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丰伟(台湾)
纯真而令人怜惜的和儿童,也许会是中止仇恨蔓延的最后一道力量
一
仿佛应验400年前诺查丹玛斯的预言:“恐怖的大王从天上来,恶魔狰狞的面孔在倾颓的大楼间狂妄地嘲讽着。战火在荒凉的岩石间爆发,反攻的箭矢下一刻不晓得将射入哪些牺牲者的心脏。”
你问我,对于“9·11”事件的看法。是人间怎样的疏忽,才会酿成文明世界里最残酷的仇恨?
当我们对人世间的道理感到惶惑不安时,看看儿童吧。许多宇宙人生的解谜,要从儿童身上开始。
二
你15岁时的记忆是什么?发誓要穿上第一志愿绿衣绿裙的志气?跟初恋情人轻轻碰触双手的娇涩?排队购买偶像歌星演唱会门票的坚持?
他大约15岁,他一爬上讲台后方的板凳上,全场响起如雷的掌声。因为营养不良或其它先天因素,他只有132厘米高,然而他的气势席卷全场。
他的名字叫伊克巴·马西,是重获自由的童工,也是努力让其它童工也能获得自由的勇士。他因为得到“锐跑(reebok)青年行动奖”,从巴基斯坦来到美国,述说许多亚洲南方地区的儿童的遭遇。
伊克巴的父母为了替大儿子娶媳妇,向一个有权有势的地毯老板借了600卢比,相当于台币400元,还不到一客“上合屋自助餐”的价钱。伊克巴当时才4岁,为了偿还这600卢比,开始暗无天日的童工生涯:一天工作12小时,一周工作6天。
他每天蹲在织布机前,织出美丽、繁复的地毯,销售全世界,也许有一块就在你的脚下,但他永远享受不到踏在地毯上的生活。伊克巴家族的债务永远没有偿还的一天,因为只要他一犯错,或在织布机前睡着,债务就增加一些。他的食宿也算在成本里,让债务越垫越高。他10岁时,债务已经累积到1.3万卢比。他恍然大悟:他这辈子永远没有希望了。
伊克巴在人权组织的协助下,逃离工厂老板的奴役,很快地学会读书、写字。他成为强硬的反对派,多次领导童工游行,抗议剥削儿童的行为。他梦想成为一个律师,好帮助更多儿童获得自由。一所美国大学提供全额奖学金,等他完成巴基斯坦的学业,即可前往就读。一位美国医生愿意提供一年份的营养药物,协助伊克巴的成长。伊克巴的前途看来一片光明。
1995年4月16日,在两名堂兄弟陪伴下,伊克巴在拜访一位叔叔途中,遭受一阵12口径双管猎枪突击,当场毙命。当地人权组织怀疑,伊克巴被痛恨他的地毯工厂主人谋杀。
要如何评估人世间的苦难?是纽约双子星大楼里死难的数千人值得悲悯,还是数以百万计的童工更值得同情?合上“大块文化”出版的《解放儿童》(free the children),我思索着该如何给你注定模棱两可的答案。
三
在今年2月7日的《南方电子报》上,刊出陈真的文章《反辐射混蛋和伊拉克禁运》,告诉我们以下的故事:
波斯湾战争之后,西方国家对伊拉克实施禁运,同时丢下70万颗含辐射线的贫铀( depleted uranium)飞弹。
被丢下贫铀弹的国家,包括之后的萨拉热窝跟科索沃,都造成畸形儿增加、致癌率增加、“小朋友一个个长得奇形怪状”的问题。除“贫铀弹”外,伊拉克还被丢下上百万颗像玩具的地雷,炸得许多小朋友断手断脚。
附属于联合国的一些单位指出,经济禁运在1997 年 8 月前,已造成 125 万名伊拉克儿童死于饥饿或疾病,96万名5岁以下儿童处于饥饿边缘,23% 的新生儿体重不足;1/4的5岁以下儿童慢性营养不良;59% 的居民无法经常有干净饮水。
这些祸及无辜儿童的新闻,在西方世界里,被刻意漠视、忽略了。贫铀问题,是因为驻守巴尔干半岛的军人相继罹患癌症才曝光。抗议伊拉克经济禁运的活动,在大众媒体上几乎没有空间。美国曾派遣一个调查团到战场秘密调查贫铀的威力,结果调查团成员相继过世,最后死得只剩下一人。这个人曾参加在陈真所就读的剑桥大学举办的研讨会,他说他剩下时间不多,一定要揭发这些事情,全场热烈鼓掌。可是这样的新闻也许是被封锁,也许媒体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根本没有引起大众注意,这剩下的最后一人,恐怕也只能遗憾死去!
陈真引用美国前国务卿奥尔布莱特的话:禁运杀死了至少50万名伊拉克儿童,但是“我们认为这个代价是划得来的”。
“9·11”事件发生后,有一股微弱的声音提醒我们,必须要探讨反美情绪的起因。想想,如果让你驾驶着飞机,用最快的速度往世贸大楼冲撞,你很清楚,要有多大的仇恨,才能让你做到“置死生于度外”。这些“恐怖分子”,有许多接受过高等教育,精通西方文化,而且在美国已经埋伏好几年。这些本·拉丹的死士,在西方社会埋伏这么多年,却没有人“投诚”,供出惊人的 “9·11”计划。这恐怕不是“洗脑”、“无知”能解释。
“9·11”发生一个月后,全球股市又反弹回“9·11”前的水准。这是极不理性的,没有任何理由显示,现在世界经济状况,会比 “9·11”前更好。但这也显示,人们强烈地希望回复秩序,希望生产与消费恢复正常,赶快让经济由谷底反弹。强烈渴望景气复苏,企求战争赶快结束,本·拉丹最好早日从山洞里被抓出来枪毙,股票才能心安理得地上涨。至于西方世界跟回教国家的恩怨,似乎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四
这个月的《财讯》月刊上,有一篇文章,标题是《这一次危机买股恐怕没有好报偿》,副标题是《我们每个人都坐在被告席上》。这篇投资专栏的作者是麦嘉华,一位西方世界的国际投资专家。麦嘉华以西方世界的观点说:“我们作为富有的西方工业化国家,在中世纪以来惊人的历史进程中,是不是有可能做错什么事,因而引爆这样大的仇恨和毁灭性的袭击行动?”“我们这些富裕国家有没有做了什么事使社会上一些人感到非常苦楚,进而引发这次攻击行动?”
麦嘉华自省地说:“我们征服别的大陆,消灭整个原住民人口,将他们纳为奴隶,强迫他们整个村子迁徙到别的地方;犯下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地毯式轰炸柬埔寨;在越南屠杀无数平民;不久前轰炸塞尔维亚;到现在还在轰炸伊拉克。”“如果情况符合我们的经济和战略利益,我们连身为大坏蛋的外国领导人都会予以支持。”“过去200年来贫富差距不断扩大,有10亿人每天生活费不到1美元。”“我们将反全球化的抗议民众当成神经病。”“我们剥夺世界上最贫穷人民用负担得起的价钱取得医药的管道。”
麦嘉华说:“试想一下,这个世界一无所有的人会对我们有何感想?又会如何反抗我们?”“非常穷苦的人反抗我们、保卫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恐怖主义和游击战。”
看完这篇专栏,我心里想着:当有自省能力的麦嘉华把自己放上被告席的位置时,身处在台湾的我们,能恍若无事地说, “9·11”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吗?因为符合美国冷战时期的利益,台湾侥幸纳入美国的保护伞与经济体系内,幸运地领先其它华人地区发展。相对于世界上贫苦的大多数人,台湾人是相当富裕的、幸福的。西方国家曾犯下的罪恶,如侵占原住民的生存空间、恐怖的大屠杀、对移居劳工(外劳)的剥削与轻视,在台湾也曾发生过。对贫穷国家的冷漠、不关心,台湾人恐怕还超过西方世界。
报上曾出现,台湾也是本·拉丹目标之一的传闻。试想,如果华航或长荣的飞机被挟持,一头撞上“总统府”、或台北火车站前的大楼,后代的历史学家会怎么写?他们会说本·拉丹炸错了,还是会把台湾也算入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一环?
身处在亚洲唯一为“9·11”降半旗,率先靠边站的地区,我们该如何面对“9·11”事件?或用另一个角度思考,我们该如何让自己因为 “9·11”事件而有所改变?
让我们回到第二节所说的伊克巴·马西,以及之后一位加拿大小孩的故事。
五
让我们的思绪飘回1995年4月19日,一个叫做魁格·柯伯格的12岁加拿大小孩,蹦蹦跳跳地准备到学校上课。魁格吃早餐时留意到一则新闻《奋战的童工,12岁男孩遇害》:
一个名叫伊克巴·马西的童工,在巴基斯坦的地毯工厂,度过暗无天日的悲惨童年。工作好几年后,他逃离工厂,为反对奴役童工运动努力。上星期天,伊克巴·马西在住处附近中弹身亡。有人认为,是愤怒的地毯业者雇人杀害他。
天啊,12岁的男童,年纪跟他一样大,却要承受这么多命运的折磨。魁格问妈妈有没有看到这条新闻,妈妈建议他,可以到学校图书馆去找资料。搭公车上学时,魁格的脑袋里被这条新闻占满:什么样的父母会把4岁小孩卖去当奴隶?什么人会把小孩绑在织布机前过一生?
学校的图书馆没有童工的信息,魁格下课后到公共图书馆,馆员协助他找到一些童工的相关报导。魁格对真相越来越了解,他的脑海中开始出现一幅又一幅阴暗的画面:年纪比他还小的孩子,有些在晦暗的工厂整天织布,有些在深邃的矿坑运输煤炭,有些则随时面对爆竹工厂爆炸的威胁。为什么,大人会纵容这些事情发生?
魁格的妈妈有一个朋友在海外非营利组织工作,她把联络电话给魁格。魁格开始为自己的迷惑追求答案,但他发现,加拿大为儿童人权努力的组织并不多。他在一个位于多伦多的青年组织,认识一名孟加拉裔的青年艾朗·拉曼。魁格与艾朗谈伊克巴的案例谈很久,然后询问艾朗,有没有可能成立一个儿童组织,对抗虐待童工的国际性暴行?艾朗赞同他的想法。
第2天,魁格跟班导师要求几分钟时间,让他跟同学说说话。他把关于伊克巴的剪报影印几份,传给全班同学,跟同学解释他在图书馆找到的资料。同学不敢置信,因为新闻里的主角跟他们一样,只有12岁。魁格让想了解这件事情的同学组成团体,一起来探讨这个问题。
有18位同学举手。接下来的事情,你不难想像。魁格和他的伙伴,继续搜集资料,然后到各班演讲、到各校演讲、到工会演讲、甚至到大学里接受大学生质询:第一次很惨,但之后就知道怎么回答问题。完全由儿童组成、大人监督的“解放儿童”组织,在加拿大、在美国、在全世界成立,推动解放儿童的工作。同时,魁格想尽办法跟巴基斯坦的人权组织联络上,跟学校请长假,在艾朗陪伴下,亲身了解巴基斯坦、孟加拉、印度等地的儿童所遭遇的虐待与忽视。他也回到伊克巴的家乡,访问伊克巴的家人,了解伊克巴命案的幕后真相。
他把他参与儿童人权工作里遭遇的心灵转变,以及深入亚洲的旅程,写成一本书《解放儿童》。他获得许许多多国际性的奖项,包括引导他进入新世界的先导伊克巴·马西也曾获得的“锐跑青年行动奖”(Reebok Youth in Action Award)。
六
难民营里被无辜杀害的小孩、向吉普车丢石头的少年、经济管制底下奄奄一息、肚皮鼓胀的儿童,以及,被认为因为美国主导所造成的严重社会不均底下一无所有的新生代,常被用来解释本·拉丹等人发动 “9·11”的正当性。
而解放儿童运动,正好以相反的方向,减少让仇恨蔓延的土壤。
“9·11”事件后,冲突的双方是世界强权与有史以来最强悍的恐怖分子。无数人因此财富缩水,生活受到严重影响,感觉到自己只能随着时势浮浮沉沉。一位读者来信说:“有时不说话并不是表示冷漠,可有时想想,那又怎样呢?人的力量太小!声音太小。”
我没有办法反驳任何悲观的想法。也许,明天就会爆发生化战争,不知名的病菌会在一瞬间牺牲掉数10万人性命,旧有的价值观完全瓦解,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但看到魁格的努力,总会让人觉得这世界还有点希望。解放儿童运动的主角,是许许多多还在学校念书的青少年。这说明,人的潜能往往超过自己的估计,即使是青少年,也有能力发动全球性的串连,以媒体力量逼迫政治人物关心弱势者。而且,投入社会运动的人,有可能过得比其他人更好。加拿大的脱口秀节目主持人揶揄魁格,为什么不跟同年龄学生一样泡妞、享受青春?但魁格觉得他的日子很充实、很有趣。
我们并不奢求立即改变世界,但任何社会潮流的变化,总是建立在一开始无数微小努力的基础上。只是,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台湾,台湾的魁格会有什么下场?爸爸妈妈是不是会要他好好专心念书、考上大学再说?老师是不是会劝他以前途为重,不要搞危险的“学生运动”?同学会不会说他爱出风头、爱表现?各党派会不会抢着介入这新兴的社运领域,扭曲儿童解放运动的发展?
七
如果我们从下一代开始,让他们有良好的教育、健康的身体、温暖的生长环境,是不是可以遏止仇恨的蔓延?
每一个童稚的心灵都是一个崭新的空间,等着外界环境去塑造。站在“9·11”事件的共同被告席上,感觉到很无力的我们,所能够做的,或许是:不止要关心自己的小孩,还要关心弱势者的小孩、关心其它国家因为经济困境吃不饱、穿不暖、没有办法得到教育机会、被强迫工作、性交易的小孩。
我们可以捐钱给营利组织;可以对政府施压,要求政府关心比我们穷困的国家;可以监督企业界,不能跟虐待童工的厂商往来;我们可以抵制纵容童工的国家的商品,让他们把工作机会还给工资较高的失业成年人,让小孩回到学校。我们可以推动连署,要求任何政治、军事行动,比如经济禁运、埋设地雷,都必须优先考量儿童的健康与生命。我们可以主动宣传关心弱势者的方法,引领更多彷徨的心灵找到方向。
也许,世界很难改变,仇恨很难消弭。拥有权位的成年人,不会轻易承认自己的错误。为了掩饰他们犯下的错误,仇恨会在对立中滋长。人格扭曲的成年人,会运用一个接着一个防卫机制阻止自己的反省与改变。但我相信,纯真而令人怜惜的儿童,将会是停止仇恨蔓延的最后一道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