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岁末圣诞节晚会,憨豆先生烳r. Beans)上台表演时的开场白是:“对很多人来说,家是一个人的城堡;但是,对有些人来说,城堡却(真的)是一个人的家!”说到这里,他微微转身,向坐在皇家包厢里的查尔斯王子瞧了一眼。对于这个谑而不虐的调侃,观众们自然都是会心一笑。
确实,在英国现在的几百座大小城堡里,有许多还是一如往常,是皇室贵族或巨富们的豪宅。不过,也有许多著名的古堡,在物换星移后,由灿烂而归于平凡,变成公益基金会的财产,而成为观光胜地。
除了这些发思古之幽情的城堡之外,我觉得英国还有另外一种城堡,不是每一个人的家,而是每一个人自己,就是一座小小的城堡。每个人好像都在自己的四周,设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看不到摸不着,但是感觉得到。除非主人从城堡里出来,否则大门紧闭,外面的人进不了城堡。
酒馆通常是很喧嚣嘈杂的地方,各种年龄和职业的人都有。可是,在酒馆里,经常看到有些人,一个人买了杯啤酒,就站在吧台的旁边,自斟自酌。一站就站上一个小时,表情一脸木然,不知道心思何在;而且,摆出来的姿态,就是不搭理人,也不希望被干扰。因此,可能两个人肩膀相依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彼此始终不发一言,甚至不看对方一眼。
这种有意无意雕塑出的含蓄、冷淡、距离、界限,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来英国之前,我送了一则短讯给“烟斗族网站”,表示将到牛津,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同好云云。三个月之后,接到一封电子邮件,信里表明:已经叼了近20年的烟斗,最喜欢皮特森烶eterson)这个牌子,自己就住在牛津附近等等。
我第二天回信,表示很高兴收到他的讯息;既然他在附近,也许哪天我们可以在酒馆里碰个头,一起谈谈烟斗经。信送出之后,如石沉大海,从此音讯全无。当时觉得奇怪,现在我大概知道原因——我的回复不够含蓄,可能太晓白率直了一点。
其实,这种无形的城堡,本身就含有一种矛盾的成分。在酒馆里,彼此相隔咫尺之内、而距离千里之外,看来似乎是高度的自我节制、独立自主。其实,未必;如果真的是从容于独处,又何必到酒馆里来,挤身于人群和喧嚣里?
不过,英国人这种性格上自相矛盾的特质,也许有其他的含义。要盖一座雄伟壮丽的城堡,可能需要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可是,要在一般人的性格里,普遍地斧凿出那道无形的城墙,显然需要更长更长的光阴。而且,必须世世代代的人,都接受和认同这种特殊的性格。
无论如何,英国人的这种城堡性格,倒底有什么含义呢?最明显的,当然是一个人的自我节制。要维持城堡的疆域,自然要树起高墙;因此,言行举止上的含蓄保守、有礼有节,正是要堆砌那一道城墙,好让其他人不能轻易穿越。
当然,自我设限是对自己尊重,可是这种做法的另外一面,其实是对于其他人的尊重。因此,希望别人不要随便闯入自己的城堡,相对的也不能随便侵犯别人的城堡。
一旦形成这些信念、或是只知其然的习惯,当英国人有机会飘落到其他土壤里去时,也会把这种性格和这种性格所支持的典章制度带过去。因此,论纪律英国人比不上德国人,论热情比不上西班牙人,论实际比不上中国人,论文化比不上印度人;可是,历史上多少国家有过殖民地,然而有哪一个国家的殖民地,发展成今天的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乃至于印度、新加坡的模样?(相形之下,当美国人带着美式民主,硬梆梆地向世界各地推销时,却很少有成功的例子。)我很好奇,这是不是直接间接的,和英国人的城堡性格有关?
因此,英语今天成为最主要的世界语,也许并不是因为这个语言本身的特色,而是和最先使用这个语言的人有关。更精确的说,是当初使用英语的那些人在性格上发展出一些特别的成分,使他们能把这种性格和相关的种种,带到许多不同的角落,然后在别的土壤里发芽、生根、成长、开花、结果。G(熊秉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