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杰克·儒埃 著 李金佳 译
一
这篇小说要上演的第一幕,是在秘书长的办公室,里面只有局长和秘书长两人。可以看出,局长对官衔高低之别并不斤斤计较。各种技术数据充分证明,档案和文件在哪里,就到哪里集合办公,这比每天把文件堆在办公室之间来回搬送要方便得多,工作效率也日见提高。通常,他们碰头时连坐都不坐,就开门见山,把第二天要办的工作准备停当。秘书长初步决定,该如何将各个上访者分派到局长、处长和处理员手中。局长若是首肯,一切就会很快完毕。如果他有反对意见的话,那就得另行一套:分派单子必须就地改订。如果俩人有所争执,相持不下,最后敲定的当然是局长。在如何分派上访者这件事上,处长们没有插嘴过问的权力。
“你可以讲了。”局长说。
秘书长深知,她说起话来必须有板有眼,同时又不能显得穷钻牛角尖。这个能力非殚思竭虑、长期苦练不能获得,而一旦得到,就会变成一种天性,变成人们所说的“第二天性”之一。此时此刻是秘书长得意之时,因为她的权力几乎无人分享。她坚定沉着,毫不犹豫。
“为第一处,我集中受理了七份工商行业的申请。今天到的都在这里了,每一份都同等重要,我对其中任何一份也没有忽略。”
“当前局势表明,任何忽略都是不合时宜的。另外,这些文件都应交给同一部门处理才好。可是,也不要把这当成什么规矩,一成不变呀。”
“那是当然。”
“特别是,在寓教于乐上,不要有任何顾虑。比如说SELITEX、BANASOC或者COGEBAC,你上哪儿找比这叫得更响的名字?最要紧的是销售,我不总是这么说吗?最要紧的是生产和销售,销售起步于车间,而车间是从公文纸开始的。”
“这我一定转达,局长先生。可我觉得,这已成为共识,深入人心。昨天我就接到一份申请,建议把新生产的革命啤酒命名为‘淹死你的渴哩。”
“好得很,这名字起得真有气魄!”
“说到第二处,有三份非常私人的申请,我先略过不讲……另外有两份申请,是要给孩子改名的。一份是因为孩子刚摆脱长期顽症,治疗痊愈;一份是由于被告知,孩子已经身患不治之症。还有两份申请,有关家畜宠物(依我看,不能将这两份申请回拒了事,因为申请事主很有来历)……”
“多谢提醒,我还是不过问这个的好。”
“另外一份关于一幢国家会堂,还有一份关于一所中等城市。”
“就这些吗?”
“今天分派给他们的工作就这些。”
“是吗,且慢……加在一起,这也算不得什么,对不对?我看这可称不上鞠躬尽瘁啊。这第二处怎么回事,还讲组织性纪律性不讲!”
“第二处处长害着咽峡炎(各种医疗证明倒样样齐全),可从来没有缺勤一次。我看,应当给她一朵光荣花戴戴,以示鼓励……一天不太繁重的工作,不就是一朵光荣花吗!”
“我对你是言听计从的,你知道。但是,第二处处长可得切记,给那个城市(以及无论哪个城市)命名时,千万别再用什么‘新—某某城、‘新—某某市的啦,更不要用纽约的‘纽,记住了吗!上个星期,我还看到,某个郊区改名要用‘新—列宁格勒,她竟然批准了,你觉得这是时候吗?如今给各处的加加林体育馆换名还来不及呢!”
“一定照办,局长先生。”
“我话里的用意,你都听明白了吗?”
“当然喽。”
“到此为止,下不为例!”
“决不会再发生。”
“这是最后最最后的一次。我跟你已经说过,不要在名字中滥划横线连词符。”
“说到这一点,一切都已走上正轨。”
“嗯,今天没有什么文件要‘续办吗?”
“今天没有。”
“那个处理员,咳,那个见习助理工作得怎么样?”
“请稍等,我还没说完哩。第三处经管的是国家各部的命名申请,这项工作还有几天好干的呢!”
“到现在还没结束?”
“可不,真是没完没了。现在我还不能给您勾画清楚,不过这项工作已见些眉目了。”
“可别冒出个‘乐趣部来呀,是吧?”
“这您不必担心。‘欲望部或许倒会有一个。”
“说到这个,自打它被人提到那一天起,我就丝毫也没反对过。除此之外呢?”
“就是那个处理员,他负责处理离婚人员的申请。”
“他处理得如何?”
“倒真不赖。他对您的想法活学活用,让离婚双方都改名换姓。他认为这个想法堪称天才,全力以赴用心去做,大获成功。虽说他工作得有些慢,可已经批复了七个申请,双方改名的解决方案使双方都很满意。这个方案放眼未来,从不在原地打转转。就连那些正式的处长,也难得比上他。我特别跟您提到这个,是因为处长们自己都这么承认咧。”
“好极了,这才叫前途无量呢。咱们快些结束吧!”
“我已经说完了。”
“那我应做的工作呢?你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吗?你为我揽下了什么,准备了什么,快跟我说吧!我可没有多少时间啊。你肯定记得吧,我还得赶到美牛广场开会去呢!我倒真希望取消开会这个词,嗯?开会、开会……一听到这个词,我的头皮就发炸!赶快换掉它!虽说咱们如今还没对普通名词下手,可也得有点先见之明,对不?应该彻头彻尾换掉整个语言!换掉语言中的每个字、每个词!到最后大伙儿还不得依着咱们……好了,你快说吧。”
“遵命。有个女孩怪里怪气的,专留给您办理。她长得倒蛮可爱。”
“我老少美丑一概接待,你这么说有什么话外之音?”
“岂敢,我哪有什么话外之音。”
“你呀,真是屡教不改!那个女孩怎么个怪法?”
“她有个念头……”
“……顽固不化的念头?”
“可以这么讲。她申请重新命名的,是香蕉。”
二
“喏,请坐吧。”
“谢谢。”
“您有何贵干?”
“我怕是迟到了吧,我有点儿……”
“不要紧,比您来得更晚的人还多着呢。”
“我不能把这个当成理由。下次来时我会当心的,如果我还得再来一次的话。大街小巷都换了名字,我刚才差点走迷了路。如今没有一份地图对得上号,而有时,街牌路标换得又反不如地图快。还好,往这儿来该怎么走,我现在都记清楚了。我还得再来一次吗?如果我必须再来一次,如果我还是再来一次好,我可以再来一次吗?”
“说来道去,这全得看您而定啊!所谓革命,最首要的一条,就是自由得以无限扩大。您的打扮非常自由,这很值得表扬嘛!您的姓名是……?”
“您是问旧的还是问新的?”
“对于旧的一切,我才没闲心去管呢,我既没这个权力也没这个兴趣,更别说是在这个场合了。这么说,您已把姓名以新易旧了?”
她回说不错,她现在姓螺名旋桨。
“这就是我的名字,”她说,“我认为我现在终于有权说:‘这是我的名字。这个名字由我精心挑选,属于我本人。”
“它配您倒是正相称呀!”
“怎么相称?”
“螺旋桨做得精巧,擦得光滑,运动激进,世上的东西有哪样比得上?”
“那可多着呢,比方说打磨得锃明瓦亮的斜纹地板,剔透地裹着个小癞蛤蟆的黄琥珀,或者暴风雨来临时既阴沉又灿烂的天空。”
“螺旋桨精确无比!”
“那还有圆规呢!”
“好嘛,我说什么您都应付得上!”
“这些东西被我如此贫乏地引用之后,大概都该另改名字的好。话说回来,光嘴上这么念我的名字,您还根本猜不到它是怎么个写法。我的名字不是螺旋桨,像那件东西一样。螺旋桨的‘螺字换成了姓罗的罗,中间的'旋'字不是一个,而是三个。”
“三个旋字?”
“三个连在一起。”
“旋而又旋再加旋!在促使语言走出僵化呆板上,您做出的积极努力,真是不容否认!螺旋桨,罗旋旋旋桨……这名字改得妙啊,罗旋旋旋桨。”
“旋字不用咬得这么重!”
“这不是您刻意追求的效果吗?”
“不错。还有一件事我得向您讲明白:罗旋旋旋桨……虽说‘螺旋桨势必藏在这名字背后,但并不是单为影射这件东西,我才这么改的名字。”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要说也没什么,没什么……大概,是因为圣螺旋桨的缘故吧。”
“圣螺旋桨……嗯,这可真叫人浮想联翩啊……我总是认为(这个想法,就是让我站到房顶上公布于众,我也不会退缩改口),革命应该多从迷信那里汲取经验教训。我想,不妨在飞行基地的飞机库中,搞一出中世纪风格的神秘剧,名字嘛,就叫‘圣螺旋桨的奇迹。确切地说,这是一出反奇迹。一架老式双引擎DC-3飞机,曾在旧制度下服役立功,如今从头到尾大修已毕,检测停当,尾翼颜色焕然一新。一台牵引车把它拖出库房,机身套着革命派设计的水泥壳子,一根老式支柱也不用。大家在机头上敲碎一瓶汽酒,以示庆祝。摄像机前,两个机械师各就各位,都手搭螺旋桨桨叶,准备甩下桨片,帮助引擎启动。两个机械师中,一个不信神,一个信神。引擎发动了!只见那个信神的机械师卷进桨叶,被打得粉身碎骨;而不信神的机械师牢牢抓住桨片,自如地随着它的转动上下飞旋,仿佛堂·吉诃德挂在风车翅膀上,大获全胜一样。最后,圣螺旋桨渐渐停下,不信神的机械师安然落地,毫发无损。”
“正是这样,如果您这么觉得的话。”
“那么,您的名字是由您自个儿想出来的喽?”
“可不,我已长成大姑娘了呀!我不喜欢我原先的名字,在我头上一压就是二十五年!它到底是什么,我就不跟您说了。粗里粗气的姓名、不负责任的家长、身份失落感的折磨,哎……所以我决定给自己取个新名字,这个名字应该是轻盈的化身。自然啦,叫‘羽呀‘毛呀太浅薄,叫‘喷气式太笨重太专业,叫伊卡洛斯呢,又太晦气倒运。选来选去,罗旋旋旋桨就成了我的名字。我得声明,这可不是什么假名,根本不是,我从不用化名。”
“很好,真是不同凡响……您用不着有顾虑,这儿又不是什么审核办公室。大概您自己都不知道吧,我们这里每天遵循的所有标准,您几乎样样合格哩!”
“那,我岂不是有抢你们饭碗之嫌?”
“哪儿的话,我们的工作都摞过脑门上去了呢。说真格的,多有几个人像您这样,我们倒是会轻松不少。怎么说呢,有您这样的人在,我们工作起来干劲百倍!因为这标志着,我们的指导思想在人民群众的生活中已获得巨大反响。”
“可是,这还要看我是不是个例外……”
“哦,不光您一个是……”
“一个例外?”
“哪里,不光您一个是我们的工作对象!”
“可您看,我可是主动上门来了!”
“我想,您罗旋旋旋桨到这儿来的目的,大概不单是为了跟我讲‘罗旋旋旋桨吧。您可别对我说,罗旋旋旋桨这名字您已经腻烦了,这可万万不成!您此行一定另有原因,一个更好的原因,快告诉我吧,我洗耳恭听!”
“您这算说对了。”
“那您还不快讲!”
“哦,您没看到我交上去的档案吗,是关于香蕉的。”
“香蕉?”
“瞧您,犯不着这么一脸怪相呀!我知道,那些对革命大肆诽谤的家伙,不断甩出来攻击您的,正是香蕉,或者应该说,正是‘没有香蕉。这肯定让您一听‘香蕉就心烦吧。可不是吗,虽说基食委全力以赴,苦心经营,市场上却还是买不到香蕉。要说起香蕉来,倒最是一种有宜健康、营养丰富的水果,它易于消费,不同纬度的许多地方都可生产,因此终年常见,不是仅仅一季的水果。而且,它经得起长途运输,由于有香蕉皮天然包裹,所以极为卫生……”
“先打住吧,女士!您又不是不知道,世界市场都受‘大墙街一手控制,同‘性能最佳国家的投机银行一道,要置革命于死地而后快。若不是他们阻挠破坏,不就是几只黑头香蕉吗,我们要多少就有多少,满筐满篓都是,跟其他国家一样。再说,您又何必片面夸张香蕉的优点呢?您不是不知道,这里面有个外币兑换的问题,解决起来可没那么简单,至少目前是如此。不过局势很快会有好转,我可以向您打包票。”
“您解释得无懈可击,我心里全清楚。”
“无论如何,一场革命如果还懂得自尊自爱的话,决不会在香蕉这种事上穷纠缠的。”
“谁说得准?”
“我说得准。一场称得起革命的革命,名字决不会这么快就被人改掉,即便这并非完全不可想象。好了,别绕圈子了,快言归正传吧。”
“我正是为此而来!”
“那您倒是讲啊!”
“说起来很简单。如果你们给香蕉换个名字,你们就可以转危为安。当然,我是想说,如果我们给香蕉换个名字,我们就可以转危为安,至少是在公共消费这个关键而又极具象征性的层面上。”
“您在说些什么呀!您说的‘我们指的是谁?”
“新公民呗。”
“仅止于此吗?”
“这还不够吗!转危为安的当然还有它。”“谁?”
“革命呀!”
“哈哈,谁跟您说革命需要什么转危为安?这是一个很可疑的念头!”
“还是应该未雨绸缪的好!我们若是能给香蕉换个名字的话……这个新名字就会成为某种抽象名词,因为它指称的物品,在我们眼前,在我们视神经感觉范围之内,根本找不到呀。由此,这种物品的匮乏也就自然进入概念的范畴,再也不会引起看得见摸得着的挫折情绪了。我的话,您听懂了吗?”
“可这一切不都已经发生了吗?给香蕉换个名字?我怎么觉得,你倒比我们这些老革命还革命?不要过犹不及呀!无论哪种语言总有个最低限度的连贯性,我们必须考虑到这一点。”
“我又不是坐在局长的位子上,我可没有把名管局局长取而代之的念头。不过我有问题,总要提出来吧。比如说下面这个,我经常向人提起,可从没有一个人肯回答我:是谁把香蕉叫香蕉的?”
“这倒真是个难题,哦……”
“嘻嘻……您这副样子像是要向我道歉说,无论答案是谁,那肯定不是您。这一点我倒毫不怀疑。”
“您这不是成心气我吗?……要找到答案,伸手翻翻字典不就得了。‘香蕉……,您瞧,这个词源于非洲班图族的土语,被葡萄牙语吸收……”
“这倒给它增光不少。世上的语言没有哪种是纯洁的,处在源头的语言也从来说不上纯洁。我顶讨厌纯洁。就连肥皂也混浊不纯,纯洁本身都不纯洁。源头也不纯洁。我不喜欢在压根儿不存在的事上做文章。‘香蕉这个词从没填饱过一个人的肚子。”
“可一听到这两个字就口水直流的人倒是不少。因此在这第二点上,您建议的新词也得和‘香蕉争个胜负高低。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颇费时间,还得做大量广告宣传。而这么一来,您建议的普通名词恐怕要变成注册商标似的了。至于第三点……”
“哪来的第三点?”
“第三点嘛……每说到一个名字,它指称的实物就会真的到来,这就像往海滩上洒大粒盐,刀蛎就会从沙子里拱出来,或者在课堂上点名,每次只会有一个学生在众人中举手喊到一样……”
“哦,您若是在阿尔萨斯叫穆勒,在卡塔卢尼亚叫桑契斯,在瓦加杜克叫乌德拉奥果,举手喊到的人可要排成一个纵队呢……那么,依您看我给香蕉改个什么名字好?”
“您先让我好好想想。当心,我这可是孤注一掷啊!”
“……”
“我觉得给香蕉另起什么名字,都不合适。”
“我呀,尽管您提出了保留意见,我还是要向您建议‘我—爱—你—果这个词。”
“噢?”
“它让您失望了吗?”
“不关痛痒。”
“不过,‘我—爱—你——果里,可是有三个连词符呢!”
“这听起来不是有点像女人嘴里的嗲声嗲气吗?”
“当然有这个在里头啦,从某种程度上说……”
“您觉得,我到市场里,向商贩们说‘我要买我—爱—你—果,他们端出来卖给我的,一准儿是香蕉吗?”
“当然不是喽,因为市场里根本就没得卖啊!哈哈哈……商贩们端给你的,不过是几只熟透了的烂梨,或者几乎是伪造的苹果,用蜂蜡擦亮了以次充好,还发下狠心要好好宰您一笔。可是,总有一天,市场上会出现那些弧型的、虎皮黄的小小奇迹,那些我不愿用它们原先的名字称呼的水果。到了那时,大家就会知道‘我—爱—你—果为何物了。至于您呢,我敢打赌,每次您为了一些‘嗲嗲的原因,总是顶喜欢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水果的。”
“可不是……”
“那咱们实验一番如何?我要是能试……”“试什么?”
“这个新词呗!就是我刚向您提到的这个新词呀!”
“您放手干吧!”
“我要尝试把它用在外边,用在全世界,用在公共生活……”
“我正要向您如此提议哩!”
“在实验之后,我还能来您这儿讨扰吗?”
“我求之不得!您和我俩人,从现在起齐心协力进入实验阶段……”
“那,我们明天见面如何?”
“不行。星期四下午两点,星期五下午两点或三点,我都可以。”
“那就星期四下午两点吧。”
“最好不过。”
“就这些吗?”
“您出去的时候,请跟总秘书长打声招呼,好吗?我的日程表在她那里。她的办公室是最后一间,紧挨着出口,在接待室对面……”
“刚才我进来时,一点儿都没在那儿多等。那好,一言为定,星期四见。还有,别忘了我向您提的那个问题……”
“好的,再见,罗旋旋旋桨。下次来时,你会是如何一番打扮,我可是拭目以待呀!”
三
“谁把香蕉叫香蕉?”
“您呀,我呀……谁不把香蕉叫香蕉,问题该这么提才好。”
“我要问您的是:是谁把香蕉叫成香蕉的?”
“第一个班图人呗,他从猴子变成人,走出没有语言的状态时,就把香蕉叫成香蕉了。这个答案满不错的,现在用来回复您绰绰有余。”主顾罗旋旋旋桨按着说好的日期和时刻如约而来。局长能再见到她,感到非常高兴。前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她的手臂,梦见他将她搂进怀中,又一下举了起来,伸直手臂举过头顶……而她则张开双臂,自如地盘旋着。最后,露天马戏团的场子上,他们俩人划出的轨迹升到空中,飞越世界那难以辨认、不被人知的一部分,飞越所有应按革命精神被重新命名的一切。
可是,当罗旋旋旋桨当真来到他的眼前,局长却觉得她反不如梦中那样任他幻想。她装束朴素,穿着黑裙子,黑紧身衣,连目光都是黑的。她的手臂被袖子全挡住了,一左一右紧紧交叉在一起。她没说上三言两语,就把想入非非的革命家引回了正题。
“实验的唯一结果,就是我的种种努力都没获得多大成效。您觉得……”
“这虽然不在我意料之中,却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件事并非轻而易举,能一蹴而就。不管怎样,您先把情况说给我听听。”
“给香蕉改名的事,大家听了都漠不关心。”
“这不足为奇。我们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要引起人们的关心呀!你说人们不关心,这反倒给我吃了一粒定心丸哩。”
“不出我所料,各种反对意见的根本要旨,就是相关物品的非现实性(起码是在市场上的非现实性)。在与我交谈的所有人中,就连最乐于合作的那一个,一说起这个来也火冒三丈,他大致是这么回答我的:子弹存在的证据是它能杀人,香蕉存在的证据可不是它根本就买不到。”
“不过,人们之所以发明各种名词,不正是要代替实物,要免去实物在场才能指示之烦吗,因为实物没有分身法,不能同时出现在各个空间里!”
“哎呀,我头都听晕了!”
“嗯,玄而又玄嘛……”
“我得坐下来定定神。”
“请坐,请坐。我上次的提议收效如何?”
“‘我—爱—你—果这个词,人们接受起来,都痛苦不堪,像是一把尖刀剜在伤口里似的。‘我—爱—你—果成了匮乏的代称,它正好表示‘香蕉不会有的,除此而外别无含义。一边是无果的穷人,卖不出来买不进,浇个落汤鸡。一边是无嘴的水果,剥开却不为了他,连皮也没份。”
“您说的这些我很感兴趣,因为这大可成为一种最可靠的手段,用来搞活欲望,最终促使现实被欲望牵着鼻子走。”
“您能不能另想一个词,意思是‘亲爱的虎皮黄水果呦,我多爱你呀,同时又不落进‘我—爱—你—虎—皮—黄—果之类的套子里来。”“比如说,干脆用'香蕉'一词如何?”
“您别逗我了。我们的实验若是使‘香蕉这个词重新成立,倒是不妨用它,这对于正在交谈这个题目的您与我来说,当然并非完全不可想象,可是对于世人来说,却不大可能。这得花上很多时间,一句话,心急也吃不上热豆腐。“
“您说吃豆腐,又在短裙下翘起二郎腿,这不明摆着在挑逗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吃热豆腐……这是指革命瓜熟蒂落所必要的时间。可这个时间与革命本身自相矛盾呀,因为它意味着‘延续,甚至可能是‘稳定。”
“第阿乌拉语中,‘土母的意思是‘虫,就是‘蠕虫的虫,‘毛毛虫的虫。在巴西葡萄牙语中,香木瓜被叫成‘马马奥……”
“我乐于相信您说的都对。”
“……大江大河往往有好几个名字。比如说尼罗河或者亚马逊河。尼罗河的名字可多哩。”
“地点不同,名字就有好多。”
“说到柬埔寨和高棉,或者贝宁和达荷美,情形就不一样了。”
“时代不同,名字就有好多。”
“正是。”
“您使我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我们在命名一个人时……比方说您吧……方法应是多方位复合式的:比如为您的脸专起一个名字,除了您的脸,任谁的脸也不表示。另一个词命名您的前胸,另一个词命名您的后背……另一个,您的腿……对身份证的填写方法,应该做出全新的思考。”
“吃到肚子里是香蕉,出了肚子就成了屎橛子。”
“抛到天上便是飞镖。”
“在清真寺塔顶是新月,在旗帜上面是军徽,在面包铺里是羊角面包。”
“一会儿是月牙,一会儿是指甲。”
“我儿子梳的摇滚乐士头型,也是‘我—爱—你—果吗?”
“这让我想起阿伦德哈第·卢瓦写的《小玩意儿之神》这本书,其中《优等生笔记》那一章中,他让两个孪生子之一发明了‘香香蕉一词,这可真是神来之笔,因为如此一来,就可以留下‘香蕉表示‘不太香的香香蕉了。”
“那就给我吹冲锋号!”
“我倒是有这份心哩,可直到现在我们的成果如何?”
“毫无成果。”
“我们可要尽快取得进展。即便您和我之间的谈话纹丝没有泄露出去,旁人还是会知道我们给香蕉改名的事已告失败。”
“失败?您凭什么说我们失败了?我还以为,我们的工作刚刚开始,我们以后仍要见面呢。”
“这得看情况。”
“您这么说吗……我觉得您这是在威胁我。您知道,当着大庭广众把咱们之间的事都抖露出去,这份心我可从来也没存过啊!”
“咱们之间的哪回事?当着哪门子大庭广众?什么抖露不抖露的?我们的工作习惯,您难道不知道吗?不错,我是在威胁您,您又以为如何?我要是丢了这份官职,您以为这是小事一桩吗?搞不好后果不堪设想,我得就此消失,更糟的是,命名的任务无人托付。您别指望我会同意您这种破坏安定团结的勾当!”
“嘿,有了,您看我给您带什么来了!”
“一只……”
“嘘!您还是换个名字叫它吧,比如说‘左轮手枪,再把它往太阳穴上一顶。”
“赌命香蕉。”
“罗旋旋旋桨送您的礼物。”
“您这可是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呀,小姐!您一心巴望当赢家,可连门儿也没有!”
“瞧您,说话调儿都变了。”
“哪能不变,您现在都成走私贩子了。两种解释必居其一:要么您毫无责任感,要么您背后靠山很硬。我不得不打赌说,您毫无责任感。因为我若是选择另一种,无论选对选错,我反正都得完蛋。”
“可我这是希望咱们能干到底呀,我希望能够确信,咱们会一直干到底!我再跟您定个约会,成吗?”
“不成。”
“看来,旁人说得不错……革命忽视了它最优秀的能工巧匠。”
“革命不是忽视,革命是吞噬。定不定下个约会随您的便,但以后接待您的再不会是我了。您只能间接地得到我的消息。”
“哎呀!”
“就是嘛。”
“对我来说,风头不妙啊!”
“我可爱莫能助。”
“我有什么把柄,被您抓住了?”
“如果别人问我,我就不得不说:您企图把革命拖疲搞垮。您要比革命本身还革命。当心!革命很会小题大做的,特别是当事态要脱离它控制之时。事不过三,您甭想跟我再见第三次。”
“历史将会断定谁是谁非。”
“历史不是个主体。”
“您也当心吧!革命要是不赶快给香蕉改名,就会从此一蹶不振。您再考虑一下我的问题吧。是谁把香蕉叫香蕉的?我觉得,那该是一串旧制度吧!”
“我认为,那是您的父亲。我正在调查,我想您把名字改成罗旋旋旋桨之前,本来是姓香蕉的。”
“是吗,连您也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我有根有据,可以跟您赌脑袋。”
“赌谁的脑袋,您的还是我的?”
四
第二次约会过后不久,罗旋旋旋桨就从活人的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一天,几个亲近的朋友或者不太疏远的相识,找了个中立之地,偷偷凑在一处。
代表香蕉家族到场的只有失踪者的一个哥哥。他此行的目的,与其说为了料理后事,不如说是要重温往事,在心里暗暗追悔犯下的错误。
到场者中还有罗旋旋旋桨的两个旧日相好,他们俩人素不相识,彼此远远地站开,都把目光投向别处。另外还有两个她以前教过的学生,一个叫火炬,一个叫脊梁,两人的名字都不是襁褓中爹娘给起的。来的还有一个邻居,是她照管了那只后爪雪白的黑猫。另一个邻居也来了,盘算着要杀价买回罗旋旋旋桨的电视和电脑。
这几个毫无共同之处的人乌合一处,又能做些什么?无非是拉长老脸,毫不掩饰地彼此猜疑,攻击东家如何如何懦弱,却忘了西家同样是个胆小鬼。
他们来到这里想得到什么呢?也不过是要向自己证明,他们还不是彻头彻尾的熊包软蛋罢了。他们做出一番分析,说按力量对比的目前状况,谁去找罗旋旋旋桨(或着不如说找她的遗物),谁自己也会很快消失。大写的革命波澜起伏、神秘莫测的进程当中,清洗异己决非罕见之事,可直到现在,也从来没人组织起来,探听详情,做出防备。
大家束手无策,左思右想,只得作罢。是啊,这事从哪里入手才好呢?要有所行动,总得名正言顺才成啊!
罗旋旋旋桨的哥哥心理合计的,正是这个。他动身离开时把那只猫带走了。后来的几个月里,他们俩都在进出口行业大显身手。不久之后,他们就可以正式宣布,大家翘首以待的那些集装箱将从象牙海岸到来。集装箱里装的货物,并不是象牙。
杰克·儒埃(Jacques Jouet),作家,现居法国。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尺山》、《外国国家级首领赠送礼品博物馆馆长》等。
李金佳,作家,现居法国。发表过小说、诗歌及翻译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