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夕阳已冲出晚云的包围,露出它那轮巨大金红的圆脸时,锁南镇已沐浴在万千霞光之中了。彩霞满天,炊烟缭绕,暮色摇摇欲试之时,我们一行七人徜徉在东乡县县城所在地——锁南坝镇的唯一的那条街道上。
眼前的锁南镇,完全是静谧的。没有张灯结彩,没有流行音乐,没有浪漫幽情。一条街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始终感受到的只是静静的如溪流般平缓的韵律。
街边,不时有三五个孩子凑做一堆玩耍。我离开了大家,驻足在几个东乡族小女孩儿身边。她们在玩一种叫“跳跎跎”的游戏。在一块儿空地上划了一个大方块,又在大方块里划上若干小方块,她们正单腿按顺时针方向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踢石子,显然是先踢完所有的方格为赢方。望着她们红扑扑的小脸和亮亮的大眼睛,我不由地想起了昨天上午,我们摄制组前往拍摄的那个女童班。
那是在北岭乡,一个干渴焦黄的山粱上,两排土质平房稀稀落落地散落在一块场院中。随着银铃般的读书声,我们来到了这个女童班。虽然来之前县教育局的同志已向我们介绍了女童教育的情况,但我还是被感动了,总觉得嗓子象被什么堵住了,心里沉甸甸的不知如何是好。一双双清彻纯明的大眼睛,显露出的竟是那么多的好奇和渴求;长长的羊角辫子梳得都很整齐,还扎了红头绳或红绸花儿。虽然没有校服,没有好看的衣裳,但就是那红红绿绿、长短不齐的衣服也被洗得干干净净。二十多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背着手坐着,由于我们的到来,使原本红红的脸蛋儿因羞怯而更红了,但无法掩饰的是她们发自内心的兴奋和快乐。
我知道,在开办这个女童班之前,这些女孩子们想上学只能是个天真的梦想。由于部分东乡族群众仍存在重男轻女、男女授受不亲等一些思想,使原本十分贫困的他们根本不可能再送女孩子上学。近年来,东乡县实施了“春蕾计划”,解决了山区女童两免费问题,大部分女童才得以走进教室,走进她们渴望已久的地方。
走近一个女孩儿,摸摸她漂亮的辫子,微笑着问她:
“喜欢上学吗?”
“喜欢。”她使劲地点头。
“上完小学还能上初中吗?”
“不行,阿妈说要在家学针线和锅灶。”
我默然了。那漂亮的充满异域色彩的小脸在我眼前模糊了。东乡女童教育该要走怎样一条漫长而崎岖的道路。
清真寺里响彻云霄而振人心魄的邦克声,使我的思维回到了眼前,回到了这条静静的街道上。太阳已隐入西边地平线,霞光渐淡。三三两两的男人们的身影晃动在暮色中,渐渐地,原本清冷的街竟热闹起来,高鼻、深目、阔额的东乡人,头戴白帽或“台丝达勒”,身着“仲白”,匆匆前行着,互道着:“色俩目!”
我豁然明白,眼前的锁南坝街道,只需平常的光照,就能体会到东乡人深层的精神之所在。平静安详,意志却随着时间的印记而没有丝毫褪改。
(二)
东乡人用自己唯一盛产的两种食物——洋芋和羊肉,能做出千变万化的美食,很令我痴迷。纵横交错的干沟,千山万壑的波涛,几乎就是不毛之地了。
没有什么果蔬可以在这里繁茂,更没有水生动物在这里游荡,甚至许多粮食作物都不能在这里生长。稀薄的黄土层里只茁壮地生长着一种作物——洋芋。其它如大豆、玉米、小麦等作物则惨淡地仅能存活,而无产量可言。家家户户能够很好地饲养的牲畜也只有羊和鸡。
这里的洋芋个大、质沙,远近闻名。
这里的羊肉,鲜嫩、肥美可口,更是享誉西北。
也许是造物主的恩惠,让这穷苦的山沟里的人民靠着洋芋裹腹,得以生存;靠着羊肉汲取营养,得以繁衍。
于是,在东乡我吃到各种洋芋食品:炒洋芋、煮洋芋、炕洞烧洋芋、洋芋撒饭、洋芋搅团、洋芋角角……,其中最让我馋涎的是地阔阔。
在荒坡,劳动累了,休息的间隙,大家在坡坎上挖一个似土炉子的坑。然后在炉口上尖尖地垒上土块,将野草或枯树枝放进坑里,点燃。等火块烧红,取出草木灰,放入从地里挖出的洋芋,用一大土块儿堵住烧火口,最后用铲子或木棍将烧红的土垒打进坑内,把洋芋捂的严严实实。5分钟后,拨开土灰取食洋芋,那个美味呀,令人无法拒食,又脆又沙,香甜可口。
东乡人对于生活的热爱是从严酷的生存环境中感悟出来的。在无情的大自然以恶魔的形式摧残着人类的同时,大自然宝贵的色彩抽在裸露了近千年的深沟大壑上又奇妙地烘托出一种亲和之美。
他们学会了生存,快乐和善地生存。
当大自然不能给予他们丰富的物产的时候,他们能从仅有的供给中获得美味和快乐。我想,“吃平伙”不仅是东乡族饮食文化的精粹,也是他们获得平和宁静、安逸甜美生活的最佳方式之一。
我有幸被邀请参加了一次“吃平伙”的活动。之所以说有幸,是因为一般这项活动是没有女人参加的,唯一的女性是主人家负责做饭的主妇。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乡上负责宣传的唐干事来找我,说他们今天约在乡长家吃平伙,乡长让他来请我过去。
踏进院门,已有十多个人坐在房檐底下的炕桌边喝着盖碗茶聊天了。乡长和几个人正在羊圈那边抓羊,准备宰杀。唐干事找了个小凳儿让我坐下喝茶并和我聊了起来。
雨静悄悄有下着,只有一点细细的淅沥沥的声音。小院很净,净得一尘不染。墙角的杏树,枝头已缀着几个青绿的小杏儿,小心地隐藏在绿叶瓣下,透露出新生命的希望。我欣赏着这良晨美景,听着小唐说古道今,不禁涌出一份感动。
据传,“吃平伙”是东乡族的先民们在古代狩猎时平分猎物的一套方式。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当历史的长河流过这块土地的时候,撒尔塔人放弃了先民们从中亚地区带来的娴熟的手工业和畜牧业生产,那曾是他们在成吉思汗的军队中引以自豪的本领。从明代起至今,他们接受了汉地的农耕经济生产方式,但不能改变的是他们从先人那里承袭的血脉和固有的生活习俗。
在东乡,农闲时节,约十来个亲朋好友,找一个茶饭好的人家,宰一只羊煮食,被称为吃平伙。吃平伙有很多讲究,食用时先吃羊的杂碎(将羊的内脏洗净剁碎后,拌上调料,放在碗里,蒸熟,称之为发子)。后在羊肉汤里下面片儿,食毕,将羊肉按羊的全身部位分别剁成份子。有多少人就剁几份,每份里有羊全身每一部份的肉,肉可以当场吃,也可以带回家。一般都是聚在一起吃一些,留一部分带回家让家人共享。吃平伙期间,融融乐意和亲情从正午弥满至暮色苍茫。第二天,各家将羊钱分摊后给东家送来,也可以用粮食等替代。
这一传统的饮食方式,经过岁月的更替,时至今日,不仅成为东乡人系结亲朋情感的最佳形式,而且,有时竟成为解决邻里矛盾、集体大事的有效手段。有美食大家分享,有话一说即明。东乡人就是这样的爽快和耿直。
(三)
走过东乡的许许多多人家,上至县上领导、门宦老人家,下至贫困百姓,给我最多感触的是——好客。客人到家,立即请到炕上坐,用最好的茶饭招待。有条件端上刚出锅的油香。如果家里没有什么吃食,主人会将唯一的一只下蛋的母鸡宰给客人吃。东乡族至今流传着一句谚语:“烟筒里冒了烟,东家遂了愿”。意思是说,就是最困难的家庭,无米下锅,但客人来了,也要在锅里烧一碗开水,双手端给客人……
这个一直在生活的沟坎中挣扎的民族,仅仅只有二十多万人口的民族,他们所给予别人的是他们的全部的热情和对生命的尊重乃至热爱。他们真爱生命,珍爱一切在这个地球上生存的人类。他们以自己的纯朴和真挚,感动着每一个来东乡做客的人。
东乡人待客,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主人陪客,但不和客人一起饮茶用餐,而是站在一旁倒茶布菜。自己不坐也不吃,全身心地招呼客人吃好,并以示尊敬。无论主人的地位有多高,客人有多平凡,都不能破此例。
记得那年夏天去北庄,在马进城老人家的家里做客,至今令我每每想起仍然心存感念。
骄阳似火。汽车盘旋着弯弯山路上到顶端,便是北庄了。远远地就看见老人家已候在烈日下等着我们的到来。一身素白布衣裤,一双平底布鞋,透着老人的那份亲和和质朴。如果不知道,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一个信众遍布西北各省乃至云南等地的门宦的教主,一个集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伊协副会长、甘肃省政协常委、省伊协副会长等职务于一身的宗教界上层人士。他是那么平常,平常得令你觉得他就是你身边的一个普通的人,普通的朋友,甚至是亲人。
立即下车,尊重地道声:“色俩目!”老人家微笑着接了。热情地将我们让进堂屋,让上了炕。我执意要坐在地下的桌子边。因为按照乡俗,年轻的女子是不宜上炕坐的,况且老人家站在地下,而我坐在炕上,这是万万让我消受不起的。但扭不过老人的谦让,他一再说“客人嘛,上炕坐对着哩。”这样,万般无奈我斜腿坐在了炕沿喧。
自始至终,老人家一直站在炕边为我们添茶、劝饭。虽然他身边有许多自愿来帮工的教下,但他只让他们帮厨、端饭,而他自己则要亲自为我们布茶、夹菜。
站的时间久了,我们劝老人家坐一会儿,他总是说“不累、不累,客人来了我高兴。”
是啊,六十多岁的老人家,依然面色红润、明洁,精神烁熠,谈笑间睿智和慈善溢于言表。每日繁忙的教务活动和社会活动似毫没有影响他的宗教功修。对于这位将整个身心投入到自己虔诚信仰的宗教中去的老人家来说,他得到的并不是什么大超脱和大觉悟,而是他对生活的这个世界和身边的信众的热爱。他的身上有一种责任,这种责任使他劳此不疲地关爱着每一个需要他去帮助的人。
环顾马进城老人家的住宅。平常的院落,平常的土坯房。房内甚至可以说是四壁空空。一条大炕,只铺了一张席子和一条床单,没有什么象样的家具,更没有豪华电器。清贫中显露的是老人对自己的吝涩和对他人的慷慨。
在现代都市中,人与人的交流和交往是奇累无比,痛苦多于欢乐的过程。而对于马进城老人和许多东乡人来讲,与人的交往则简单明了得多,他们在给予中获得的欣悦,简单是无法形容的。
(四)
东乡族像任何一个民族一样,有属于自己的神话。
在民间文学中《哈木则巴巴》和《穆乎英尼吉》,就记录了与之联系的有关民族迁徙等大历史事件;《赤孜拉妩的传说》、《璐妇人斩蟒》、《秤够湾》等则热情颂杨了一对男女勇敢追求爱情与恶魔顽强斗争的精神。其余表现东乡族丰富的生产生活的神话故事还有许许多多……
东乡族本身,在几百年的发展历程中,也用自己的强悍和倔强,抒写了属于神话的现实。
纵观东乡县的地理位置,就像一把撑开的伞。以位于中部靠西的县府所在地——锁南坝为中心,向周围辐射状地伸展出15至20公里长的6个大山梁。这些大梁大沟,又分出几十条支岭支沟;东乡地区就是由大小不等的山梁和山沟组成,山地面积占总面积的80%以上,县境三面有黄河、洮河、大夏河三条大河流过,但自然的残酷就是在于河流并不肯惠泽东乡,苦难的东乡有80%的地区为干旱山区。经过漫长的年代,土壤表层腐植质积累较少,土地贫瘠,保肥、保水能力差,抗旱性能更弱,十年九旱。有一句花儿唱到:“上路的客人口渴坏,干旱年端不出一碗水来。”这真是这片贫瘠山区的真实写照。
自撒尔塔人屯居东乡地区至明代东乡族形成,迄今近800年的历史。这个强劲的民族就是靠着自己的智慧和精神创造了一个神话,一个在苦旱无边的山沟顽强生存、繁衍、发展的神话。
太阳温柔恬静地照耀在这个中国最贫瘠的地方。没有人心生恶意念头。有的在稀薄的土地上执扭地侍弄着稀稀落落的庄稼;有的在破败不堪的泥土屋里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有的在尘土飞扬的山路上挑着一天所需的水;有的则匆匆赶往山外去寻些活计……孩子们坐在缺桌少凳的教室里坚持识字;老师每月百分十元的工资,时或拖欠,时或为赤贫的孩子代交学杂费。
这些宁静的人们,在缺少起码的物质条件的支配下,近乎圣徒般地生生不息地在悄然寂静而苦难的风景下,继续着“一箪食,一瓢饮”的清贫。
放羊的人赶着羊群在雄浑苍凉的山上游动着,时不时放开歌喉,漫上一曲花儿。平川里,一两棵杏树随风摆动着,熟透的杏儿悄无声息地落地地上,打着滚儿。路遇的乡亲用东乡母语愉快地交谈着家事和天气生计……。一切都是那么貌不惊人,温和平淡,但一切又都蕴含着动荡和激烈。
从80年代后期开始,由党和政府组织将部分东乡县的群众向甘肃河西地区移民,并在酒泉地区设小金湾移民基地1处,并于1996年成立玉市市小金湾东乡族乡,接受6千余人。
时至今日,居住在小金湾的东乡族,人在玉门,心在东乡。多少辈生活在贫瘠的山地,一朝到了肥沃的平原,他们却对土地茫然了,无处下手。于是,维持生计的手段之一,便是从东乡赶羊到小金湾伺养、贩卖,终日奔波在东乡与小金湾之间,可以说依然难离故土;生活在东乡的人,令政府磨破嘴皮儿,说破天,也似毫不恳往他乡挪一步。纵是千贫万苦也愿意在故乡终此一生,真可谓故土难离。
东乡人对恋家和对外部环境的拒绝像是没有来由。他们在接受着痛苦,也在品味着痛苦。一种民族不朽的精髓在苦痛中升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