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力岁月

2002-04-29 00:44
天涯 2002年4期

周 晗

站到这里我涌起的只有回忆,我只能在一部琐碎的、没有情节的默片里去找寻遗迹。二十年前我是个少年。那时没有高楼切割明澈的天空,五里长的街道通达海港,集市日城门洞到十字街摊贩云集。街是石板铺的,被人们的脚打磨得光滑,偶有笨重的自行车骑过,被孩子们兴奋地追赶。我记得夏夜,月光洒满长街,纳凉的居民们或展开躺椅,或当街铺开草席,或卸下门板,四肢打开躺下来,有卖棒冰的小贩穿梭着。就在街上,我们被激愤的父母们追打,而我也目睹了多少烟火气十足的人间活剧。

街突然窄了,像这个小镇上的一道裂缝。石板路变成了混凝土,眼前是马赛克瓷砖的强光。我寻访着我的老宅,她隐没在水泥和钢筋中,立柱和木架梁组成的屋架已经歪斜,翼角翘飞的出檐犹在,立贴式的石板外墙的荫凉处爬满绿苔,但榫卯咬合得依然严丝合缝。

天井里的孩子都不认识我了。

不敢相信地,我来到了我的出生之地,我抚摩着虫蛀得朽烂了的门框,油漆剥落的格子窗。那一角被眺望的星空,曾让我心魂飘散,置身于奥深之中。而远处的隐隐青山,每当我在遥望时,就仿佛听到了低沉的召唤,我的内心就像鸟翼般不安起来。在这里,听着邻里的鸡鸣狗叫,看着瓦上升起的炊烟,世界仿佛空无一人,只觉得宁静。我开始识字,背“明月几时有”、“帘卷西风”。

雕栏犹在,朱颜已改。盘发梳髻的女子老了,与我玩捉梭、捉子、弹玻璃珠、打弹弓、掏鸟窝的伙伴也已成人,而我也多年未尝到加薯丝的稀饭、糯米粽、鸡子酒。那年月元宵吃糊糟羹,清明吃青○,端午吃麦饼,冬至吃糯米圆。大年初一的早餐是炊饭,中餐汤圆,晚餐米面。婚丧酒宴的头碗菜是肉皮胶,馒头是加盖红印的,并捎带回“油泡”回家与弟妹分享。而到现在我还记得老外婆的唠叨,扫帚是不能竖在一起的,那是要与人相骂斗气的,字纸做手纸用是罪过的。讨海的叔伯也告诫我,吃鱼是不能挖鱼眼,也不能翻鱼身。人还要讲“人情”,“人情重于债”。就是这种已遥远了的,其本质是原始村落聚居的生活,让我在与现代隔绝的成长历程中,触摸到了一种化入了每天的生计和日常生活的和谐的文化,她渗透进了语言和谣曲,化入了少女的长辫,妇人的发髻,老妇留的脑后髻。化入了孩童贴身护脐的肚褡,农家的篷布马带,渔家的烤树皮或薯莨块煎汁染制的烤汁衣裤。化入了三进三透九明堂的民居,和简易的茅厂、畚斗楼。化入了婚礼上的洞房经,出殡时的抢扛棺材。这样的文明迷人心窍,蕴含着天命、信仰、终极,和人类社会的游戏和梦幻,造化出机灵务实、质直淳朴的民风。每个习惯都有它的道理,每个人都要严守禁忌。孩子们在它的哺育下成长,母亲第一次喂我奶前要先喂几口黄连汤,以解胎毒。第一次到外婆家我的额头被点黑(用乌桐叶捣汁拌糯米制成,能避蚊叮虫咬),应“拓拓乌,望外婆”之谣。生日要吃长寿面,婚嫁要先送“小定”,再送“日子”,服丧要每隔七天追奠灵前……

我追溯着那个逝去的年代,才知道那些记忆已深深镌刻在我的心里,这是沉淀在我心里的礼仪,一种亲和的传统和文化,它在老城消失之时也悄然隐退。小镇在失去了她的豆腐坊、麻帽行、木器社、缫丝车、路廊和凉亭后,一种日常生活也很快地消失。而河边的埠头已坍塌了,数年前就没了洗衣妇,河水是黑色的,散发着恶臭。

当一个城镇的外表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她的内里也将发生器质性的改变。

一座苍老的城在消失,连瓦砾也荡然无存。在我的心底,我的故乡成了死去的遗产。人们鄙视手工建造的、简陋又落后的老城,用崭新的水泥建筑,外表雷同的、贴瓷的盒子替代了她。我在窗前望着这座新城,变幻是当下的主题,但我有了一种荒谬感。一个人或是一个民族,如果毁灭了历史,失去了记忆,再也不为过去所激动和伤感,她也就走向了生命和智慧的反面。就像这样的水泥盒子,结实,但僵硬,失去了生命原来的真实的气息和活力。

其实,在这个时代面前,我们都是软弱的。它让一座隐埋着千百年秘史的老城在瞬间荡然无存,也掌控了你我的命运。今天全民的浮躁、焦虑,与三四十年前的狂热、迷信有什么区别吗?人不过从政治动物过渡到经济动物而已。而我们高速发展的经济只是物欲的驱使,只是性的繁殖,缺乏了爱和想象力,它真的有灿烂的前途吗?一个我敬仰的作家,认为一个好的时代应该是人心的盛世,现在是吗?

我长久地在阁楼上盘桓着,追思不绝,感受着那一星点直流人心的家的暖意。这座房子也将要被拆毁了,她将被时代这台巨大的机器碾压得粉碎。而我今天的到来,只是一种缅怀。这是我祖祖辈辈休养生息的老地方,多少挣扎的岁月就拓印在板壁上、瓦檐间。就在这里,一个童稚的生命慢慢地苏醒了。

黄昏时,我登上了离家不远的一座山丘,站到古塔下。古塔是明代的一个和尚建的,被日本人的炮火轰去了塔尖。孩提时我常来这里嬉戏,多年前一个小女孩来小镇作客,我领着她到塔下散漫地行走,后来她成了我的伴侣。而今我独自登高,一望,不见了“六街十八巷”,不见了高低错落、起伏连绵的低矮的屋脊,心中游走着一丝刻骨的苍凉。世事苍茫,那些老日子,早已随风散了。

该回去了,回到我生活了多年,但仍与我隔绝的那个欲火熊熊的城市。此生不知与小城再有几次的重逢,那个在阁楼里遥望星空的少年,已经不能再在那些深深的巷子里奔跑,小手捧着刚刚买回的冰凉的雪糕。

我觉得喉头哽咽,心里拥堵得慌。日影渐长,我瞥了眼夕阳,突然眼前一阵晕眩。我觉得虚弱,我有的只是深刻的空虚。

我强抑下胸臆间涌涨的心潮,在暮色里离开了小镇。坐到公共汽车上,我渐渐地平静下来。只渴念着,一个深沉、正义的时代的到来,会有自然的秩序,和谐的文化,每个人都作为个人受到尊重。那时的人们,会仰望着星空,谛听着天宇间的消息,充满了惊奇和敬畏。会坚守着道德律则,不乱性,不狂妄。当姑娘爱上小伙子时,会汲来一桶清凉的井水,为他洗去脸上的汗尘,而小伙子不会炫耀财富,满心都是许诺过的一生的搀扶和深藏的爱。

周晗,作家,现居浙江温岭。发表有小说、随笔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