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琦
常常听说某个人是吹牛大王,其实在吹牛这个领域无人可以封王。牛皮是无极限的,无论谁吹得有多么厉害,总还是有人超过他,且不说某大都市多不胜数的吹牛家,随便把镜头拉到一张乡下的酒桌前,甲乙两人就已是胜负难分。甲说有一个女人爱他爱得发疯,乙就说有两个女人为他死去活来。甲不服,把乙的数字再翻番。如此类推下去,可以吹得日月无光,天地变色,要在这两人之间推出一个吹牛大王来,竟也不易。据我看来,吹牛只能以境界等而分之,最高的境界是吹得连自己都相信,但是,其致命缺陷是除了吹牛者自己相信,别人全都不信。
这样的吹牛纯是病态,不在寻常之列。寻常吹牛渗透在日常生活之中,无处不见,就像流行感冒,因此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我现在之所以要说说寻常人的吹牛,是想看看中国人吹牛与美国人吹牛有何不同,或许还可以从中嗅出两种文化的不同味道。
先说中国人的吹牛。大而论之,分做“四吹”。
其一是血缘之吹。所谓血缘,不只是祖父母、父母和兄弟姐妹,也不只是所有的近亲,父母无可吹,就吹祖父母,祖父母无可吹,就吹老祖先。上可通两千年以前的祖宗,远可达九个弯以外的亲戚。家族再衰落,也可以从古代找一个了不起的祖宗,从远方找一个做小官的亲戚。只要是同姓,即使相隔两千年,而且根本没有族谱可查,似乎也可以找到一条清晰的血缘。这种吹牛在中国源远流长,汉朝的皇帝自称是为夏朝驯龙的刘累的后代,北周皇帝则以炎帝神农氏的后人自居,唐朝皇帝说他们的老祖宗是老子李耳,连品节高尚的屈原和志趣高远的陶渊明也未能免俗,屈原说自己是“帝高阳之苗裔”,陶渊明说“悠悠我祖,爱自陶唐。”韩愈看不惯这种祖传的风气,写了篇奇文叫做《毛颖传》,以游戏笔墨给毛笔尖作传。他仿效司马迁《史记》的笔法,一开头就说:“毛颖者,中山人也。其先明视,佐禹治东方土,养万物有功,因封于卯地,死为十二神。”毛笔尖乃兔毫所做,韩愈由此而为兔子兔孙们寻找光荣的祖先,把它们的祖宗追溯到五帝三王。文章的最后更把圣人的后代与兔子兔孙等而论之,极尽讽刺之能事。但韩愈大概没有想到,几百年后他也成了后人妄加攀附的祖宗。“文价早归唐吏部,将坛今拜韩淮阴”,这是许多韩姓人家特别喜欢的春联。你看,姓韩的可以找到汉王朝开国的名将韩信和唐代的文学领袖韩愈,一文一武,何其了得!依此类推,姓赵的可以找到赵匡胤、赵子龙,姓谢的可以找到谢安、谢灵运,姓李的只要能追溯到唐太宗李世民那里,就可以再往上追溯上千年,直至春秋时的老子李耳。我们姓朱的,虽然发音难听,却是朱明王朝的皇家姓氏,宋朝还出了个朱熹。中国人聚会闲聊,常会说到姓氏,说到姓氏常会说几个光荣的祖宗,有人是嘻嘻哈哈说笑,有人是认认真真吹牛,曾经有个姓陈的说他是陈后主的后代,还曾经有个姓郑的说他是郑和的后代。陈后主荒淫好色,乃亡国之君,却也曾是一国之主,因此有姓陈的以他为傲;郑和是个宦官,就算有后代,那也不会有血缘关系,
其二是名片之吹。大陆近年兴起名片热,无奇不有。名片本是名字之片,不少人却把它当做出名之片。小小一张纸片,恨不能把平生得过的所有头衔或荣誉都塞上去,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有个笑话说,某村庄的党支部书记兼村长印了张名片,头衔大略如下:“中共中央国务院XX省委省政府XX地委地政府XX县委县政府XX乡委乡政府XX村党支部书记兼村长XXX”。前年岁暮我回大陆,有两张名片砸得我头晕眼花,張口结舌。有张名片是成都一位老先生的,正反两面都印满了微雕般的小字,除了“副主席”、“副会长”和“理事”之类的头衔之外,还有一份近乎履历的光荣史,连曾经与某某名人共宴之事也罗列其中。另一张名片是昔年某位熟人的,名片上有一个总公司和几个分公司的名称,有十多个电话号码,其中美国分公司的电话号码我越看越似曾相识。略一追究,对方笑了:“这就是你在美国的电话号码呀,我从你老同学那儿要来的。别见怪,我这是唬人的,反正不会有人往美国打电话!”老天哪,这还是我刚到美国时的电话号码。那时我住在贫民区,如果有人打这个电话,或许会听到大街上传来的警车的鸣叫声。
其三是师朋之吹。中国人说“名师出高徒”,因此吹捧自己的老师多么出名,好像是显出自己的不平凡了;中国人又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以吹捧朋友多么出色,好像就抬高了自己的身价。有人听过哪个大师一节课,就终生托庇在大师门下而自豪;有人与哪个名人说过几句话,尽管这位名人早就忘记了他,他还是到处炫耀某某摹是我朋友。与人初次见面,仅仅三句话,就把所谓的名师名友拉人话题。这样一说,自己的个头都似乎长高了许多。
其四是同乡之吹。实在没有什么可吹的了,就吹自己的故乡出了什么名人。小到方圆十几里,大到方圆几百里甚至上千里,总能找到名人的。现在找不到,历史上总会有。千古流芳的找不到,遗臭万年的也可以。从前在火车上遇到一位河北人,他一开口就说:“我是霸县人,韩复榘就是我们那里人。”小乡镇的历史上没有状元,没有举人,前清某位迂腐的秀才居然也被拿出来炫耀。
除了那些特大号的吹牛家之外,中国人一般不直接吹自己的能耐和本事、一种情况是自己没什么可吹的,只好拉大旗,做虎皮;另一种情况是不敢直接吹自己,因此用别的方式婉转地吹牛。有位作家来美国某大学演讲,总共只有一个钟头的时间。本来听众是来听他谈他的作品的,他也不妨宣传一下自己的作品;但他却用了半个多小时讲他现在担任或曾经担任的各种头衔,讲他与某个中央领导的密切关系。终于等到他言归正传讲自己的作品,却又谦虚起来,说了一大堆客套话,听得众人大倒胃口,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与中国人不同,美国人很少吹自己的父母兄弟,亲戚朋友,更很少夸耀他的家乡出过什么人物。要吹就吹自己,吹得不加掩饰。有个美国人潇潇洒洒地告诉我他会说汉语,最后我才知道他只会说“你好”和“谢谢”,数数只能数到“6”,“7”是什么就不知道了。还有一个美国人说他乒乓球打得不错,于是约他打了一场,原来他的“不错”就相当于中国人刚学乒乓球时的水平。你把球很柔和很缓慢地送过去,他能接住就是“不错”。
美国是一个广告世界,美国人很会宣传自己。申请新工作的时候,美国人特别善于给自己编写履历,能把一丁点儿的经历编写得十分辉煌。譬如说学过几天汉语,会说几句日常话,履历里就可以吹自己熟悉中文。曾经做过什么工作,哪怕只做了一两个月,但他能让你相信他是非常胜任这项工作的。在高科技公司,中国人通常只是埋头从事科技尖端的研究,有些美国人在这方面或许不如中国人,但他们擅长推销,懂得跑外交,善于宣传造势。有位中国人是美国一家电脑公司的高级主管,当电脑市场最热的时候,他跟着公司总裁去华尔街寻找投资人准备上市。白人总裁在几个银行家面前介绍公司产品,畅谈本公司发展前景眉飞色舞,气壮山河,华人主管听得心惊肉跳。事后他问总裁,有些产品还没研究出来,怎么就说即将上市?有些领域从没涉及,怎么就说正在研发?总裁微微一笑说,这里边的文章你不懂,放心便是。后来他们公司上市,股票大涨,主管对总裁敬服之余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再后来,公司的股票又大跌,总裁还是能把公司的发展前景讲得灿烂诱人。
美国人直接吹自己,中国人含蓄婉转,绕着弯儿吹自己。看起来只是民族性格的不同,其实也与文化的不同颇有关系。美国社会注重个体生命,一个人的成功与否要靠自己,夸耀自己家人和亲友如何了得没什么用处,况且美国人也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是仰仗着什么背景什么人物才获得成功的。要找到好工作把握好机会就得推销自己,推销自己就常常是广告化的吹牛。还有些美国人,自我膨胀而自视过高,自吹而不自知。中国社会是群体化社会,中国人特别注重血缘关系以及与周围人的关系,个人与亲朋好友组成一张网。《红楼梦》里四大家族有一张大网,一般人也有自己的小网,哪怕这张网脆弱得如同一张蜘蛛网,没有网那就是无依无靠,孤家寡人了。活得滋润的人,通常都有一张坚硬的大网做背景,网里边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物就是后台。说我舅舅是县长,你就不敢欺负我,你就得给我留点面子。吹我舅舅,实际上也等于在夸耀自己的势力。又因为特别看重血缘关系和乡土关系,吹我先祖是什么举人,就似乎证明了我的聪明;吹我们燕赵出了什么人物,就好像我也带着燕赵之气。
写到这里,忽然有些惶恐。吹牛乃人类生活中的寻常之事,我自己同样不能避免,为何竟做出高人姿态?去秋出版一本散文集,前边需要几张照片,我从影集里翻来找去。最后挑出来十来张,其中竟有两张是分别与时下两个正走红的名人合拍的。我暗叫惭愧,最后没采用,却也由此窥见了内心:我不也想拉出名人以自吹么?
(选自《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