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豆
1994年某天,拥有一间小型种子公司的博特先生,在墨西哥索罗亚地区买了一小包杂豆,并把豆带回美国。博特将其中黄色的豆挑选出来,放进泥土种植。经过几代种植之后,博特声称“发明”了一种“独特而稳定”的黄豆种子,然后在1996年11月15日,距离他在墨西哥购买杂豆不足两年,于美国申请了该种黄豆的专利权。
1999年4月13日,博特为他称为“爱罗娜豆”的黄豆获取了专利编号#5,894,079,此项专利囊括所有种子呈特定黄色的豆。博特的公司宣称,除了他的公司以外,一切有关该种黄豆的买卖贸易和使用,皆属侵犯专利权的行为。同年年底,博特先生控告两间于美国售卖墨西哥豆的公司,指他们侵犯专利权。
其中一间被控的公司的负责人说:“起初,我以为是个笑话,他(博特先生)怎么可能发明墨西哥农民已经种植千百年的豆?”墨西哥政府对博特的专利权大表愤怒,并对“爱罗娜豆”进行了DNA测试,证实博特“发明”的豆的基因排列,与原产墨西哥的Azufrado豆完全一样。豆是墨西哥人的基本粮食,在西北部有98%的人进食Azufrado豆。理论上,博特的公司可以在世界贸易组织(WTO)推动的知识产权体系(patentregime)之下,向世世代代进食Azufrado豆的贫苦农民,索取侵犯专利权的赔偿。
盗窃生命
你刚看到的,并非后现代版的天方夜谭。私人企业对自然生命的盗窃,已经悄悄地开始,Azufrado豆只是冰山一隅,根据国际农业前进基金会(RAFI)的记录,直至1999年,该会共发现了147宗企业盗窃自然生命的案件,涉及玻利维亚quinoa、亚玛逊ayahuasca、印度鹰咀豆和南亚洲Basmati大米等。当中涉案的,大部分是跨国企业,他们对于世界粮食生产的控制,将会因为生物技术和生命专利权而更上层楼,而当他们的利润暴涨的同时,各地农民将更受支配。
种子公司RiceTecInc就已经开始从大自然和农民手中,盗窃Basmati大米。印度的农民,已经种植了好几千年Basmati大米,在1997年,RiceTec公司获得了有关Basmati大米的二十多项专利权,当中包括品种特质和培育方法等方面。RiceTec公司将自己生产的Basmati大米称为Texmati大米及Kaomati大米,并推向市场出售,用意是取代印度农民生产的Basmati大米。更令人忧心的是,在知识产权体系下,RiceTec公司可以侵犯知识产权为理由,向种植Basmati大米的印度农民索取赔偿;要不然,RiceTec公司也可以通过基因改造技术,使种子绝育,令农民不能自行留种育种下一代,迫使他们从此向RiceTec公司购买种子,非要依赖跨国企业不可。RiceTec公司成功盗窃了印度Basmati大米之后,现正部署盗窃泰国的Jasmine香米。
Azufrado豆与Basmati大米的例子,清楚显示了对自然生命宣称专利权的荒谬。大自然的动植物生生不息,物竞天择,进化繁衍,形成色彩斑斓、缤纷多样的生态;而世界各地的农民,历代亦以各种技术,培植饲养,交换种子,世代相传,进一步丰富了生物的多样化。这些自然智慧和传统知识,原是人类社会的共有遗产,亦应保存给未来世代的每一个人分享共用。财团企业通过知识产权体系,宣称拥有某个品种的植物或动物的专利权,等于是从大自然、从历代祖先、从子孙后代的共有遗产中,掠夺了知识,盗窃了生命,侵吞了进化和历史的果实。
所谓“生命盗窃”,就是指这种化公为私的行为:跨国企业通过世界贸易组织鼓吹的知识产权协定,侵占传统农民的集体知识,剽窃自然生命,将人类文明的共同遗产和地球资源据为己有。正如印度著名生态女性主义者舒华所言,“生命盗窃”其实是一种新的殖民主义,生物技术公司对自然生命和传统知识的“发明”,其理据之荒唐,其手段之暴力,实在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生命工业,无处不在
近年来,孟山都(Monsanto)、诺华蒂斯(Novartis)等跨国企业,喜欢自称为“生命工业”,因为他们的业务,已经遍及种子研究和贸易、生物技术、农业化工、农产品加工、石油化工、合成纤维、医药、矿产开采以至水,一切的生物资源,包括动植物的遗传基因,皆被收编纳入,成为“生命工业”的生财工具。他们尝试插手人类生活的每个环节,食物、营养、保健、医药以至万物赖以为生的水,并希望有朝一日,人类的生命都要依赖他们,使“生命工业”的存在,成为人类无可避免的前提,是维持人类生命、生产人类生命的工业。
这些富可敌国的跨国企业,在公关广告中,经常强调他们的存在,是要为人类解决粮食的问题。例如,孟山都公司在欧洲的广告,曾经向消费者暗示,假如不支持基因改造技术,就等于不支持解决饥荒问题,另一跨国企业杜邦公司 (DuPont)早前在香港亦推出一个电视广告,其中亦隐晦地透露杜邦公司正在以基因改造技术改良农作物,用以喂饱饥饿的人们。可是,以孟山都的Roundup-Ready的基因改造大豆为例,相比传统大豆,他们并不是较便宜,不是更美味,也非更有营养,产量亦没有提高。它们只是设计出来,用以推销同是孟山都出品的Roundup除草剂。可见,孟山都改造大豆的基因,无非是要保证农民继续使用它的除草剂,以赚取更多的利润,与改造大豆的品质,没有丝毫关系。实际上,到目前为止,超过七成的基因改造农作物的目的,与增加产量无直接关系。
更重要的是,饥荒的主要成因,并非因为粮食不足,而是分配不均。虽然现时我们生产的粮食远远多于所需,但每日仍有约24000人死于饥饿;巴西是全球第三大粮食出口国,但五分之一人口(三千二百万人)却长期吃不饱,每年共有十万小孩死于饥饿。在1998年的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会议上,超过二十个非洲国家的代表,联署谴责孟山都等跨国企业,利用非洲儿童的饥饿形象,推销基因改造这种既不环保、又不安全、更非对穷国有利的技术,并指责该技术只会更加削弱他们解决粮食问题的能力。
跨国企业垄断粮食生产
现时,全球的粮食生产正迈向越来越严重的垄断。最大的十间跨国企业,控制了32%的种子市场,他们亦同时主宰了农业化工和除虫剂的市场;另外,单是五间跨国企业,就完全控制了谷物的市场,在1998年,规模最大的卡基尔公司 (Cargrill)收购了第二大的公司,形成前所未有的超级垄断。在全球化的趋势下,这些从事基因改造活动的跨国企业亦争相收购合并,使垄断的情况进一步恶化。全球最大的化工企业杜邦公司,收购了最大的种子公司PioneerHi-Bred之后,成为了一家特大的种子公司;同属五大生物技术跨国企业的Novartis和AstraZeneca,于1999年年底将旗下的农作物部门合并,以对抗孟山都公司;而孟山都公司在控制了美国的大豆市场后,先后收购了印度和巴西的全国种子公司,为垄断两地的种子市场奠定基础。
孟山都最具争议性的活动,是研究了所谓的“绝育种子”,顾名思义,绝育种子是不能再繁殖下一代的种子,孟山都的目的再清楚不过,就是要以生物技术,从农民手上夺取保存和交换种子的权力,迫使他们每年重新向跨国企业购买种子。垄断种子,独揽农作物的生命起源,也就是解除农民自给自足、自力更新的能力,也就是剥夺他们保障温饱的基本权利。虽然在强大的全球反对下,孟山都宣布暂停绝育种子计划,但孟山都已在近九十个国家为绝育种子申请专利权,其他跨国企业亦不甘人后,AstraZeneca的绝育种子研究,便已在七十七个国家申请专利权,可见绝育种子的威胁依然存在。基因改造技术的发展,加上生命专利权的推波助澜,最终会使全球粮食生产进一步被少数公司控制。
生物殖民主义
五百年前西班牙殖民者踏足新大陆,并宣称对其拥有主权,体现了西方帝国军事支配的强盗逻辑:西方的主体,对非西方的他者、客体,包括自然资源、土地和当地住民,进行赤裸裸的强抢侵夺,据为己有。五百年后的今天,跨国企业通过生物技术,“发明”原属自然的生命,“发现”社群共有的知识,从自然生态和历史传统中侵吞成果,只不过是哥伦布式的强盗逻辑的当代演绎。所谓的专利权,说穿了就是西方企业盗窃自然资源和人民遗产的工具,用以掩饰和合理化盗窃过程本身的暴力。
事实上,所谓的生物殖民主义(Bio-colonialism),并非子虚乌有,对于那些未被过去殖民扩张所消灭而幸存的原住民来说,生物殖民主义更是迫在眉睫。利用原住民的生物遗传特征而申请专利的事件,在过去几年屡见不鲜,医药及生物技术跨国企业对各地原住民虎视眈眈,争相派员到天涯海角,“开发”原住民及其居住地的动植物的生物遗传资源,一旦发现具有特殊性的基因排列,马上申请专利,“合法地”抢夺和占有这些自然资源,并从中“开采”利润。
在跨国企业以生物技术步步进逼下,许多原住民亦组织起来,保卫他们的遗传资源、文化传统、集体知识和生存权利。
生命的商品化
福柯告诉我们,知识与权力互相形构,彼此渗透,现代西方科学的霸权性地位,造就了过去五百年的殖民扩张。殖民主义背后更假设了西方中心的现代主义世界观,一种以西方科学知识体系为基础的价值观。现代主义将独立自主的个人视为宇宙的中心,并以个人自身的利欲满足,作为万物乾坤的终极目的,故此,“人”不再是地球生态中的密不可分、唇齿相依的一环,而成为独立自足的存在,外在于、相对于“自然”,为了其自身的利益,要克服“自然”、战胜“自然”,这种人定胜天的思想,正是现代社会不顾一切疯狂发展的意识形态基石——追求无止境增长的代价,就是对有限的自然,造成无法弥补的生态破坏和资源损耗。相对于人类中心的想法,生态思潮提倡整全的(holistic)世界观,将“人”放回“自然”之中,视万物的和谐共存及永续关系为存在之目的,尊重生物的多样化,重视物种之间、世代之间以及人类社会内部的平等,以互助合作,取代竞争相斗。在这个意义上,生态思潮提出的,正是现代社会的去殖民化。
生物技术的兴起,生命专利权的出现,其实指向一个更大的问题:生命的商品化。工业革命的初期,殖民地的自然资源和劳动力,为资本的积累开创条件,亦为资本的扩张提供市场。几百年来资本的扩张遍及地球每个角落,改变了人的社会关系,将人商品化,化为可以买卖的劳动力,并将其他的一切商品化,粮食、水源、土地、交通、教育、沟通、家务、生儿育女、性以至爱。人类社会为资本积累而付出的代价,触目皆是:贫富悬殊,生活疏离,环境破坏,资源耗损。大地、森林、河流、海洋、空气,皆被盲目的发展所榨取,所污染,所殖民。资本的扩张,已经临界极限。通过生物技术和生命盗窃,资本不单将生命商品化,并拓展了新的殖民领域,新的剥削对象,只要征服动物、植物和人本身的内在空间,只要盗取分子结构和基因排列的“知识”,并据为己有,资本便能为自己开天辟地,扩张积累,至死不渝。对生命的商品化,也就是对生命的殖民。在全球化的资本主义年代,正如印度学者舒华所言,反抗基因改造,反抗生命盗窃,就是对生命本身的终极殖民的彻底反抗。
卢思骋,绿色和平组织干事,现居香港,有著作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