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访金庸

2001-12-19 18:02陈初越
南风窗 2001年12期
关键词:拉丹南风窗金庸

本刊记者  秦 朔 陈初越

2001年10月27日上午。广州,鸣泉居腾龙山庄。

金庸先生坐在大沙发上,身后的玻璃窗外,即是风景清幽的白云山。

西湖论剑、天山行棋、桃花岛观戏、环球讲学……金庸先生近年来的行程格外多姿多彩、引人注目。

此次来广州,金庸先生与广州出版社谈妥了著作出版协议,约定从今年11月30起,三联版的金庸武侠小说全数移交广州出版社出版。金庸先生将来的著作改定本也交由该出版社发行。

金庸先生应邀接受了本刊专访。77岁的他依然思维敏捷和健于言谈,他时时流露的对于国事、天下事的独到见地和对国内传媒的深切关注,让我们有幸得窥一代“大侠”和名报人的风范。

出兵阿富汗,美国不合法

《南风窗》:金庸先生,您在众多华人心目中,拥有非常丰富和崇高的形象:不仅是一位精彩的小说家、报业的传奇人物,更是一位对世事充满洞察力的智者。我们深信,您不但能编织瑰伟神奇的武侠世界,亦能为我们解释这个复杂的充满迷惑的现实世界。在很多重要的事态上面,我们希望听听你的意见。

21世纪确实是个不同寻常的世纪。第一年,就发生了这么多令人震撼的大事件。请让我们先从“9·11”恐怖事件和美国出兵阿富汗谈起。不知金庸先生对此抱着怎样的关注,有哪些高明见解,愿和我们杂志的读者分享?

金庸:我先从法律的角度来谈谈“9·11”事件及此后的美国出兵行动。

恐怖活动,历来为全世界所痛恨,亦为任何法律所不允许,在这一点上,我和多数人的观点并无二致。但在我看来,美国打击阿富汗,从法律观点上,则是绝对不成立的。众所周知,英美国家奉行《普通法》,而《普通法》有一项最重要的原则,即任何被告,若未经法律程序处置—接受控告、庭审、辩护,最后经陪审团充分讨论或法官判定,不可说他有罪。换言之,他是无罪的。

“9·11”事件中,恐怖主义者挟持民用客机,撞向世贸大厦,致数千平民死伤,这实在是一桩非常大的罪恶。但如何认定是本·拉丹所主使?姑且假定是萨达姆或卡扎菲,或是巴勒斯坦的恐怖分子或卡斯特罗或其他任何人主使,又怎么办?美国是否有一个明确的证据昭示于世?

在《普通法》中,对于谋杀罪的判断一定要依赖于肯定的证据,若证据有疑点,则不行。此即所谓“一切疑点的利益归于被告”。但我们看到,美国现在给本·拉丹定罪,依照的不是这样的原则。

《南风窗》:那么依据金庸先生的意见,美国正当处理此事的步骤应当如何?

金庸:我以为,要处理“9·11”一案,美国应循如下步骤:第一是纽约检察官提供证据,向纽约地方法院控告拉丹,将本·拉丹找出来,送上法庭;二是以充分论据,证实本·拉丹与“9·11”一案有关联;如果找不到本·拉丹,则应由法律部门向行政部门提出请求,通过强制手段将拉丹以活人之身送交法庭。如此方可以开审拉丹。

这是应以法律对待的问题,不可以狭隘的报复心来行事。美国老说要尊重人权,但在轰炸阿富汗一事上,看不到他是否尊重本·拉丹的人权与阿富汗平民的人权。莫要忘了,即使本·拉丹是恐怖分子,他也是一个人,也应当有人权的。

《南风窗》:所以美国轰炸阿富汗倒有些像您的武侠小说当中,以“名门正派”名义围剿“魔教”或“大魔头”的场面。江湖上有了惨案,必是魔教或大魔头所为,所以不管怎样,杀去再说,即使杀错了,死的反正总是些“恶人”。

金庸:布什说“无论死活都要抓到拉丹”,是谋杀一个无罪之人。美国西部中常有“私刑”场面,大土地主为了吞并小农场,往往冤枉农场主偷他的牛马,派几个打手抓来吊死他,全然不要什么法律程序。美国即使一发炮弹,将拉丹炸死了,亦类同当年西部大土地主的私刑而已。

此次美国进攻阿富汗,截至现在为止,平民伤亡已不在少数。假设数年之后,另一与拉丹不相关的组织出面发表声明,为“9·11”事件负责,则美国如何向无辜死者交代?

国际世界不是小说中的武林江湖,是要讲法律的,尤其国家要讲法律,如今美国以头牌大国之尊,在这件事上,以私刑了断,如何说得过去?

平等共处之道

《南风窗》:现在国际形势有了一些变化,某些西方大国政客呼吁放弃《联合国宪章》,认为人权高于主权,如果情势需要,则大国可以介入干预,以武装力量解决人道问题或是恐怖主义问题,金庸先生如何看待?

金庸:现在美国是因为拉丹训练营在阿富汗的存在,而空袭阿富汗。若是拉丹的组织将来发展成几十个,在全世界流动,美国岂能一个个国家都轰炸过去?何况在这种空袭中死亡的,主要还是无辜平民。

《南风窗》:中国历史上有“王道”、“霸道”的说法,看来金庸先生是绝对反对“以大国之是为是”的,因为大国未必都行“王道”,也有可能行“霸道”。

金庸:是的。国无论大小,均应当是平等的。美国当年出兵格林纳达,将人家总统抓到美国来,以美国法律来审,这就是霸道的作风。

《南风窗》:在您看来,此次美国出兵阿富汗会不会加深阿拉伯世界和西方世界的相互仇视,从而引发更深的“文明的冲突”?

金庸:历史上,两种文明、宗教有冲突,当力量均衡时,便可能诉诸战争来解决。基督教的十字军就发动多次对伊斯兰世界的进攻。但现在,双方军事力量悬殊,文明冲突衍化为军事冲突还是不太可能的。

另外,美国和西方欲以文化思想、经济力量来使全世界接受他们的生活方式,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伊斯兰文明和中华文明都有悠久的历史和独特的个性,是统一不了的。所以,各种文明还是要尊重彼此的存在。

《南风窗》:金庸先生的小说中,有着丰富和浓郁的民族主义情怀,但似乎有着趋向于多元和宽容的变化。

金庸:是的,我在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中,所述的满汉就是截然对立的两个世界;到了《碧血剑》中,已经肯定了满人统治的一些好的方面;在《射雕三部曲》中,仍是分界限,且分得很强。但到了《天龙八部》,就将各民族平等看待了。我是随着学问长进,认识到中国仅仅以汉族为中心是不对的。各民族间应平等对待,相互包容。

《南风窗》:金庸先生在《鸳鸯刀》一书中,描述一群武林豪客争夺藏在一柄刀上的秘笈,争得你死我活。但最后发现,所谓的秘笈只是4个字,即“仁者无敌”。这篇小说给读者以很深的印象。但今天这个世界,看来似乎仍是一个以实力说话的世界,力量的格局是以军力强弱与财富的多寡来定。“仁者”是否真能无敌?金庸先生现在如何理解这个“仁”?

金庸:历史要放大放远来看。我理解的“仁”,一是重视和平,坚守和平;二是重视人民生活,改善经济。为政者以此为出发点,就是成功的政治。这种政治定会赢得人心,胜过穷兵赎武和漠视民生的政治。

中国强大是世界和平之福

《南风窗》:今年,中国入世谈判基本结束,北京也申奥成功。国人对此很振奋,视之为中国进一步改革开放的结果,中国将进一步与世界融合,实现国力的提升。金庸先生对此有着怎样的预感和期待?

金庸:我对中国的未来是很乐观的。中国加入WTO,也有非常大的好处。中国在本世纪内,一定会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

《南风窗》:您认为,强大起来的中国会带给世界怎样的变化?

金庸:中国的强大能够给世界以一个和平的保障。因为中国人的性格和生活很节俭,只要有需要,可以随时省下很多钱用于国防建设。有专家预测,到了2050年,中美国民生产总值可能相当。那时美国造一艘军舰,中国人省一省,兴许就可以造出4艘。这当然只是一个比喻。意思是,当中国强大起来,其它的国家霸权就会受到一个强有力的制约。

《南风窗》:您认为,在当前的国际环境中,中国应有着怎样的自处之道?

金庸:和平环境非常重要。我读中国历史,这点感触很深。秦汉之际,匈奴是中国大患,高祖出征,在白登被围,好不容易才脱身。高祖死后,匈奴王写信给太后说,你的丈夫死了,我也没老婆,你不妨嫁给我吧。这当然是一种很大的侮辱。汉朝的一些老将气愤不过,主张打。但太后看到当时国力很弱,王宫都很难配齐4匹一样颜色的马作为出巡马车,这种情况下,和匈奴这个马上民族交锋是不明智的。于是太后用谦卑婉转的语言回信,说,我年老了,牙掉了,头发也白了,不配嫁给匈奴王,请您还是另找个年轻漂亮的吧。匈奴对此很高兴,便不再冒犯。后来的文景两代,一样对匈奴执行退让政策,同时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到了武帝时,中国国力强大起来,一打就把匈奴赶走了。再说唐朝。唐朝建国时也很弱,突厥人曾经打到长安,李世民不得不单骑求和。后来唐朝国力恢复很快,也打败了突厥。

我认为,现在中国领导人的外交政策是温和与开明的。这很好。中国还需要至少二三十年的和平环境以壮大国力。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

《南风窗》:看来,您是推崇“忍”字哲学的。

金庸:中国的政治讲究一个“忍”字,像刘邦和项羽之争,刘邦胜在能忍。“忍”字心上一把刀,这刀拿来干什么,就是斩自己的盲动,做到克制。能克制,就有胜利的可能。

香港不必同上海争

《南风窗》:金庸先生,您作为香港《明报》创办者、《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成员,对香港的政治、社会都有很深了解。众所周知,70年代以来,你就曾在《明报》社评上,对香港的回归以及回归后的状况,做出了一系列预言,后来证实都很准确。

不必讳言,现在的港人对本地的发展有一定忧虑。其中一个很大担忧就是上海的崛起会取代香港今天的地位。有经济学家甚至预言“上海15年内超过香港”。您认为,香港作为国际金融中心的优势会不会动摇?你怎样看待香港的未来?

金庸:我是1948年从上海到香港的。感觉是从大城市到了一个小地方。当时香港的城市建设比上海差好几倍,甚至连杭州都不如,真有些看不起哩。上海的国际地位和它的地域优势是自有其深厚根基的,特别它有人文教育、工业基础都很先进的江浙作为腹地,一旦解脱束缚,发展会是很快的。如果将来上海的经济地位和经济总量超过了香港,我想并不奇怪。

但香港不必同上海争。香港是自由港,货币自由兑换,尤其它的法治完全同世界接轨,有一套非常完善的司法系统。在香港打官司,可以说不存在司法腐败的问题。香港的法律工作者对西方法律非常熟悉,能够应对很多东西方之间司法差异的问题。香港作为经济中心和司法中心,是自有其地位的。我认为,香港要考虑的,不是如何和上海争,而是如何与上海互相补足。

《南风窗》:香港和新加坡都是自由经济的典范。不知金庸先生可否就两地区域竞争力的高下做一权衡和比较。

金庸:两地的司法制度和司法水平差不多。新加坡地处马来西亚和印尼之间,是一个小国。邻国的政局稍有动荡,就有可能影响本国的发展。而香港紧贴祖国大陆,有大陆作为强大奥援,这一优点是不言自明的。

阿Q已经很少了

《南风窗》:今年是鲁迅诞辰110周年。您曾说自己深受《阿Q正传》影响。也有很多学者将您和鲁迅先生比较来谈。我们感到,鲁迅先生是从一个深刻、悲观的方面批评了国民的陋习;而您则从深情、乐观的角度,带给读者对中华民族历史与文化的亲切自信。不知这样评点两位大师是否妥当。

金庸:对鲁迅先生,我是很敬仰的,当年求学的时候,也读过不少鲁迅的书。鲁迅先生对旧社会国民的愚昧、无知,做了尖锐的批判。但我想,时代不同了。在教育普及、文化昌明的今天,像阿Q这般的农民已经很少见。我近年接触的很多普通中国人,都很有知识,有着积极上进的风貌。我看到我们国家更多的前途和光明。

独立思考最重要

《南风窗》:江浙一地历来人文荟萃,近现代更是英才辈出。自90年代以来,长江三角洲经济的崛起令人瞩目。金庸先生,您的祖籍在浙江,您希望江浙的文化传统能在新的社会格局中发挥出怎样的作用?您希望江浙凝结出怎样的新文化?

金庸:中国自唐代以后,长江流域和岭南经济的发展超过了北方,而经济则是文化、政治的基础,所以这两个地方近现代以来领导风骚。江浙文化是中华文化的一部分,并不独立,它的光荣也是中华文化的光荣。我相信,随着经济的发展,国富民强,自然会实现文化的繁荣。

《南风窗》:您现在是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做报人和做学问有什么区别?您有没有招到合适的学生?

金庸:报人知道的东西多,但不够深。教书做学问需要深入透彻,“攻其一点”,却往往“不及其余”。我感到做学问最需要独立思考,对一个问题,要有你自己的看法,不要人云亦云。我到现在还没有招到合适的博士生,不是他们外语不好,读书不多,而是缺乏独立的思考能力。

期许《南风窗》

金庸:最后,我谈谈你们的杂志。我昨晚读了几本你们的杂志,看到杂志在支持、坚持国家政治、经济大方向、坚持“三个代表”的基础上,也能将社会中不合理问题予以深刻、细致、系统的揭发,使我感到很佩服。《南风窗》不愧为国内第一流的杂志。有两篇文章我印象很深,一是关于广东恩平金融混乱问题,一篇是报道澳门赌场成为腐败者坟墓,都写得有分量。但我也看到一些问题,如一则东西本为广告,却未曾注明,不免使读者误为本刊记者文章,这是贵刊应当留心的。

《南风窗》:谢谢金庸先生的鼓励,尤其您的指正,真让我们见识老报人一丝不苟的风范。记得先生当初在阐释《明报》的宗旨时,说道这个“明”一是“正大光明”,二是“明察秋毫”,这也是我们的理想,我们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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