱有任何自我安慰的心理都是有害的,都是放松自己,原谅自己的表现。上面这些就是我的看法。
到厂一个多月了,我并没有感到很满意,还经常感到不痛快。由于一些人对我的打击,使我带有神经质的戒心和嫌恶感,对人的不信任达到了空前未有的程度。到化肥厂后,就连这七八个新女工都没有一个合得来的,今天这个不顺眼,明天那个又讨嫌,没有一个可信的,连一个说得起话的都没有,心里搞得极不舒畅,对那些厦门知青,更是抱着病态的成见。刚来还注意一下对人的态度,到后来发现一些不顺心的事,情绪便马上低落下来,索性不理了,任其孤僻清高、任性下去——快要到高一时的我了。后来一件小事使我突然醒悟过来,我太过分了!是这样偏(片)面绝对的吗?怎么像小时候那样任性起来——不,不能哪,看看这一个月造成的局面吧,孤立,自个儿孤立自个儿,给自己挖坟墓——这样来达到思想深处与世隔绝的企图。她们看我很冷,说话又很直,爱得罪人,就慢慢怕和我接近了,我从心里也不愿或不敢和她们搞得很密切。那个付(副)支书给我说的话又响起来了:“要对同志满腔热情——要满腔热情——”局面,要打开,一定要打开!像老白说得(的)那样,三个月内。当然我的基础差,来厂第一步就被动了,但不能允许再被动下去了,要变被动为主动。毛主席的哲学思想要学习,不能那样片面,绝对,静止,孤立地看问题了。想到这些,我就变得热情一些了,我感到并不是“做出来”的了,因为思想通了一些。看起来还得重点搞思想。
这星期,我协助财会室算了整整五天的账,一厚本一厚本的,经常算得头都要快炸了,大脑整天都是紧张地工作着,这也是对自己的锻炼吧。虽然我讨厌数字,讨厌这种烦(繁)琐的事情,但也是组织上交给我的工作,我知道这不是没有意义的儿戏,而是革命的需要,于是我就以我最大的责任心把工作搞好。虽然由于过度的脑力劳动,头是涨(胀)痛的,可是我心里是愉快的,因为我没有把时间白白混过去。
我厂出化肥可能起码要在“五一”以后了。试车就要三个月,试车还不知是否成功,化肥厂是高压、高温、易爆炸、易燃烧、易中毒的厂子,需要高度的责任感,稍有疏忽,就会引起事故,厂子是很难办的。
春节快到了,起码吧,要放四天假,还没有生产,生产后就三班轮了。我甚至又想入非非到南昌去了。你这个兵种也是服役三年吗?我真想你永远在南昌,三年后有探亲假,就可以到你哪(那)儿去了。
到一个新的环境中,思想上还没有稳定,是需要人鼓励的,平时也不能没有鼓励。虽然我懂得我该怎样做,我懂得目标在哪儿,我有决心向那儿走去,但亲友的平凡简单的鼓励,能够增添我的力量和信心,使我的思想尽可能少地发生动摇。
好了,搁笔。祝
进步!
X X(注:此处字迹不清)
30/元——72苹资料提供者:金夜,诗人,现居江西。
之二
爸爸、妈妈:您们好!
去年的今天,我离开您们到深圳打工,现在正好是整整一年,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女儿在千里之外的远方想念您们,女儿有许多真心话要告诉您们。
首先告诉您们一个好消息:昨天,我和十几个同乡姐妹一起炒了老板的鱿鱼,集体转到另一个镇的一家外资厂工作。在深圳,跳槽本是很平常的事,但对于我们,却像“一九四九年的感觉——解放了”。
听了这话,您们一定很惊讶。是的,女儿有事瞒着您们,而且整整瞒了一年,如果不是现在跳槽出来了,我还会一直瞒下去。事情是,我以前在家信中告诉您们的有关我打工的一切喜讯——工资一个月有八百块钱、住的四人一间的新宿舍、一天只工作八小时等等,全都是假的!
实情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我原来打工的那间工厂,根本不能说是工厂,而应该说是一片牧场、一座猪圈。老板是牧人,我们是牲口——是牲口,不是人。爸爸妈妈都知道《包身工》的遭遇吧。
从一开始,我们就错想了深圳,以为这里是遍地黄金的天堂,只要人一来,就可以弯腰捡金子。我们一行十五人,到深圳半个月,工作没有着落,有人熬不住,去发廊做了洗发妹,或去歌舞厅做了三陪女。我和其他人坚持着继续找工作,终于找到了这家电子厂。工资只有三百多块,但总算是个工作。我们就去了,没想到从此落入虎口。
一进厂,老板就把我們的身份证收了,说是给办暂住证,但一年也没办下来,我们却从此失去了自由——没有身份证我们不敢出门,因为深圳经常“清理三无人员”,没身份证、暂住证和工作证就要驱逐出境,我们是什么证件也没有。而且,每人还要交五百块钱的保证金,保证不经老板允许不得辞工,否则罚没保证金。交不出可以在工资里扣,等于每个人先白白给他打工三个月。我们吃的是食堂——应该说是食槽,每餐一个汤菜,不,是莱汤,因为一大锅汤只漂着几片菜叶和几颗油星。我们住的是一间旧仓库,白天在里面要点蜡烛,晚上老板把大门一锁(防止有人偷跑),五六十人在里面睡和拉,臭烘烘的,这不是猪圈是什么?我们每天要工作三个班,上午、下午、晚上各五个小时,一天上班十五个小时。进厂签合同时,老板说每月工资三百五,加班工资一百五,到发薪时却没有一分钱加班工资,他说三百五里面就包括了加班工资的一百五,原来我们的工资每月只有两百块!我们明知受骗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最难以忍受的是对人的污辱,每天下班都要搜身,怕有人偷电子元件,监工和老板乘机占女孩子的便宜。上班的时候,把楼道门锁上,不许上厕所,怕有人偷懒,每天上厕所成了女孩子最大的难题。牲口一样的生活,有太多的痛苦,难以一一倾诉……
葵涌的一场大火,活活烧死了几十个打工者,却无意中解放了我们。有关部门派人来调查,勒令老板整改,我们才得以逃出虎口。现在这家工厂,虽然也辛苦,但是个自由的人的工作,我非常满意。详情再述。
请爸爸妈妈原谅我,不是女儿有意欺骗您们,而是我实在不愿让您们担心,爸爸妈妈双双下岗,弟弟又在读书,我必须工作,攒钱接济家里,尽女儿的一份孝心。闷在心里一年的话现在终于说出来了。我心里十分畅快。祝健康!平安!
女儿阿芳上
1994年8月7日
资料提供者:王芳,职员,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