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的婚前契约

张菊如

“中午，你哪里都不要去，我们一起吃饭。”他这样关照我。

史密斯先生是公司新来的总裁，走马上任两个月不到，在办公室里非常安静低调不夸张，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来龙去脉，更没有人摸透他的性格脾气。

我接受了邀请，不是为了吃饭，而是去了解他的。

“是不是太多了?”我看到他点菜点得起劲，便问。

史密斯先生特地选择了这家有名而不实惠的中国餐馆，以此证明他请客的诚心诚意。

“看到好吃的，我就会失去控制。”他笑了笑回答道。

“那不太好，Too Human(太明显的人类缺点)，会被人利用。”我说。

人性最大的缺陷恐怕就是失去控制，尤其在商业社会中，这个缺陷大概是致命的。当然，总裁说的只是一句轻松话而已，没有人会当真。他做销售出身，是个老牌的MBA(美国工商管理硕士)。控制场面，调节气氛，主导谈话是这种人的职业天性。

“家里谁做菜呢，太太?还是你自己亲自掌勺?”我很少看到有美国人吃中餐吃得如此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我想，连吃个饭都值得高兴的人一定也是一个极容易满足的人。

“我们各做各的，”他告诉我，“我和太太分居，现在正在讨论离婚的问题。”

我心里着实吃了一惊。没有料到，他会是这样一个坦率的人，更没有料到在这样轻松的场合，他会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说着这样严重的事情。

美国的离婚率确实很高，高到半数以上的夫妇结了婚之后要离婚。对此，大家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并把它当做一个事实而不是一个秘密了。

我参加过一个同事的婚礼，是一个隆重而有趣的仪式。在婚礼正式开始之前，同事的朋友们放了一套他们自己在电脑上制作的小电影：“爱的故事”。

从新娘新郎拖鼻涕穿开裆裤的照片拍起，故事一直延续到大学的年代。两个人在各自成长的年代中，始终处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中，其中没有一点点的交会。

直到有一天，他们很偶然地相遇，相识，并且相爱。当画面上出现他们两个人第一次依偎在一起合影时，下面打出了一行大字，足苹果电脑公司那句很有名的广告词：

“Think differently(想法不同)。”

看的人哄堂大笑。“想法不同”，是一句真话，即便是“爱情”也无法改变。

所以，美国的男人和女人宁可同居而不结婚，不但因为结婚很麻烦，而离婚则更加麻烦。孩子的抚养权是个问题，共同财产的分配又是一个问题。找律师，上法庭，没有不搞到心力交瘁两败俱伤的。

“这可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我说，“你准备为自己的权益奋斗到底呢，还是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大家好聚好散，财产一人一半。”我问了一句很不应该问的话。可是，饭桌上的谈话，除了沟通感情消除隔阂之外，有多少是认真的呢。

何况，公司总裁的离婚毕竟不同一般的儿戏。在我们这样一个不大的公司，总裁的薪水比美国总统的还要高出许多且不去提，单单他拥有的公司股份就是一笔可观的财产。假如他太太在离婚时刚巧分到那些股份，难道还要到我们公司的董事会来坐一把交椅不成?所以，从某种意义上看，这个问题不只是一件私事，说不定还是一件公事呢。

我听说过这样一些真实的故事：

1995年，美国无线电话先锋公司的总裁科瑞克·马可在和太太离婚期间，法庭下了一道命令，冻结总裁的一切资产，包括他所拥有的公司财产。在解决问题之前，总裁不得动用或买卖自己名下的任何财产。经过复杂而精确的计算，科瑞克·马可的总财产被估价为13亿美金。这笔资金在法律上变成了夫妇共同所有，所以，在离婚的合约上，科瑞克·马可必须将自己公司中的部分股份转让给太太温蒂女士。离婚之后的温蒂女士便名正言顺地成为公司董事会的成员，直接参与公司一些重要的决策。

美国新闻公司的董事长罗伯特·摩德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他在和太太安娜女士离婚之后，因为股份的再次分割，已经失去了对公司的主要控制权。

对于一个生意人来说，金钱固然很重要，不过，自己一手创建和经营起来的企业，更是他事业的全部。失去事业意味着失去一切，工作，尊严，能力，指挥权，控制权，创造权。所以，生意人在离婚中的财产争夺战有时候比亲子争夺战还要激烈和残酷。

最激烈和残酷的财产争夺战要数赫赫有名的高尔曼夫妇离婚案了。高尔曼夫妇于1963年结婚。结婚三年之后，高尔曼太太辞去教师的工作，待在家中，成为一个全职的家庭主妇。结婚五年之后的1968年，高尔曼先生任职国会金融公司的总裁，每年的工资为640万美金，并拥有近一亿美金的公司资产。

1996年，高尔曼夫妇进入离婚的程序。曾经，这是一段非常传统的婚姻，三十多年来，丈夫主外，辛苦工作，做事养家。太太主内，相夫教子，打理家务。

现在，这场离婚官司却变得非常不传统。丈夫提出，离婚之后，太太的生活会得到妥善安排和照顾，赡养费，生活费，房子，佣人，旅游，娱乐，一样也不会缺。太太却反对，她提出，她虽然不工作不赚钱，却理应得到丈夫一半的财产，也就是4000万到5000万美金。

问题于是变得非常直接：家庭主妇算不算一份可以和总裁平起平坐的工作?妻子的价值到底是多少?

高尔曼太太在电视中说：我给他煮饭，烫衣服，生孩子，整理房间。陪他出席晚宴，会见客人。丈夫做的每一件事，赚的每一分钱都有我的心血。

这场纽约市最高额的离婚官司打得难分难解。在还没有结果之前，高尔曼先生便撒手而去，离开人世。之后不久的法庭判决是这样的：高尔曼夫妇离婚之后，平分财产。

主持这场离婚官司的法官涂尔本说：“在一个长久而传统的婚姻中，财产的分配应该尽可能地一半对一半。”

饭厅中的客人始终不多，没有等多久，侍者便给我们送来了史密斯先生要的冰水。盛冰水的杯子造型非常特别，和这个餐馆中其他的器具和摆设配合，形成典雅的风格，足一种安安静静的华丽。

史密斯先生喝了口水，放下杯子，看了看我的眼睛，似乎一下子便看懂了一些故事和疑问。

“解决的办法其实非常简单。”他继续着轻松的口气，好像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别人的事。

“我们有一张婚前契约，”他告诉我。

如果这是真的，史密斯先生当初的做法真是聪明，真是理智，真有远见，真有谋略，我心里大叹道。

婚前契约，在英文中叫“Prenups”，是在结婚之前，男女双方共同拟定和签署的一份契约。契约内容可以包括男女双方婚前各自的财产状况，其中，哪些财产是从前辈处继承而来，哪些财产是属于自己企业的，哪些财产是从上一次的婚姻中留下的。在离婚的情况下，

这些财产将如何分配。前妻前夫的子女理当成为契约的内容，对于他们的财产分配方式也需要详尽列出。

至于婚后的财产，以及这些财产会以何种方式积累，也是契约的主要项目。在离婚时，夫妇婚后共同积累的财产通常会以平均分配的方式一人一半。

从前，人们因为爱而相识，因为爱而结合，因为爱而相守，因为爱而白头偕老。那么，现在人的观点大概变成了：不为爱而幼稚，不为爱而糊涂，不为爱而疯狂，不为爱而放弃。

从前，人们爱的誓约足，不管贫穷还是富贵，不管生病还是健康，只有死亡才能把我们分开。而现在人的誓约恐怕会变成，不管贫穷还是富贵，不管生病还是健康，只有离婚才能把我们的财产分开。

在这个金钱的世界之中，在无数个婚姻的纠纷和官司之后，爱情这块最后的净土也终究不保了。

婚前契约便是在这样的状况中诞生，它是这个社会独特的产物。

美国的家庭法律专家和律师极力主张准备结婚的男人和女人，在走向红地毯的另一端时，不妨开个小差，从教堂的边门溜出去，到律师办公楼小憩，得到一些关于婚前契约的建议。他们说，假如结婚之前的男女双方都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坦诚相对，那么，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是可以坦诚相对的。

写过《离婚和金钱》一书的作家万雷特·伍德郝思说：“在人们的心中，叫爱的东西是不能和叫钱的东西搅和在一起的。实际上，这是对现实一厢情愿的否认。一旦我们结合，法律便将我们视为一体，强迫我们变成另外一方的组成部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搞清楚，自己得到什么以及失去什么”，“任何婚姻都是冒险，包括财产方面的冒险。男人和女人都需要在学会爱的同时学会保护自己。”

几年前，美国的婚前契约似乎是一些有名有权有钱有势的人家的专利，只有这些人的婚前契约才和结婚蛋糕、结婚戒指相提并论。比方说纽约房地产商人罗纳尔德·川普，比方说肯尼迪家族成员，肯尼迪总统的儿子，约翰·肯尼迪，比方说电影明星谢里‘史东，比方说微软总裁比尔·盖茨。

可是现在，婚前契约越来越普遍地在中上层人士中流行。根据美国一家杂志的统计，第一次结婚的人士中，有5％的夫妇订立婚前契约。而在第二次结婚的人士中，有20％的夫妇订立婚前契约。

同时，越来越多的女性主动要求一纸婚前契约，以保证她们的权益。《今日美国》的文章指出，这种现象的产生，是因为今日的妇女基本上可以和男人一样，同工同酬。此外，更多的妇女成为企业主，高级主管或者专业人士也使她们的收入和财产与日俱增。

这就是史密斯太太的情形了。

“她足一个好女人，能干独立，有自己的事业。”史密斯先生承认，“我喜欢她，欣赏她，真心爱她。我们确实是因为爱而相识，而结合的。”

“结婚之前，她已经是一名很不错的儿科医生，有自己的诊所，而我也有自己的销售公司，业务蒸蒸日上。我们认为，婚姻是一项很冒险的投资，有太多未知的变数，所以在决定试一试婚姻之前，我们也决定签署一张婚前契约。契约规定，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情，有多少变数，我们各自的事业都不应该因此而受影响。在离婚的情况下，我不动她的财产，她不碰我的财产。在财产和事业方面，我们保证各自的绝对独立。”

“这是你的第一次婚姻吗?”我

他们之间的契约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故事中的两个主角似乎都很有经验，处理未知的问题老练周到。或者，现在的人已经越来越不需要从自己的失败中接受直接的教训。听多了，看多了，想多了，就可以得到二：手的经验。

“是的，第一次。”

“不觉得可惜吗?”

“所以，我们一直在努力，希望找到一个好的办法。”

“找到了吗?”

“她建议，我们一起去看婚姻顾问，我愿意试一试。”他说，“每周一次，每次门诊费一百五十元。几年了，还是在同一间房间，同一个顾问，还是她坐一边，我坐另一边，各说各话，什么实质的问题也没有解决。”

“看来，婚姻顾问倒是一门很不错的生意，既然美国有这么多的问题夫妇。”我说。

“生意好极了，门庭若市，供不应求。有时候，我们爽约。假如要再约下一次的时间，居然还排不上，要等很久。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去看婚姻顾问，好像一种时尚似的。我的一个朋友，夫妇感情极好，也要看，说是预防未来可能出现的问题。”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美国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们之间到底哪里不对呢?”我又问了一个不应该问的问题。不过，要是他真的不乐意，他尽可以不回答，尽可以转移话题。他是老板，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要不要说。

“有了孩子之后；我似乎失去了妻子。她是个儿科医生，可是，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手足无措。孩子出生之后，她更加紧张，全部心思都扑在孩子身上。我们从此之后变得既不能交谈，也无法相处。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去看电影是什么时候，是她刚怀孕的时候，我还记得那个电影，《与狼共舞》。”

“中凯文·卡斯纳演的那个吧。”

“对，多少年了，有五年了吧。”“你难道在跟你的孩子吃醋吗?也许，这没有什么不正常。”

“对啊，医生一直对我说，这是过渡期，正常的。都过渡5年了，还要等多久呢，我有足够的耐心，要求也不高，只要我的妻子还能够回到我的身边。我是个男人，有男人的需要。”他大大方方地说道。

“这是很自然的啊，谁能够责怪你呢。”我说。

或者，他们之间的婚前契约应该订得更详尽一些，除了财产的问题之外，应该加上若干夫妻之间的责任和义务。比方说，要不要孩子，何时有孩子。有了孩子之后应该规定夫妻之间每个月一起看电影的时间表，每天谈话和交流的时间表。甚至于何时吃饭，吃什么，谁负责，何时就寝，何时起床，等等，都应该在婚前契约中写下来。

为什么不呢?听说新墨西哥州有一对夫妇的婚前契约就是这么订的。除了财产的部分之外，他们的婚前契约还包括非财产的部分：婚后谁洗碗，谁遛狗，什么时候就寝，什么时候起床。多久一次假期和旅游，在哪里购物，如何购物。

这，是不是有点过分?

假如这就是所谓的婚姻，很多人说，不要也罢。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是公司秘书来的。史密斯先生下午还有一个会议要赶。

“我们该回去了，谢谢你的午餐，”我说得很诚恳。

“不用客气。”他挥了挥大手说。

推开餐馆的玻璃大门走出去，一阵风迎面吹来，史密斯先生的领带“呼”地一下翻转到右肩上，像一面细而长的旗帜，在身后的风中飘扬。

跨着大步行走的他，英俊潇洒，健康富有，聪明果断，前途无量。他几乎拥有了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惟独没有幸福。

(王东。刘亦伦摘自《萌芽》200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