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月报
又一个年度匆匆而去。2000年,小说继续冷清也继续兴旺。冷清是当然是相对于大社会,没有办法,这个社会这个世界是越来越热闹嘈杂了,新的公众话题新的兴奋点层出不穷,十多亿之众的人群里,“小说读者”的比例及绝对数目无论如何都让人难以乐观;兴旺是说假如你仍然在坚持做“小说读者”并且注意浏览多种文学杂志与书籍,便会由衷地感叹: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小说的数量真是连篇累牍地庞大啊,小说的风格品类真是前所未有的丰富斑斓啊,小说作者的阵容结构真是坚实稳固又新人辈出啊,想读什么样的小说没有呢?想读什么样的作家没有呢?
2000年的小说,我作为读者,以纯粹的阅读感觉来“排行”的话,在“长篇”那个部分,最深厚广博的一部,我得说是王蒙《狂欢的季节》(《当代》2000.2)。这部小说不是特别好读,尤其开头很长一个段落,需要硬起一点头皮,几乎阻挡住我对它的进入,想来也难免因此阻挡了不少本来很喜欢王蒙的读者。但只要读下去,就能发现王蒙到底是王蒙,里面确实有一些与众不同令你灵魂震撼惊悸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这些东西货真价实独属于我们这片国土,我们这国土养育的“知识分子”,任何一个其他的国度、文化及其作家都不可能提供,《古拉格群岛》或《癌病房》里不会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与《玩笑》里也不会有。如果说在2000年初,对“未来”一年中的小说还有更高的期待,因此对《狂欢的季节》某些不尽人意之处也显得比较敏感和挑剔,到了一切创作实绩都已揭晓时,回头再寻味,《狂欢的季节》在“重量”二字上是毫无疑问高居榜首。
最精美婉约的长篇小说,我想说是王安忆的《富萍》(《收获》2000.4)。在此之前,王安忆一连几篇以女性为主人公的小说《香港的情和爱》、《我爱比尔》还有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的那部《长恨歌》等等,篇篇都不错,都给过我们一番惊喜,但这几篇的叙述方式与语言都比较相近,好像是从《纪实与虚构》一路下来,有时过于凝重和华丽,差不多字字句句都精辟得密不透风,读得多了,也是多少有点让人紧张,有点累人的,似乎不及当年的《小鲍庄》那么行云流水地自如舒脱。《富萍》又变得和缓轻灵了,较之《长恨歌》,有一种完成了某种“轮回”,在更高层次上返朴归真之感,削减了“文字”本身对注意力的牵制与转移,内容的文学品格便格外清澈和纯粹,于是,至少就阅读的愉快度,我觉得《富萍》更胜《长恨歌》一筹。
最另类的长篇小说,当推迟子建的《满洲国》(《钟山》2000.3—4)。我不是在时髦的意义上使用“另类”一词,在我看,文学中通行过一阵的“另类”标签,打根上就是用词不当或者是误解、曲解,尤其它被作为一个哗众取宠的炒作题材狂轰滥炸一回以后,更加的不知所云了。我说的“另类”是指一种真正不循常规的原创能力和写作思路,它还应该具有前瞻意味,比如《满洲国》与“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我们都知道,在文学这个领域,“史诗”永远是令人生敬同时不可缺少的,事实上我们又厌倦了“宏大历史”——也许厌倦的主要是“宏大表述”,因为不管我们的文化和文学对“后现代”进行了多少似是而非的生吞活剥生搬硬套,“后现代”它却确实不仅是什么营造出来的“语境”,更是一种不须操练也无可拒绝的精神处境,我们不用专门学习本土化的“后现代解析”也已经太明白,一切的历史,只要你着落于它的正面与“宏大”,总少不了透着主观,也透着你理性认识的偏颇与局限(谁能说自己比历史本身更全面更准确?),众生真实的生命史心灵史也就被不当一回事地遮蔽掉牺牲掉了。我们不再感兴趣胜者王侯败者贼的庄重言说,大历史的真理与道理毕竟有限,真真是阳光下没有新事物了,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多,何必再重复?现在我们希望了解并没打算创造历史或介入历史、却注定逃脱不了被历史挟裹捉弄挤压的那一个个具体的生灵,了解各种境遇下,特别是巨大的历史宿命中的我们自己是什么样子,了解“人”为何物、命运为何物……迟子建给了我们的恰是这些,同时又不是发生于琐琐碎碎的日常场景,也不是浮沉于凡凡庸庸的杯水波澜,她写的那些个人,可都是被迫呼吸着一段宏大历史的空气,每一声喘息都无奈地直接传递着那历史蛮横强悍的喧嚣啊!
说到中篇小说这个部分,最有现实主义的真诚度并最令人为之动容的,是白连春的《拯救父亲》。对于这篇小说,尽管论“写作技术”也颇为老到干练,但在读它的时候,所有关于“文学”的意识和审美积习其实都可以被忘却,它就是硬生生地以那份沉重痛切的真实与情感力量撞击你的心胸,让你不能不重新唤起“社会责任”等等那些大家渐渐以为是陈旧过时了的心情。《拯救父亲》是繁华虚浮的网络时代一声来自土地的呻吟和呐喊,这声音我们有些久违,大概因为作家都走入城市太久的缘故,即使小说里也间或回顾一下“农村”,那农村那农民也分明是越来越文学和艺术了。可是土地上真实的父亲和儿子并不曾因作家的远去而消失,现在,总算有一个白连春告诉了我们关于他们的今日之日,包括他们最有理由得到“人文关怀”的生存现状和内心。
最出人意料的一篇,则数旅美作家严歌苓的《谁家有女初养成》(《当代》2000.4)。“拐卖妇女”之为社会事件或者说社会现象,我们从报纸上看到过多少了啊?用不着太有想象力,我们也可想而知,每一场“拐卖”,在起点上都少不了生活大同小异的压力与催逼,也充盈着无数青春生命各有来去各具精彩的欲望、躁动与盲目,在终点,则难有幸免地一概归于生活与生命双重的被践踏,被撕裂,被毁坏,再也收拾不起个完整圆润来。如此天然的文学材料,竟至一直被与其近在咫尺的作家们整体地不屑一顾或者无暇顾及,倒是遥遥远远的严歌苓回眸之际一眼就给发现了。何况,那个“巧巧”在严歌苓笔下是那般活色生香,在我看,有了巧巧,你才知道历来中国文学中绝大绝大多数所谓“农村女孩形象”是何等概念,何等空洞,何等乔模乔样和何等虚假伪劣。《谁家有女初养成》显示的不是作者对特定环境特定人物的熟悉,是对“人”或云“女人”本质的洞悉与把握能力。
最有唯美气息的一部中篇小说,可说是毕飞宇的《青衣》(《花城》2000·2)。除了故事结尾有点夸张生硬,整个过程都极尽精到,对人物的理解与表述,近乎刁钻,充满内在激情,这激情又是阴郁颓靡和绝望的,隐隐然有早期苏童的风韵,我是说,能让人想起《红粉》与《妻妾成群》。这个类比丝毫没有贬低的意思,苏童那几部作品今天看仍然是优秀的小说,甚或仍然是苏童本人最出色的一批小说。
最惊心动魄的,是刘庆邦的《神木》(《十月》2000·3)。不知是不是因为看惯了好莱坞警匪大片,人们仿佛是越来越适应杀人如麻的人类游戏了,有一部拿超级英雄套路开涮的《反斗神鹰》,那枪嘟嘟扫射,那子弹壳噼噼啪啪跳出来,那“敌人”成片地千姿百态摔倒下去,那计数器快快活活蹦出击毙对手若干若干的累计数目,那看着真叫一个乐啊!问题是,有时候,分清游戏与真实也许并不像以为的那么必然和容易。我们还会在乎什么?
然而《神木》教你惊心动魄。不在于两个案犯恐怖的杀人方式,也不在于他们接连不断杀了一个又一个,这些,我们早已从新闻中获知了,再说,比起千岛湖事件和北京石景山无端干掉8个打工女子那类凶案的制造者,这种煞费苦心诱骗他人下井再借尸敲诈的农民弟兄实在显得小巫见大巫,好歹要杀人还杀得用足了心机下足了工夫。
惊心动魄是刘庆邦对杀人者来历的追索,他们不为谋图一夜暴富,不为享尽人间繁华,他们铤而走险的动机远没那么虚妄奢侈复杂,基本上是在“犯罪心理学”之外,简简单单就是求得个衣食无忧的正常农家生涯;惊心动魄的再是他们专门选择自己土地上的同类来下手的自然而然,以及杀人时的平静麻木理所当然。是否正是由于他们是天生被命运掷于多重生存窘境并长久缺失着起码的“人文”与“人性”启蒙和教化,刘庆邦才最后还是忍不住为他们留得一缕脉脉温情?——他让凶犯之一奇迹般地产生了一个顿悟而且悲壮地为此献身了,我们却知道,关于此案的报道中没有这一情节。文学又一次修改了生活,既然虚构是文学的权利,不好说刘庆邦画蛇添足,但原材料已切实到这般还要多画它一笔两笔“亮色”,总是有点弄假了生活也弄假了文学。
至于短篇小说,读的时候觉得挺好的也有几篇,读过却都忘得比较快。只能推举到年终依然记得一清二楚的了:杨显惠连续发表于《上海文学》的“夹边沟纪实”系列。我对“文体”没有评论家那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较真精神,所以至今还是不想分辨这个“系列”究竟该属“记实”还是“小说”,我只是确认,当“纪实”读,它们篇篇都值得看;当“小说”读,它们篇篇同样值得看。
责编洪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