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石 破
近年来,河南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走遍河南山和水,至今怀念‘三书记。”所谓“三书记”,指的是兰考的焦裕禄书记、林县的杨贵书记和辉县的郑永和书记。焦裕禄早已闻名全国。而豫北山区的杨贵、郑永和亲率10万民众,劈山开路修渠,历10年乃至数十年之久,他们表现出的“人民书记风范”同样赢得了当地群众的深深爱戴和衷心拥护。近日,带着读者的期望,记者奔赴河南北部的革命老区——林县、辉县,追寻两位昔日县委书记的足迹,探访他们的英雄业绩。
杨贵:“红旗渠”引来漳河水
可能很多读者都难以分清“水库”与“渠”的区别。记者在亲临实地之前,也一直以为“红旗渠”乃是一座碧波荡漾的大水库。
简单地说,“水库”是蓄水的“池子”,而“渠”则是流水的“河”。“红旗渠”是林县人民修建的一条全长1500公里、可流经林县绝大部分山区的“长河”,这条“长河”的河首与山西境内的漳河上游对接,目的是把漳河水引入林县,灌溉林县的几十万亩山地(注:漳河上游又称“浊漳河”,水量大,下游在河北境内,又称“清漳河”)。因为红旗渠的总干渠悬挂在海拔1000米的太行山山腰上,所以有人称其为“天河”;又因为这条“天河”是由10万林县民众一镐一钎地开凿出来的,所以周总理曾经称它为“人工天河”。
林县地下少水,天上少雨,水资源非常稀缺。1954年,26岁的杨贵到林县当县委书记,带领群众修了3座水库,但不到一年,全县大旱,境内4条河流干枯,3座水库见底儿。
1959年底,杨贵下了决心,要从山西境内的平顺县石城镇侯壁断下设坝截流,将浊漳河水引入林县!
林县的青壮劳力几乎都上过红旗渠工地,县委书记杨贵、县长李贵头戴安全帽、肩扛钢钎走在修渠大军的最前列。由于缺粮,修渠大军曾分为三班轮流作业:一班挖渠、一班挖野菜、一班休息。
当几十名男女青年们奋不顾身,跳入冰冷的河中,结成人墙抗拒激流时;当100多名民工被轰然倒塌的石头埋葬在工地、永远闭上了眼睛时;当数百名汉子天天腰间系着粗绳,在悬崖峭壁间荡来荡去地清理险石、打眼放炮时;当数万名劳累了一天、食不果腹的民工夜里蜷缩在恶岩下、石缝里,在尖厉的山风中瑟瑟发抖时,他们显示出了中国人特有的坚韧、顽强、无所畏惧的英雄本色。
33年后,年过花甲的杨贵感慨地说:“修建红旗渠、改造大自然的人民战争造就了一代英雄——一个英雄前面走,众多英雄跟上来!”
迄今为止,几乎所有关于红旗渠的报道都“疏漏”了一个背景,即这项宏大的工程动工于三年困难时期。1961年,党中央决定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全国许多工程都下了马,而红旗渠还在“顶风”作业。
“青年洞”是红旗渠总干渠上的咽喉工程。此洞长616米,高5米,宽6.2米,上有千仞绝壁,下临滔滔漳河,极为险峻,洞区全是坚硬无比的石英沙。杨贵当年的部下、公社书记彭美中向记者回忆说:“修青年洞时,中央要求‘三年休整,杨贵就领着300多名青年偷着挖,有人检查就停下来,人一走接着再挖。”
实际上,自从开工之日,杨贵就一直冒着被非议、被整治甚至被撤职的风险。当时林县的年财政收入只有200万元,而修建红旗渠的投资是6900万元,另要投工3740万个——即使按1个工折款1元钱计算,红旗渠的总投资也达亿元以上。有人向中央反映:“林县群众没有饭吃,树皮都剥光了。县委不顾群众死活,还在大搞红旗渠建设。”1961年7月杨贵到地委开会,受到在当地蹲点的中央领导同志批评,有些县委书记甚至不敢和他说话、握手。
这项工程该不该修是一个问题,能不能修好则是另一个严峻问题。杨贵也因此而走在“功臣”与“罪人”之间的钢丝绳上。一位省领导曾提醒他说:“这么大的工程一旦出了问题,你就不好交代。红旗渠是沿山斩过来的,测量得怎么样?水究竟能不能流过来?浊漳河泥沙很大,给你淤积堵塞了怎么办?过水量那么大,渠底坍塌冲垮渠墙怎么办?诸如此类问题,你有没有把握?一旦出了问题,这就不是一功,而是一罪了。”杨贵听后彻夜难眠,反复组织力量复测,还是不敢放心,直到总干渠通水,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红旗渠修成后,解决了林县56.7万人和37万头家畜的吃水问题,54万亩耕地得到灌溉,粮食亩产由100公斤增加到1991年的476.3公斤。有人曾对以上数据提出质疑,认为“红旗渠灌溉面积不实”。但90年代中期,康克清同志到红旗渠纪念馆参观,出来后脸色凝重,语气坚定地说:“红旗渠是人间奇迹——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别说浇地54万亩了,就是能浇10万、20万亩,它也是一个伟大工程!”
老林县人津津乐道的一个故事是:六七十年代,一些社会主义国家经常到中国来要援助。有时索要的援助额太大,双方谈不拢,周总理就一摆手说:“这个问题明天接着讨论,今天晚上先搞个电影晚会!”晚会上放的片子就是《红旗渠》。外国友人一看,林县人民在那么恶劣的条件下都能艰苦奋斗,创造出人间奇迹,心里非常感动,第2天主动要求减少援助额,问题自然而然就解决了。
老林县人还喜欢说:“如果在今天,有哪个县敢于去干一个耗资超过本县财政收入100倍、200倍的富民工程?又有哪个县还能组织起10万群众去大干整整10年的义务劳动?”平心而论,这种比较的现实意义并不大,因为计划经济时期的群众运动做法,不可能原封不动地照搬到市场经济社会,否则只能意味着倒退。
也许,在这里,说者更多地是在喟叹一种精神的失落,而这才是我们真正应该关注的焦点:难道物质文明的进步必然意味着艰苦奋斗精神的丢失?难道市场经济的发展必然导致人人只重私利而不愿奉献?这些问题值得每一位有责任感的中国公民认真思索。
“拿起白面馍,想起郑永和”
当林县红旗渠工程接近尾声时,在与之相邻的辉县,刚上任的县委书记郑永和也开始带领群众治水。辉县70%的面积是山区,全部山区可分为西山、东山。西山水多土薄,东山水少土厚,郑永和提出要把西山的水蓄积起来,调到中部和东北部丘陵浅山区,解决那里的用水问题。他把整个县委班子都搬到工地上,全县劳力统一调配,按照“先易后难”的原则,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兴建水库18座,水电站36座,灌溉干渠和支渠5122条,总长3632公里,开凿公路隧道34条,打通山洞、架设桥梁近1.54万米。在郑永和主持辉县工作的10年里,新增水浇地40多万亩,该县财政收入增长了41倍。老百姓说:“拿起白面馍,想起郑永和。”
70年代末,郑永和调离辉县,此时全县调水工程已基本完成,只剩下了尾工——东分支渠。该渠涉及到5个乡镇,53个行政村,包括开凿9个山洞,修筑10个渡槽,27公里转山渠,关系着4万口人的用水、4万亩耕地、8万亩荒山的灌溉用水。郑永和走后,东分支渠一直没有动工。
1989年,郑永和从河南省委副书记任上离休,回到辉县。东分支渠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这里的群众从50年代末就参与全县统筹劳力,在“先易后难”的水利、交通、化肥、水泥、水火电、煤矿等大型项目建设中立过大功,如今这里却成了全县最大的无水贫水区。郑永和觉得自己无颜面对4万名父老乡亲。
在郑永和的呼吁下,辉县县委、县政府召开了东分支渠(已更名为北干渠)建设规划会议,有关方面拿出的预算为1.05亿元,远远超出了当年辉县的财政收入。有人认为修建北干渠得不偿失:“有这么多钱,不如干脆把这4万人迁出来算了!”郑永和不相信这个算法,他赌气说:“只要我们充分发动群众,我看1000万元就够用了!”为了降低工程造价,3年里,70多岁的郑永和带领几名离休干部沿北干渠走了五六趟。该渠原规划线路41公里,郑永和跑了五六趟后,把它缩短到35公里。
这期间,郑永和与老伙计们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锅碗瓢勺咱都有,油盐酱醋都带全,两块石头支起锅,一会儿面条做出来啦!”有次吃过饭后,伙伴们不见了郑永和,急忙找他,他正一个人在哭:“我跑了这么长时间都没给群众办成事,我心中有愧,对不起群众。”又有一次,郑永和对杨有金、原永两位老干部说:“这个北干渠,我就不相信没人修!总要有人修哩。到时候,就是我80岁了,你们俩也要扶着我过来瞧瞧。”说到这儿,又大哭起来。
1999年4月底北干渠开工,郑永和出任工程总顾问。5个受益乡镇全力以赴,48支农民工程队主动请战。2001年4月24日,北干渠基本竣工,工程用款4100万元,比预算整整减少了6400万元。
老干部服务队:
他们从这里走完人生里程
1954年辉县的干部一共800人,1989年光离退休干部就有3500人。郑永和离休回到辉县,很快成立了“老干部服务队”,领着离退休的老干部们义务为山区群众服务:治虫、治水、治山、宣传党的政策等等,不要一分钱报酬。
一天,郑永和领着老干部服务队的队员来到尖山洼,老百姓一听说郑书记来了,都围过来诉苦:“我们这儿没水,能走的人都走了!”平岭村原来有830口人,现在只剩下380口;尖山洼原来有100多口人,现在只有不到50口了。“有办法的人都走了,我们没能耐,只能在这儿熬……”群众哭,郑永和也哭了。他跟群众说:“有一个办法能把水引过来,就是打洞!”群众一听有了希望,集资5000元开始打洞,郑永和亲自指挥施工。这是郑永和退休后打的第一个洞——“益民洞”。
群众打洞速度太慢,郑永和把原来的愚公专业队队长找来,说:“你带着人马过来干。这是个扶贫工程,只管饭,不给钱。”愚公队队长说:“只要你老书记一句话,钱不钱的无所谓。”专业队一上去,进度就快了。
洞快打通时,郑永和的老伴有病了,想让他陪着去医院检查,郑永和说:“让保姆陪你去吧。”检查结果,老伴患了食道癌,郑永和说大城市医院花钱多,让她就在辉县医院治疗,几个孩子伺候她,自己一直在忙通水工程。后来,老伴的病情恶化,转到新乡市医院,几天后就去世了。
郑永和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他对老干部服务队的队员说:“你们说我对老伴不负责,不对!我也关心她……说是能看好的,谁知道会出现这个问题?”尖山洼的村民知道郑永和老伴去世,从村上一直哭到灵棚跟前。那几天,郑永和整天神情恍惚,走路差点儿撞到汽车上。17天以后,益民洞通水了,省、市领导都来参加通水仪式。上午12时左右,通水仪式结束,领导走了,群众散了,郑永和哭了:“雪萍啊,你承许我,修好渠,打好洞,通了水,你给我做一顿可口的饭菜,让我休息两天。现在水通了,我去哪儿找你?……”
祖籍辉县的郑州交行行长邓世敏,曾跟随辉县老干部服务队上山劳动。看到炎炎盛夏,老头子们忙碌了一晌,中午只能靠着小树席地而坐,闭目养神,心里非常难过。不久,他捐资20万元,为老干部们在尖山洼村建造了一座二层小楼,从此,老干部服务队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窝”。
1999年4月,老干部服务队活动室落成那天,郑永和带着几十名队员来到屋里,他环顾老伙计们,说了一段顺口溜:
“十年野炊尖山洼,今天终于有了个家。进门一数,少了拾仨。”盖因至此为止,老干部服务队已有13名队员离世,他们都是从这里走完了自己人生的里程。
70多岁的傅明义,10年前就跟着郑永和去常村镇燕窝村蹲点治虫。两人浇水、施肥、除草、剪枝。治虫之前,12棵柿子树一年只收50来公斤;治虫之后,第一年就是500多公斤,第二年翻一番;第三年,每棵树上都能结果200多公斤。1996年冬天,为了给山上的群众义务送树,傅明义与同伴早上5点起床,晚上八九点钟都没回来,他老伴连打几次电话向郑永和要人。1998年秋,傅明义心脏病发作,当天就去世了。
63岁的冯全文,队里不管什么事,都是他去料理,重活脏活都归他。老干部服务队在尖山洼劳动时,他身体有病,硬是一声不吭,直到工程结束,下山就住进了医院。他得的是胃癌,病重时,做梦梦见山上的水池修好了,水哗啦哗啦地流,年轻人都往山上跑,他跑不动。冯全文把自己的梦讲给伙伴们听,老伙伴们安慰他说:“等你的病好了,就能跑上去了!”35天后,冯全文永远闭上了双眼。郑永和闻讯大哭:“黄叶不落青叶落呀!跟着我郑永和,他没有享一天的福,我还不断批评他……冯全文病得可怜、死得可惜、名声可佳!”追悼大会那天,老干部服务队的伙伴们一声不响地全都去了,他们老泪纵横,默默地送别了自己的战友。
郑永和说:“干部有退休的一天,但共产党员没有退休的一天。”如今,辉县老干部服务队共有86名队员,其中包括原林县县委书记杨贵、原新华社社长穆青等,队员中年龄最大的86岁,最小的60出头,他们都将从这里走完自己的人生里程。
“人民英雄”的精神何在?
记者随同辉县老干部服务队的队员登上方山。这座山海拔600多米,没有上山的路,只有简单清理出来的石阶。一路攀登,未到山顶已是心慌气短,大汗淋漓。陪同的队员说:别看郑书记快80岁的人了,登山速度快得很,年轻人都跟不上。1973年12月,他率领县直机关团委30多人上山植树,自己在山顶上垒了一座小石屋,冒着严寒住了24天,平整出一层层的梯田,种下了上万棵柏树。如今,这些柏树已长成胳膊粗细。放眼望去,往昔光秃秃的山顶上矗立起一片直直的密林,像是都市里流行的某种很酷的发型。这些年来,郑永和带领老干部服务队,又陆续在山腰、山脚种植了数万株柏树。终有一天,这片荒山会被厚厚的植被完全覆盖。
在采访中,记者感触最深的是:所谓“人民英雄”,并非只有杨贵、郑永和两个县委书记,它是由无数中国人所组成的一个伟大群体;“人民英雄”的精神,其实蕴藏在全体中国人民身上。中国共产党建党以来的历史已经无数次地证明了:一名优秀的党员干部,往往能够激发起人民群众身上的英雄气质,带领他们战胜困难,创造人间奇迹。这不仅是我们建设现代化强国的真正力量之源,也是中华民族昂首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真正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