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振国
创造能力与问题意识
创造、创新近年来成了出现频率最高的字眼,它越来越受到世人的关注,这是令人鼓舞的。是否有创造能力或者创新能力(这两个概念在我看来完全是同义词)已经成为一个民族是否具有竞争能力、是否能立于不败之地的关键。
创造性并不神秘。这种求异思维的冲动和能力,可以说是人人都有的、与生俱来的天然禀赋,是人生下来能够适应各种环境的天然保障。它与人的智力水平并没有简单的正相关,而更多地与文化习惯、与教育影响相联系。我们举一个生动的画圆想象实验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一位老师在一所幼儿园的黑板上画了一个圆,问:“小朋友们,你们想象一下,这个圆可能是什么?”结果在两分钟内,小朋友们说出了22个不同的答案。有的说,这是一个苹果。有的说,這是一个月亮。有的说,这是一个烧饼。有一个小朋友说,这是老师的大眼睛。这位老师拿同样的实验到大学一年级去做,要他们想象一下黑板上的圆可能是什么。结果两分钟过去了,没有一个同学发言。老师没有办法,只好点名请班长带头发言。班长慢吞吞地站起来,迟疑地说:“这——大概是个零吧。”
这个实验非常简单,却非常能够说明问题。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小朋友在两分钟内说出了22种不同的答案,经过了小学、初中、高中教育,经过高考选拔,一部分过关斩将进入了大学的优秀学生,面对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两分钟过去了,却没有人回答。被迫回答的班长还“大概”是个零吧。大学生真的全都失去了想像力了吗?不是的,经过多年教育,他们建立了一个信念:老师的任何问题都是有一个标准答案的,面对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他们揣摩不出老师的标准答案是什么,所以就不敢贸然回答,不愿当众出丑。他们关心的不是我怎么看问题,我怎么想问题,而是老师怎么看问题,老师期望的答案是什么。在心理上,他们已经习惯了接受老师的答案,而不是向老师的答案提出挑战。
这个实验也使我们得到这样的启示:要保护和发展学生的创造性,首先要保护和发展学生的问题意识,进行问题性教学。
问题意识、问题能力可以说是创造性、创新能力的基础。早在30年代,陶行知先生就言简意赅地说,创造始于问题。有了问题才会思考,有了思考,才有解决问题的方法,才有找到独立思路的可能。有问题虽然不一定有创造,但没有问题一定没有创造。
问题意识是怎么日益萎缩的
当小孩开始学会说话以后,最多的就是问题:“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无穷无尽的问题。当你回答了他的问题,他接下来就是新的问题——“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这是我们经常听到的家长对孩子的回答.
“那为什么没有什么为什么?”家长以为可以搪塞过去了,不料引来了更大的麻烦。
“……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中华民族是一个十分重视下一代教育的民族,为了孩子的教育,父母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舍得。但问题是,我们要孩子掌握的都是我们认为他们应该掌握的,而孩子感兴趣的问题、出自孩子思维发展自身要求的问题,我们却常常视而不见或置之不理。对孩子发自内心世界提出的“为什么”,我们却常常漫不经心地以“长大了就知道”来搪塞他们。
进入学校以后,这种知识教学的倾向,这种“去问题教育”(下文还将对这一概念作具体阐述)的倾向更是有增无减。所有的孩子第一天走进学校的时候,差不多都是兴高采烈的,都是充满了奇思异想的。每个孩子走进学校的时候都怀有无穷的求知欲和表现欲。因此,第一天当教师向学生问问题的时候,50个学生举起了100只小手,每个人都太想回答问题了,所以都举起了双手。面对如此高涨的热情,我们的教师通常的反应是:“同学们,举手要学会正确的姿势,举手举一只手,另一只手请放下来。”于是100只手一下子减少为50只,但这并不能妨碍孩子们的积极性,一只手就一只手吧,剩下来的一只手仍然举得老高。不仅高,而且左右摇动,无非是想要吸引老师的注意:“我要说,我要说!”面对学生的这种热情,老师的反应却是:“举手要有正确的姿势,手臂不要离开桌面……”孩子们虽然有些气馁,但他们还是很快适应了这种要求,按照规定的要求不屈地举着小手。
小孩子们因为无知而上学,所以孩子们回答问题回答得不正确或提问提得浅薄或荒谬,应该说是正常现象。如果孩子们的回答都是正确的,提问都是高质量的,倒是不正常了口可是我们却把这种正常现象视为不正常,而要把不正常现象变成正常现象。孩子们回答问题正确时,就会受到老师的肯定和表扬,而回答错误或提出荒谬的问题,则免不了要受到批评和嘲笑。面对不断的批评和嘲笑,孩子们回答问题和提问的积极性也日益降低。所以在学校里看到的情形是,小学低年级小手如林,小学高年级则逐渐稀疏,到了初中举手的则是寥若晨星了。高中学生还有举手的吗?没有了。他们已经没有回答问题和提问的欲望了。有谁愿意不断地被批评、被嘲笑呢?不回答、不提问不会有任何麻烦,而回答得不好却有不愉快的结果,这是其一;其二,教师的所有问题都是有标准答案的,提问仅仅是一个手段,渐渐地人们学会了消极听课,等待教师自问自答。随着这种态度的发展,问题意识也在日渐淡化。
没有问题的学生不是好学生
1998年年底,一个美国科学教育代表团到上海市访问,希望听一堂中学的科学教育的公开课。接待人员安排了一所很有名的重点中学为他们开了一堂高中一年级的物理课。任课教师是一位优秀的特级教师。在教学过程中,教学目的明确,教学内容清晰,教学方法灵活,有理论、有实验:教学过程活跃,教师问问题,学生回答问题,师生互动,气氛热烈;教师语言准确简练,教学时间安排精当,当老师说“这堂课就上到这里”的时候,下课的铃声正好响起,掌声雷动。可是5位美国客人却没有表情。第二天当接待者请他们谈谈他们的观感时,他们的回答出乎我们的意料。他们反问:这堂课老师问问题,学生回答问题,既然老师的问题学生都能回答,这堂课还上它干什么?
中国的教师通过问问题检查学生的预习情况,了解学生掌握知识的程度。如果学生把教师的问题都回答出来了,那说明学生对教师所讲的知识都掌握了,没有问题了。我们经常听到老师下课前问学生:“都听懂了吗?还有问题吗?”当学生回答说没有问题了,老师就放心了。有的老师不仅听其言,还要观其行,要抽问学生,当得到的答案都是正确的,也就是都符合标准答案时,老师才会感到学生确实是没有问题了,才会露出满意的微笑。学生带着问题走进教室,没有问题走出教室,我把这种教育称为“去问题教育”。而美国人却不这样理解教育,他们认为:学生总是充满好奇和疑问的,他们走进教室的时候,带着满脑子的问题。老师在回答他们问题的过程中,有意通过情景、故事、疑问、破绽等激发学生更多的问题。老师的回答使学生产生更加多的问题,最后老师不得不“投降”:“你们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不了了,我的知识就是这么多,我回去再学习,再准备,下次再来回答你们,你们回去也去思考,去寻找答案。”学生带着问题走进教室,带着更多的问题走出教室。这就是以问题为纽带的教育。教师并不以知识的传授为目的,而是以激发学生的问题意识、加深问题的深度、探求解决问题的方法,特别是形成自己对解决问题的独立见解为目的口
我多次听说类似的故事:国内的高才生到美国去念大学或研究生,学习总是格外地用功,上课认真记笔记,下课认真对笔记,考试前认真背笔记。考试的时候,老师讲了6点,我们的学生绝不会写5点半,保证将老师讲的内容全部还给老师。在中国这样的卷子表明老师讲的内容学生全都掌握了,自然是满分口可在美国最多只能得个B等,通常只能得C等。而一些学生只答了1点、2点,但有创见,是他自己思考出来的,是从其他资料获取的,这样的卷子却能得A等。我们有些学生表示不理解,去询问老师:“我们6点都讲出来了,为什么只能得C等,而他们只答了1点、2点,却得A等?”老师的回答也是值得回味的:“你答了6点不错,可是这6点我都已经讲过了呀!我讲过了,你还说它干什么呢?我讲了6点,那是我思考的,是已有的6种可能性或解决问题的6种方法。他们只讲了1点或2点,但那是他们自己的。我讲课的目的,就在于启发大家通过我讲的6点,形成你们自己的思考,得到你们自己的答案。”
中国的孩子放学回家以后,家长们问孩子的第一句话,从黑龙江到海南岛,差不多都是一样的:“今天的作业做完了吗?”家长们关心的是学校既定的任务完成了没有。世界上还有一个民族也特别关心下一代的教育,那就是以色列民族。当孩子们放学回家后家长们问的第一句话差不多也是相同的:“你今天在学校向老师提问题了吗?”如果孩子得意地说:“我今天向老師提了一个问题,老师没有回答出来!,,那家长会像孩子一样的得意,会喜形于色。可是如果中国的孩子回来对家长说他提了一个问题把老师难住了,绝大多数家长会感到尴尬和为难,甚至会斥责孩子:“你逞什么能!”
西方哲学史上有一个著名的故事:在剑桥大学,维特根斯坦是大哲学家穆尔的学生,有一天,大哲学家罗素问穆尔:“谁是你最好的学生?”穆尔毫不犹豫地回答:“维特根斯坦。”“为什么?”“因为,在我的所有学生中,只有他一个人在听我的课时,老是流露出迷茫的神色,老是有一大堆问题。”后来维特根斯坦的名气超过了罗素。有一次有人问维特根斯坦:“罗素为什么落伍了?”他回答说:“因为他没有问题了。”
这使我想起几年前《文汇报》的一篇报道:上海一所重点中学有一位高才生,无论多么难的数学题,他都有办法解开。但他特别不喜欢进行繁琐的演算,所以尽管他的解题思路、解题步骤总是正确的,答案却往往小错不断。高考时又因为这个缺点,以几分之差而名落孙山。在我们的传统中,解题的精确性——模仿的精确性,比解题的思路更重要。有时整个解题步骤是正确的,就因为最后答案不正确而将分数扣得精光。后来,这位同学获得了西方一所名牌大学的奖学金到国外留学。在大学一年级的课堂上,他总是提出层出不穷的问题。有一次,老师被他的问题问得瞠目结舌。在实在无法给出答案的情况下,这位老师请全班同学起来为他鼓掌。第二年,这位同学成了校长助理。
问题能力在于学生,问题在于老师。让问题成为知识的纽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