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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上就是这样,宣传部长这个职位,往往都是由各乡镇的第一把手,也就是书记提拔上来的,尤其是那些个地理环境优越、经济效益比较好的大乡镇。
现在,由新闻专干提拔上来的后来又分管新闻报道的副部长张裕禄就瞄上了这个位置。
张裕禄瞄上这个位置,道理原因比较简单,一是五十刚过的部长太平庸了,没有什么创意策划头脑,没有集团化规模化正规化的让人民叹服让上级领导拍案叫绝或额手称庆的动作行动,终日就知道围绕上边的一些个中心工作转,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二是张裕禄到宣传部干了这么六、七年后,忽然间就感觉外边社会上的人是这么的平庸平常普通一般,甚至愚蠢,与其你领导我,不如我领导你,我要干了绝对不会比谁差,就看我的吧;三是传说既平庸又年纪偏大一点的部长明年换届就要到人大去了。
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其实张裕禄前两年就有过两次提拔到乡下的机会,但他都放弃了,放弃的原因同样很简单,一是感觉自己年纪大了,都快近四十了还下去有什么意思,三弄两弄青春就过了;二是他喜欢新闻报道,想再在这个位置上弄弄,争取能够弄到呼风唤雨朝野震惊龙颜欢笑的时候,然后就噌地直接升擢为部长、县委常委。
但回过头来看看,县上宣传部长这个位置,这么十数二十年来,没一个不是从乡下上来的。张裕禄明白这个道理,明白必须得经过这个事实过程阅历履历的时候,已经又略晚一点了,四十二岁了,现而今乡下的乡镇长们可都是三十左右,三十大几的。
但张裕禄充满信心,他自信无比。世上没有白送人的午餐。他想。
既明白了这个道理,张裕禄就丢掉幻想一门心思想下乡,晚下不如早下,反正都得下。
但下去并不是这么容易的,得活动。
张裕禄夜里给我打电话,我一接电话就知道了他的意思。本来我还想揣度他还有两个三个的意思,比方说想下去干一番事业,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农民百姓谋点利益呀等等。但实际就一个,曲线救国然后回来做宣传部长。其实这是一种很正常很平常的心态志向理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么。
张裕禄也很直爽,说,就是这个意思。
张裕禄又说,我想去清湾,清湾是个大镇,经济条件好,你知道的。我要是去了清湾,弟兄们要下来活动活动,喝酒桑拿,那还不小菜一碟,方便。
我笑笑,我知道清湾地处河东、河西县的交接地带,交通方便,经济发达,是河东县最好的乡镇。那儿有一座庞大的国营矿山,有数不尽的锡钨砂大理石等等矿产资源,光是那税收,就可坐收渔利。我还知道,现在河东县的宣传部黄部长,就是在中共清湾镇委书记的任上提拔上来的。张裕禄的意思不言自明。我说,我当然希望你到清湾,有钱,干什么都方便。
张裕禄说,是呵是呵,就这个意思,有钱了,给领导送个封包都没这么吃力。你看,你有空是否替我跟李书记说说。
李书记名叫李家发,河东县的县委书记。我认识。我在省报记者部任副主任,因为工作的关系,我认识不少的县委书记、县长,尤其河东的,那是我老家。我想了想,对电话里的张裕禄说,可以,我肯定帮你说,但是如果现在直接给他打电话说,显得太赤裸裸太功利了。找个合适的机会吧,下个月我可能要到河东、河西一带走走,到时酒桌上吃饭喝酒差不多了,我就跟他说,这样显得自然,也哥们。
张裕禄说,行啊行啊,这样最好,你哪天到?
现在还说不准,到时候去了我再通知你。哎,另外,你跟吴主任也说说,叫他也帮你说说,李家发挺敬重他的。
张裕禄说,说了说了,我已经跟他打过电话,他也说找个合适的机会就帮我说。
吴主任大号叫吴三财,我们报社农业部主任,五十出头了,德高望重,替河东县写过几篇大稿全面稿纵横稿综合稿,很得李书记欢心。
放了电话,我心里就揣摸,这张裕禄要想下乡去任职,估计是不成什么问题的。按县上的惯例,宣传部的副部长要下去,一般都是书记,最不济也是个乡镇长。要按张裕禄这个学识德性才能在县上的知名度还有他那气吞山河的虎狼之心,估计大多都是书记。至于能不能到清湾,能不能这么快就下去,那就另当别论了。
但后来时间到了我却下不去,因故吧。张裕禄很着急,又郑重其事地给我写了封信,把他想下乡去的目的、意图又说了一遍。说实话,我也着急,总是哥们么。再说了,他要下去溜这么一两年就上来做宣传部长,那对我们的工作很有利,张裕禄是一个很热爱宣传报道新闻写稿的人。
后来吧,没多久,大概是又一个星期后,我因为有件什么事要给李家发书记打电话,顺便就说了一下张裕禄想下乡任职这件事(我在电话中尽量装作自然漫不经心偶然想起顺便说说似的),李书记答应了,说,这还不容易,这事正在操作中。
打完电话后,我告诉了张裕禄,张裕禄很高兴,说谢了谢了,我们兄弟还是没什么说的。
晃眼就春节了。
春节前,张裕禄带着他手下的两个新闻专干两个小伙子李连英和王横,跟着县委书记李家发上来拜年(这都惯例了,当然李家发拜的并不仅仅是报社),请我们报社农业部主任吴三财、通联部副主任莫怀让、还有我到一家湘菜馆吃饭,李家发是湖南人。席间,张裕禄从包里掏了几个信封出来(每个信封里装二百人民币),说,不好意思,县上经济不是太发达,也就是个意思吧,感谢大家一年来的关照。老吴老莫和我都礼节性地推让,说,做工吃饭,应该的,不必客气,欢迎以后多来稿。李家发书记则站起来给我们敬酒,说,祝大家新的一年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里,继续一如既往地关注我县的经济社会发展、精神文明建设。我们都站起来跟李家发碰杯,说,李书记,没说的,有什么事你说一声就行了。
就挟菜喝酒你敬我让。
这边厢,我们报社通联部的副主任莫怀让为了落实年后的一个骨干通讯员培训会议而不断地与张裕禄、李连英、王横碰杯,他的意思是这会议四、五十个人的吃住活动都让河东县包了,就在河东开吧。那几个就轮流跟他碰,说,你喝了这杯,就定了。莫怀让就不停地喝。喝到后来,李家发书记也来凑趣,说,莫主任,我喝一杯你喝三杯,你只要喝了,就定了,我拍板,四五月份的时候。
莫怀让肥头大耳醉眼醺醺斜望着李书记李家发,说,你说的,四五月份,春暖花开的时候?
李家发笑脸淫淫地望着莫怀让道,对,我说的,春暖花开遍地红花的时候。
莫怀让再强调一句,那就说定了?
李家发碰地挑逗性地碰了一下莫怀让手中的杯子,定了。
莫怀让举起杯子吭地往嘴里倒,又抓起桌上的两个杯子吭吭地往嘴里扔。
我们大伙就起哄,好,就这么定了。
然后莫怀让又跟李连英、王横两个新闻专干喝,说,你们喝了这杯啵,你们喝了,今年的一等奖、优秀,包我身上了。
莫怀让说的所谓一等奖、优秀,是我们报社惯例每年年终组织的全省各县通讯报道工作评奖,集体的分为通讯报道一、二、三等奖,以县为单位,以上稿多少为标准;个人的有十佳通讯员、优秀通讯员、积极通讯员,同样以上稿多少为标准。有奖状证书,有一两百块钱奖金。
李连英、王横两个小伙子就站起来咋呼,那我们就喝了啵,包你身上了啵。
莫怀让一手端酒杯,一手大咧咧地拍胸膛,包我身上了,你们喝,小菜一碟。
喝酒的形势一般是这样,上边的喝不过下边的,城市喝不过乡村基层,我们瞅着吆五喝六兴奋无比的莫怀让就担心他醉。
张裕禄不动声色,稳重有节。他不太会喝酒,再说了,书记在场他也不好太造次,不过按他那个性格做派,他也不会造次。他只是冷眼观察着老吴和我,有时瞅一眼李书记李家发。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和老吴抓紧时机给李书记说话。
老吴和我心领神会。
酒酣耳热之际,李家发站起来坐电视OK前的沙发上喝茶吸烟,我和老吴亦坐他身边吸烟喝茶,看新闻,电视里只放新闻不OK,没有女人没有小姐OK起来也没意思,干巴巴的。
这时候张裕禄站起来出包厢去了,撒尿,他知道这时候他不应该在场。
老吴看时机到了,喝了一口茶,跟李家发说,李书记,怎么样,张裕禄到这份年纪了,是不是考虑放他下去锻炼锻炼?也是个人才嘛。
李家发也喝一口茶,吸一口烟说,是呀,张裕禄不错的,原先早就考虑放他下去,后来考虑县上的新闻报道组织工作离不开他,就暂时搁下了,他这几年干得不错。
我在边上打鼓,说,李书记,听说清湾那个书记准备调了?
李家发说,现在还没定。
我说,清湾不行,把张裕禄放别的乡镇也行吧,只是宜早不宜晚,他也应该下去了。
李家发说,是呀,我尽量吧。
然后我站起来出包厢,让老吴跟他说,老吴毕竟老同志了,那话分量重点。
我出到包厢外边,看见撒完尿站外边等着的张裕禄。我挺高兴地跟他说,刚才我和吴主任都跟李书记说了,李书记答应尽量帮忙,估计是没问题的了。
张裕禄就很高兴,一连串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酒喝到最后,莫怀让还是醉了,瘫沙发上吐了。我有点可怜他,唉,各人都有各人的工作、任务,活着都不容易。
哗,莫怀让又吐了。
大家伙还是很愉快,这酒喝得。
春节过后,三月初吧,我又给李家发打了个电话。李家发说,县委已经决定让张裕禄下去,但不是清湾,而是屯里。
我听了有点牙疼,屯里是一个山区乡。
李家发说,没事,不就是要个过程吗?李家发也明白张裕禄那咄咄逼人的心思。
我说,是呵是呵,张裕禄这么能干,他会干好的。
李家发又说,其实去山区乡还好,越是贫穷的地方越容易出成绩,你看我们的省委书记,省长,副书记副省长,有几个不是山区出来的?尤其是革命老区。
我笑了,说,是这样,是这样。
但屯里并不是革命老区,屯里是一个刚成立十几年,从另一个乡分割出来的少数民族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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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里的阶级斗争很复杂,这当然是笑话了,屯里复杂的不是阶级斗争,而是党内人民内部矛盾,不过这种内部矛盾几乎就已经矛盾到了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你死我活的地步。
屯里乡阶级斗争复杂的关键显然是乡长、书记不团结。所谓庙小王八多,几条泥鳅是翻不起大浪的。但在一个乡镇里,乡长、书记自然是那能翻浪的鲨鱼、大王八了。
屯里乡的书记叫赵大虎,乡长叫于开金,两人都三十出头三十大几,见过些世面。乡长是本地人,书记是外乡人。两人不团结的原因,群众说,简言之,就是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互不买账。
书记赵大虎乡长于开金互不买账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案例很多,有大有小有小有大,很琐屑。按照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这一准则,我们不可能跟乡长于开金、书记赵大虎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块,自然就不可能把他们吃喝拉撒睡的勾心斗角都一一道来,再说这么写来也太琐屑太`拢读者不爱看。再说了,那些个事无非就是这次开会座次排颠倒了,下次开会本来我先讲话,你却先讲了;或者我分管的工作你插手私自拍板了,该你定夺的事,我却提前让人去干了,越界,抢功;或者提拔任用个干部,你还不知道,我就委任了。这种事多了,这种事都影响团结。
我们举一反三吧,我们一滴水见太阳。比如说使用汽车比如说坐汽车,大家都知道,我老家河东县并不是个太发达的县,好的乡镇吧,会有一、两部走私的进口小轿车或买来的进口小轿车,还有一、两部吉普或别的什么车,这样副职副书记副乡长什么的,要用个车也方便;中一点的乡镇嘛,乡镇长、书记会各有一部吉普车,一人一辆,这也不影响团结也不影响使用;差的乡镇就一部吉普,北京吉普那种草绿色的解放军吉普。
屯里乡就一部北京吉普。这样矛盾就来了,赵大虎书记、于开金乡长的家属都在县城,还有几个副书记、副乡长的家属也都在县城,这样一到星期五的下午,就吆五喝六一伙人挤上车回城,赵书记亲自掌舵开车。在这儿,开车已经不是一个司机,而是一种身份地位权力的象征,我们河东县的各乡镇长书记们都这样,亲自开车。于乡长既然与赵书记心存芥蒂,自然不好坐赵书记的车,他去坐乡财政所长那部国产双排座的客货两用车,一路上哒啦哒啦的,很没面子。当然还有更惨的,一辆吉普自然坐不了这么多人,挤不上吉普的个别副职们只好去坐班车。星期一一大早又得去车站坐班车往回赶,很累很辛苦也很不方便很没面子身份。问题是我们的乡镇领导们并不仅仅是星期五周末了才回县城,也不是隔三岔五,一两天,没事了想回去了,赵书记又轰轰地打燃吉普往县城奔。
赵书记这么回去,自然有他的理由道理,这是公关,公关的关键不是下边而是上边。农民们能给你什么?只有上边,上级领导,要项目要钱要粮要米要被子化肥水泥要扶贫款哪样不得跑上边?
问题是那吉普车于开金乡长也有钥匙,乡长、书记一人一把,瞅个空子,于开金乡长就把赵大虎书记停乡党委乡政府大院那简易篮球场上的北京吉普往外开,你用得我也用得,你工作我也工作。赵大虎书记急了,你开我更开,时时都把玩着那方向盘,这车本来就是我的,你开什么开?谁第一谁第二谁主谁次党领导一切你懂不懂?问题是你赵大虎书记总不能搂着那方向盘睡觉呀,瞅冷子于开金乡长还是开。像两孩子抢玩具玩一般。
赵大虎书记想,看来只能使用行政命令了,看来只能行使党的组织纪律原则了。在乡党政干部大会上,赵大虎书记宣布,为了全乡人民的利益为了更好地带领全乡人民致富奔小康为了全乡工作的更顺利开展,北京吉普只能由书记亲自驾驶,没有他书记的许可批准,谁也不能擅自开车谁也不能去摸那方向盘,否则就给予党纪政纪的处分。如不经批准擅自开车,由此引起的经济后果社会影响后果工作后果,一概由开车人负责;另外,谁不经批准开车,每摸一次方向盘,罚款五十元。宣布完,赵大虎书记更小心,时不时都由办公室站起来走门外的走廊上看一会停楼下院子里的车,有时去院子后边角的厕所,也开了吉普过去,那也不过三四十米的距离。
于开金乡长愤怒了,热血沸腾仇恨满腔告县委组织部,说赵大虎书记独裁统治独断专行上厕所也开吉普车。
就闹到了不可开交见面不说话,党委会不能开,工作例会不能开的地步。
两个领导若此一、二把手若此,下边的干部群众自然一盘散沙无心上班。
要这么僵持着,也许还会持续延捱一段日子,毕竟党政不合书记乡长不团结的并不仅仅是他们这一家。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比较大的事,这件事的发生,促使了屯里乡党政一把手的倒台,或说促使了赵大虎书记、于开金乡长的免职他调班子重组。
赵大虎书记卖了乡上林场的一片树林,得款六万。赵书记卖林得钱六万,于开金乡长不知道。这也很正常。我们河东县周边那一带地县乡镇,乡长不知书记的轿车是从哪儿来的,花什么钱买的,谁帮他买的或赞助他的;书记不知乡长的手机是谁给的,或乡长到外边请这么多饭局,都谁给他开销的?都不知道,也就很正常了。初级阶段,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么。问题是后来乡长于开金知道了(正好那片树林就在于开金老家村上的山地里),知道赵大虎同志卖那片树林卖价是十一万,问乡政府财务,财务说不知道。于开金乡长就通过乡政府以组织的名义质问赵大虎赵书记,赵大虎同志,那片树林合同卖价是十一万,你收现款六万,还有五万呢?赵大虎说,合同卖价确实是十一万,先预交现金六万,有一万回扣给对方了(群众就笑了,说买树林的人是个个体老板,他怎么会要回扣?他要回扣他直接压价不行?你以为他是国营单位共产党干部呀?),还有四万暂时未付,等对方卖了木头后,再付给我们。
那六万去哪了呢?
嗫,在我的包里。赵大虎书记拍拍他的手提包,没笑。
群众又笑了,或读者诸君又笑了,公家的钱怎么可以装在私人的包里呢?是这样,现在的乡镇长、书记们都这样。前边不说了么,初级阶段,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么,谁弄来的钱,都装自己腰包里,这样用起来方便。美其名曰乡镇长使用基金,书记使用基金吧。也不是贪,用完了拿发票一块儿到财务那儿报,总报账。
可于开金乡长不干,为了维护全乡人民的利益为了维护乡政府的利益,呵,你党委得六万,我们乡政府怎么着也得把那四万拿下来。他要求赵大虎书记并转买主,一定要把余下的那四万交给乡政府,否则不得放行通过。赵大虎书记也不干,说合同都签好了,先给六万,剩下的人家卖了木头再给,我怎么能毁约呢?
你不干,好,于开金同志动粗的了,带人在乡政府门前下边必经的道路上设卡拦截,二十四小时值班,不给钱不放行。
买主是一个广东人,着急了,告到了县委。他学着电视、电影上的香港人,讲一口的粤语普通话:你们的投资环境太糟糕了嘛,要这样的话,你们河东县的经济怎么发展啦。
到这个份上,县委终于下定决心,免赵大虎同志屯里乡党委书记职务,调任县计生委副主任;免于开金同志屯里乡乡长职务,调任清湾镇党委副书记。调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张裕禄同志任屯里乡党委书记;调清湾镇党委副书记刘万福同志任屯里乡乡长。
免调令一下,屯里人民争奔相告,噼噼啪啪。有人在乡政府门前那条陈旧、破烂的老街上贴标语写大字报,历数赵大虎同志的累累罪行。标语呼:打倒赵大虎,解放屯里;赵大虎从屯里滚出去。还有人趁黑趁赵大虎同志回县城的时候,在他的门上泼了一大桶屎尿的混合物。
没人找乡长于开金的茬,于开金是本地人,多少还维护点本地本乡人民的利益。
两个人走得挺灰溜溜的。赵大虎寻了个星期六的早晨,找了部工具车,一大早从县城赶来,捡了自己的那点简单行李,赶紧走人,怕人放鞭炮。
周末,乡政府大院里没什么人,该回县里的回县里了,家在乡下的,也回村上去了。
没人给赵大虎同志放鞭炮。
就在这种艰难困苦形势维艰的时刻,张裕禄同志出发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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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县委组织部找新任命的屯里乡党委书记张裕禄、乡长刘万福谈话,一再强调团结的重要。强调只有建设一个团结有力的领导班子,才能带领屯里人民致富奔小康,希望你们到屯里后,尽快打开工作局面。
张裕禄、刘万福转头碰面会心地一笑,一致表示,请县委、政府领导放心,我们下去后,一定团结苦干,努力拼搏,决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
这两人的搭配,还是比较黄金的。张裕禄个高块大,但不胖,长一身的精肉,生一张忧国忧民的国字脸;刘万福矮壮,略胖,留两撇小胡子。两人早先就认识。张裕禄嘛,县里的名记者,经常下去采访,自然各乡镇的领导干部他基本上也都认识。刘万福小张裕禄好几岁,大概三十五六,三十六七吧,人看着也还挺实在。团结问题么,估计不成问题,这以前两人也见过几次面吃过几次饭,酒桌饭台上还谈得挺投契,因为年纪差着好几岁,张裕禄准备带小弟弟一样领着刘万福干活。
刘万福也没说的,人家张裕禄好歹也是个宣传部副部长,名记,笔头硬,文化水平没说的,跟着干就是了。
临出发前的一个多星期,新闻专干李连英在一次饭局上,笑问他即将离任的直接上级宣传部副部长张裕禄。说,张副,你即将去屯里了,有何施政方略?张裕禄严肃实在地说,眼下胸无成竹,只是备下布鞋两双。打算用一至两个月时间,踏山勘水,走村串户,踏烂布鞋再说话。
小李子闻听此言灵机一动文思泉涌,当夜在办公室立马就张裕禄同志朴素实在的言论赶写一篇政论文章,为张裕禄张副部长鸣锣开道拍案叫好。总是搞新闻的嘛,知道个创意策划。我们现在把李连英同志写的这篇文章原文照录如下,以立此存照,观照后人。
赞“踏烂布鞋再说话”
李连英
最近,笔者一位所识因工作出色而获提拔,被任命为某山区乡镇的党委书记。赴任前,笔者偶问起他有何“施政方略”,他坦言:眼下胸无成竹,只是备下布鞋两双,打算用一至两个月时间,踏山勘水,走村串户,踏烂布鞋再说话。
笔者闻此言,不禁肃然起敬,感慨良多!
新官上任,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本是情理之中事。而笔者这位所识赴任之际的一番打算,看似没有豪言壮语和雄才大略,实则不乏严谨精神与务实作风。试看时下一些新任领导的“为官之道”却不是如此:有的下车伊始,不做深入调查细致研究,就哇啦哇啦大发不着边际、不切实际的浩浩宏论。情况不明决心大,心中无数点子多,以贬低前任来抬高自己,热衷扎花架子,使虚招数。有的不走群众路线,专走“上层路线”,刚取得一星半点成绩,就三天两头往领导家中跑,汇报自己的不凡业绩。有的人刚下去,就一门心思算计着如何早日荣升回城。有的则干脆争当“电视明星”,拼命在荧屏上露脸亮相……凡此种种,如何能担负“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重任呢?最终党和人民又怎能放心,怎能满意呢?而“跑烂布鞋再说话”的新任领导,因为有实事求是之心,无哗众取宠之意,是踏实做事、老实做人、诚实做官的模样,是搞好工作、创出政绩、造福乡梓所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所以值得喝彩、值得称道!
笔者愿这位朋友上任之后,不改初衷,身体力行,努力“践诺”,在磨炼中增长才干,在实践中事业有成,出色当好人民公仆。
文章写出来没几日,地区的《滨河日报》以及省报都刊登了。文章见报后,小李子又有点惴惴不安,怕给张裕禄帮倒忙。因为县上的干部、领导们只要看见了这篇文章,都知道小李子文中的这位“所识”,这位因工作出色而被提拔任命为某山区乡镇的党委书记就是宣传部的副部长张裕禄。就怕有人说,嘿,活还没干,就吹上了。两天后,又在一次饭桌上(张裕禄要走了,系统内每天都有人请送行酒,所以饭局特多。谁都知道,张裕禄这一下去溜一圈,再回来,怎么着也得比原来的宣传部副部长这个位置高吧。你也甭管他是不是做宣传部正部长,反正张裕禄是一个有能耐的人。)小李子问张裕禄,张副,不好意思,那篇文章给你惹什么麻烦没有?张裕禄说,不,正好相反,正面效应正面效果。昨天我碰李家发李书记了,他说,这样好,党的干部就应该这样。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来,小李,谢谢你。说着张裕禄举杯跟小李子碰了一下。
小李子很高兴,总是报恩有门。是张裕禄把他从乡下农机站要上来的,当然也因为小李子爱好写写画画吧,有才,县里数得着的几个文才之一。
据说,张裕禄还真叫其中年丧夫的寡母替他做两双布鞋,不是草鞋,是布鞋。但可惜其老母年纪大了,七十多了,动作慢,还没做好,张裕禄就出发了。
但张裕禄选的上路日子不吉利,4月4日。县上的群众、干部说,4月4,两个死(4),死越(月)死,死定了。当然这是后话了,事后诸葛亮,群众并不知道后来的事。当然张裕禄也不知道。
张裕禄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他在乡上、县上的中学做了16年的教师。师专毕业,然后又到省教育学院进修两年,补了个本科文凭。传说,1984、1985、1986那几年,上上下下都号召培养年轻干部,组织第三梯队,干部要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于是,如过江之鲫一般,从乡上、县上,各地市各基层上来了一大批年轻不年轻的干部到省党校、地市党校、省大、师大、政法学院等等大学就读补文凭。据说,也就是那两年的读书,鼓起了张裕禄同志的虎狼之心改行之意,培养梯队年轻干部么。结果,张裕禄回来又做了一两年教师后,就调到了宣传部。当然了,也因为县里头缺笔头硬的人吧,张裕禄爱新闻爱文学。
张裕禄说,4月4,发越发。张裕禄读的是音乐简谱。
但无论如何,群众还是说张裕禄选的这个日子不对。清明的前一天吧,张裕禄为了表示革命的决心,连老父亲的坟也不扫了,少扫一年吧,叫乡下的弟弟去扫。4月4日那天是个阴雨天,清明前后么。后来还下雨了,淅淅沥沥的,清明时节雨纷纷么。
张裕禄说,好雨知时节呵,当春乃发生。
4月4日那天上午,张裕禄正式出发上路。宣传部黄部长领着文化局、广电局、文联、新华书店、电影公司、剧团、文化馆的领导干部有关人员,一单位出一辆车,有轿车、吉普、双排座客货两用车、小中巴,一干人浩浩荡荡送张裕禄去屯里乡履新。
我问张裕禄,干嘛要去这么多人?我心里说,这不显得太招摇了么?
张裕禄说,要的就是这个气势,团结战斗的气势,我们宣传部的人。
那几天我正好回老家扫墓,顺道儿采访。张裕禄说,我没办法陪你了,李家发书记赶得紧,说屯里现在局势严重,宜早不宜迟,所以我才赶在这么个鬼天气下去。他叫小李子陪我。我望着漫天的阴雨,满天地的湿气,心里默默地祝愿,祝他马到成功旗开得胜,早出政绩早日荣升。
乡长刘万福所在的清湾镇镇长、书记亦带了一大伙人,同样浩浩荡荡地送刘万福去屯里。张裕禄和刘万福两人说好了,今天一块儿去。到了屯里后,两大伙人,加上屯里党委、政府一班人,热热闹闹凑了八九台人,吆五喝六,喝酒猜码,吃了一大餐。
局势总是这样,胜者为王败者寇,上任的总比卸任的要热闹,荣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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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裕禄说他是受命于危难之间。群众干部也这么认为。
车进屯里,一路的泥泞破烂,满世界的凄风苦雨,萧条冷落。汽车拐进乡政府大门时,还打滑了,轮子轰轰地在淤泥中空转,摔前后一片一片的烂泥。再看门前屯里那条唯一的陈旧破烂的街路,居然还是泥土做的。大的坑凹处,已经积水成塘,沼泽处,烂泥已过脚脖,穿水鞋走过去,叭叽叭叽的。
张裕禄下车站泥水中,抬头望远处阴雨连绵雾气笼罩的郁郁青山,仰天长叹,我们愧对老百姓呵!说着几乎就有泪潸然。
张裕禄是一个喜怒皆形于色的人。我们不知道他初来乍到,就这么当街感叹,是出于本心?还是含有作秀的成分?但他这么一叹,却使在场迎接的几个乡干部心情激动愧疚不已几欲跟着落泪,屯里有救了。
其实屯里乡的所谓危难无非就是人的危难,或者很大一部分是人的危难。人是第一的因素,人定胜天。毛泽东主席说。张裕禄一到屯里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或者说还没到就知道了,屯里干部战士一盘散沙斗志全无一点儿工作热情都没有。
读者诸君到此或许已经知道,我们的张裕禄张书记同志到屯里工作的第一步,显然,或无非就是厉行改革,整顿机关工作作风。他夙兴夜寐,谈心了解,在掌握了大量基本情况的基础上,制定了一套总题为“屯里乡系列管理制度”的机关工作管理制度。“管理制度”包含五大项:一是岗位目标责任制,二是考勤制度,三是学习和会议制度,四是财经管理制度,五是乡直机关大院生活事务管理制度。并印成简陋的小册子,广为散发,人手一册,号令天下。这本小册子后来县委还以县委政府的名义,复制散发到全县各乡镇参照学习。由此可见张裕禄的工作还是卓有成效的。
现在,我们不可能把这本小册子的内容全部照录于此,我们只是摘其要简单概括抽录如下,以一斑窥全豹,让大家了解我们的基层乡镇中国一个旮旯角落有这种现实的工作制度存在。
“管理制度”要求:为了便于统一指挥和管理,体现市场经济条件下民主竞争,优胜劣汰的原则,乡党委政府决定把乡直干部职工编入若干工作组。工作组以村寨为片分组。全乡分成六个组,如沙子组、月牙组、仙台组、五塘组、山旮组、莲花组。各组分片包干工作负责,务必完成上级党委政府的每一项中心工作任务。有不完成任务的工作组,则不完成一项任务扣组长奖金80元,扣组员每人奖金50元。
工作组采取风险抵押金制度,乡党委书记、乡长、人大主席各押700元;党政副职、党委委员各500元;其他组员300元。年终通过总结验收,完成工作任务的退还风险金并实行押一奖一的奖励办法。
还有:
上班时间,无特殊情况若无人值班,一次对单位领导罚款10元;
无故迟到、早退、旷工,罚款10元;
考勤弄虚作假,罚款10元;
乡直干部,每星期要在机关大院宿舍住宿三晚以上,不得无故乱回县城、乡下家中;
缺席一次中心学习或大会,少写一篇心得体会,要在大会作公开自我批评,并罚款10元;
财务公开,日清月结。财务审批权限,50元以下,由部门领导审批;80元以下,由分管领导审批;100元以下,由管家领导审批;100元以上至1000元,由乡长审批;超过1000元,必须经过书记、乡长办公会议研究审批。
各工作组,各单位的政策性收费(比如计生收费)的提成奖分配方案,必须经三家班子主要领导研究审批。
搞好环境卫生,不允许酗酒闹事,酗酒闹事者一次罚款10元。
对上级各单位来乡联系工作的人员,应热情接待,安排就餐,餐费一般每人控制在12元以内。
张裕禄这么团结紧张一闹一规章制度一跟国际接轨,机关作风为之一变,干部面貌为之焕然一新。据说,几个原来只领工资不上班,终日乡上村里闹点小买卖或吊儿郎当的干部,亦主动回来请缨上班,表示:张书记刘乡长,你们这么一心一意一心为公一心为人民,我们不回来为一下,显得我们太不仁义。由是,整个屯里乡机关上班秩序井然,工作热情高涨,办事效益大增,克服了那种门难进脸难看办事推诿拖拉的衙门作风。后来,人们把屯里乡机关工作作风的整顿转变列为张裕禄同志到屯里后的第一大政绩。
毛主席说嘛,人是第一的因素,人定胜天。奶奶的,我就不信。张裕禄同志踌躇满志地说。
现在,在大张旗鼓旗帜鲜明地整顿机关干部作风的同时,张裕禄同志身体力行实践诺言,开始了他走村串户踏烂布鞋的过程。不过他穿的不是布鞋,还是皮鞋,普通皮鞋;有车,前任赵大虎书记留下来的那辆吉普,开到没路的地方,走呗。
让我感动,或让我们感动的是,张裕禄书记每次进村都是自己掏钱买菜。每次临出发前,他就到乡街菜市买上几斤猪肉或几斤腐竹一两斤豆腐皮油炸豆腐果,不用买青菜、米,米和青菜农民们还是有。尽管他工资不高,但他不愿增加农民的负担。他知道,我们这一带的乡村,基本上没有什么集体经济,也很少报账发票一说。乡上县上的干部下去了,村干部们要就凑份子买菜大家出钱。要就干脆直接带到家里吃。最多也就是有点中心工作提留款的,就用这么点提留款请吃。张裕禄不,他自己掏腰包买猪肉进村,他不报账。
还有一点让乡干部感动的是,张裕禄书记在屯里,克服前任恶习,做到政务公开财务公开。每有什么事他都在会上公开。乡上还有多少钱,这些钱准备怎么用,或给县上、地区某位领导某个要害关键部门领导送个红包买点礼品打通关节,他都征询意见公开宣布,而且上去送礼送红包时必得有两个人以上在场。这使乡直机关的干部们心情舒畅,工作愉快。
这天早晨,张裕禄书记又到街上买了两份猪肉。今天他要走访屯里两个最边远的山村,仙台和山旮。分管党群的副书记董建华哒哒哒地打燃了吉普。说,张书记,这不可能。仙台和山旮是屯里最远最难走的两个村,走一个村就要大半天差不多一天。按惯例,我们都是走一个村就不走另一个村,走这个村就不走那个村,要走,第二天再走。董建华董副书记是转业军人,做过边防军的一个连长,大大咧咧咋咋呼呼,能喝酒。张裕禄说,先走好不好,走了再说。
一伙人挤一辆吉普先走山旮。走大半路,没路了,弃车走路。走一个来小时,到村了。一问,村长不在,在家。村长的家在一个自然屯,离村上又有大半个小时的山道。又走,到了。那位四五十岁的蓝村长见了他们,搓着一双大手直叹,我操,我操。开天辟地以来,就没一个乡长、书记到过我这个屯到过我家。今天好家伙,你们书记、乡长、副书记、组委(组织委员)都来了。还买菜来干什么还买菜来干什么?杀鸡。蓝村长叫他老婆杀鸡。
蓝村长的土鸡是正宗的土鸡,放屋背山地上野生野养土生土养的,味道很好。
这时候张裕禄的形象很美好,他望着正和老婆一块忙乎杀鸡切肉的村长,会心地笑了。我们知道张裕禄长得挺伟岸,五官端正相貌堂堂。那时候,他就如《智取威虎山》里的少剑波带了杨子荣们进了夹皮沟一般。
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谁知道,今日里,打土匪进深山,救穷人得解放,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嗯……穷人猎户李勇奇晃着脑袋睁着两只大眼望着前方不断地叹。
又进仙台。
夜黑的时候,吉普行驶在崎岖的山道上。刘万福乡长为打消倦意,掏烟出来散。张裕禄坐驾驶座边上的座位上,目光炯炯望着前方,思想。车外的月亮老高了。在看到乡上的灯火的时候,张裕禄回答早晨的董建华董副书记,说,你看,这不两个村都走下来了。惯例?古人不穿衣服,我们现在不是穿了?人呵,关键看的是个决心毅力。1958年,毛泽东主席在广西南宁邕江冬泳,在船上问群众水冷不冷?群众说不冷。毛主席说对,只要下定了决心就不冷,不下决心,就是二十多度也冷。董建华你说对不对?
正专心掌着方向盘的董建华嘿嘿嘿地笑了。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要照这么个星夜工作法,三个村也能走。
六月间,洪水下来,张裕禄书记又走村串户全力以赴投入抗洪抢险工作。传说,有这么一个细节又让人为之感慨为之动容。在竹山村,一户农户的泥砖屋让洪水泡塌了,就近在山边用竹篾油毛毡搭了个棚子。一家人,有老有小,在凄风苦雨中瑟缩。尽管是六月的天气,但山里边还是凉。眼瞅着这户人家吊起的铁锅,锅里清清的玉米粥,张裕禄书记流泪了,如我们敬爱的朱杌总理在1998年夏天的九江大堤面对汹涌的洪水潸然泪下泪流满面一般。张裕禄哭了,他说,怪我呵,怪我们呵,为什么不早点带农民们脱贫致富奔小康建青砖水泥大瓦房呢?那样的话,洪水岂不就泡不垮了吗?古代的官吏尚且讲“意莫高于爱民,行莫厚于乐民”,我们作为一个共产党人,看到群众遭遇如此灾难困苦,更应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呵!他说着从口袋里掏了一百块钱,递给了那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遭灾老农。那是一叠散票,有10元、5元面额的,也有1元、2元面额的,不是一整张一百,张裕禄也不是掏出来甩手一给,像大款有钱人一般。不,张裕禄他把钱掏出来,数够一百块,剩下的几张小票再揣回口袋,然后把数出来的一百块钱真诚地递那老农手中,眼中泪水盈盈望着对方。说,这点钱,你先拿去买点米,吃饱再说。那老农不哭,脸上的皱纹有点开有点笑意或说麻木,嘴里大话一连串地说,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毛主席。
边上的几个乡干部有点感动有点不自然。
如果张裕禄仅仅是干些买肉进村送人小恩小惠这些个小事,那他树起的形象再高也就是个平常随和的好人形象,也就善良,有同情心吧。不,他要树立的是一个干部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踏实务实高效的形象。面对乡上到竹山村这三四公里被洪水冲垮的机耕路(其实洪水没下来前,这路已经坏得几乎不能行车了),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张裕禄要办实事了。
要致富,先修路。要修路,农民们自然是没有钱的。张裕禄踏上了筹款找钱的路,坐上他那辆破烂的吉普。我们不知道他跑了多少趟县里,以及这琐屑的要钱过程。我们只知道他跑了交通局,以情感人陈词真诚拳拳之心,交通局答应给一点;他又跑土地局,竹山村是土地局的扶贫工作点,怎么着也得给一点;再跑武装部,乡上到竹山沿路的永常村是他们的扶贫工作联系挂钩点,沿路,路边,怎么着也得给一点;然后乡里再凑一点挪一点。总计筹这么一万来块钱。然后买水泥买涵管买石头,再动员发动沿路受益农民出工出劳力,砌路基铺路面挖泄水沟。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在洪水过后阳光出来的时候,一条结实宽敞平整的乡村公路就躺青山白云的下边。
屯里人民沸腾了,奔走相告争奔相告,齐声感叹,新来的张裕禄张书记好人呐,像这样的好干部,县里怎么不早点派来呢?呵?
初战告捷,张裕禄形象大树,威信大增。现在,他转而把眼光投在了乡党委政府门前的这条街路。就是这条街路,在他初来乍到的第一天就让他吃尽了苦头,汽车在雨水胶泥中足足打滑折腾了半个小时后,才开进了十米外的乡政府大门。这是一条老街路了,前后有一公里多长,屯里乡政府所在地就这么一条大街,左右街民档铺围街而居,两边有几条小巷,仅此而已。逢到一、四、七的日子,这条街路就成了一个集市圩场,四村八地的农民们都拎了各自的农副产品到这儿摆卖交易。那时候街路上就水泄不通人头攒动,热闹极了。但可惜的是这条街路是泥土的,晴天一街的尘,雨天一地的泥。自1984年屯里从隔邻的白花镇分割建乡至今,十几年了,历届乡政府党委都想修建这条街路,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让群众大骂政府的无能。传说,早两年,屯里街上的一个农民老党员钉了一块木牌,上书:“屯里乡党委政府养鱼塘”几字,插在靠近乡政府大门前那个积水最多的大坑凹边,这是群众性的讽刺。换另一个角度,上级领导下来检查工作,过街一走,嘿,一个堂堂乡政府门前的街路,居然还是泥的,灰尘满天,泥水遍地。领导不说话。
张裕禄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形象工程,全乡人民都看着呐。
张裕禄和他的吉普又踏上了漫漫的筹款之路。他跑地区,跑县上,最后在县公路局,把这条街路纳入全县乡村公路建设规划项目中(正好,今年是全省的乡村公路建设年)。经过公路局的实地勘测预算,整条街路预算总投资48万元人民币,按照上边出一点,地方出一点的原则,只要屯里乡筹够18万元交县公路局,余下的30万元并工程建设,一概由县公路局负责。另外,街中段几户农民的拆迁补贴所需的3万余元,亦由屯里乡筹措。
张裕禄又踏上找钱之路,找县长,再度陈情叙说恳请支持,支持工作,呵,一个乡政府的门面这样糟,你县长看了不难过?早就该修了是不是?县长跟他关系不错,早先张裕禄写新闻报道时,没少给县长抬轿,挺得县长的欢心。县长答应给,从县长使用基金里划拨10万。
哦嗬。屯里乡干部群众再度奔走相告,我操我操,张裕禄这人就是有办法有后台。人家什么人呢?宣传部副部长下来的啊,我们屯里这回有希望了。
然后,张裕禄又亲自上门,找街上的几户拆迁户,谈全局,谈局部,谈整体利益,谈个人利益,谈这条街路的拓宽修建对全乡社会经济文化的重要,摆事实讲道理,谈条件谈差额补贴。
我很感动,我很为我的朋友张裕禄感动。我们知道,张裕禄同志到屯里才三四个月呵,就干了这么多利国利民的实事、虚事,可以说是马不停蹄夜以继日务实高效。
一个党的干部形象一个政府公务员的形象一个人民公仆的形象,就这么凸现在我们的眼前。
5
事实上张裕禄在屯里和乡长刘万福团结得铁桶一般,水泼不进步调一致。他以他的一心为公一心为民高效务实的工作,赢得了屯里全体乡干部和全乡人民的尊敬信任;他以他的公正廉明平和随意政务公开有话好说,以及他在短期内建立起来的威信威望得到了人们的爱戴。赢得了尊敬信任赢得了爱戴拥护,亦就赢得了团结坚强令行高效。事实上他也就真把乡长刘万福带得如个小弟弟一般,去哪都带着他,跑项目找钱处理纠纷,形影相随一刻儿都不离。刘乡长能喝酒,在清湾就能喝。张裕禄不喝酒,几乎是滴酒不沾,他认为喝酒不好,喝酒会误事,所以他不让刘万福喝。但在乡镇工作,你一点儿都不喝酒,那是不可能的。该喝的时候还得喝。比如公路局长税务局长县里领导来了,只要他们愿意喝,他就让刘万福喝,还有手下的几个副职轮番上,直喝得上级领导酣畅淋漓人仰马翻随地吐泄胡言乱语。就这么喝,喝了好办事,要不然人说我们狗屎不近人情。有时军民团结的时候也喝。
但张裕禄不喝,他在边上鼓噪指挥起哄,眼色差谁谁上。
这一夜,在月牙寨,把个董建华董副书记喝丢了。
月牙寨离乡上并不远,三四公里,往山里去。传说,月牙寨的女子很风流,说是看地形就看出来了。月牙寨的周边山形就像一个裸躺着的女人体。头是一座山,两座凸起来的山包是两个乳房,还有两条大腿山。月牙寨就处在肚腹凹下去的风流处,因之,满寨子里枝繁叶茂古树参天。
月牙寨是个风流寨,远近闻名。是民情所致风情使然还是一种民族风俗?我们现在不好说它是哪一个少数民族,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民族纠纷。但月牙寨是一个少数民族山寨,不过实际上已经基本上汉化了,当然本民族的习性该寨基本上还有。说月牙寨是个风流寨,并不是说月牙寨的女孩们性很开放,当然也不是说不开放,风流寨么。传说,县上、地区,还有再上级的干部领导们每到屯里,都慕名到月牙寨喝油茶唱OK。改革开放,月牙寨的几个女孩在街边路旁开了几间油茶OK店。但干部们每每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月牙寨的女孩们不是娼妓。慕名而来的干部们说,还不如城里的OK包厢酒店桑拿好玩实在直截了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月牙寨的女孩们讲感情讲时间讲过程,还有感觉,得看你这人顺眼不顺眼。
那一夜,为今年夏粮入库完成任务的事,张裕禄书记率领刘万福乡长、董建华副书记,还有几个乡干部,跟月牙寨的村干部们喝在了一块。月牙寨的几个村干部很能喝,为了军民团结鱼水交融早日完成夏粮入库任务,张书记眼色号令刘乡长上、董副上,几个弟兄们给我一起上,就猜拳行令你来我往。喝大半道上,董建华说出去撒尿,一撒就不见回来了。这边厢哥几个直喝到酒冷灯残醉眼惺忪满寨子灯火阑珊陆续灯灭,还不见董副回来。就满寨子呼喊寻找,不见。人就叹,他妈的这家伙,走了也不告诉一声。可能是回乡上去了?躲酒,跑了?他妈的你不能喝告诉一声就行了嘛。
几个哒哒哒打着了吉普往回走,到乡上一瞧,嘿,还不见。家伙可能是回县城了?他妈的他妈的。有车?半道拦车回去的?这家伙还真敢回呵,半夜三更的。张裕禄思量,好你个董建华董副书记,还大咧咧拍胸脯表态,说跟我张某人干革命是跟定了,你指东我不往西。这可倒好,走了都不打声招呼,要知道,你这星期已经回县城两次了,再回就犯纪律犯规章制度管理制度了。
第二天清晨五六点钟,董建华骑着一辆破烂单车回来了。哦嗬,真相大白。原来昨夜他住月牙寨姑娘阿香屋里去了。阿香的家在裸躺着的女人山形肚腹的最深处,两座大腿山凹下去的夹根处,靠山边,也就是寨子的最边沿。再往下,是一条流水哗哗的山溪,很清,很凉,像一个躺着的女人在哗哗地往下撒尿,水顺着两座大腿山的凹槽处潺潺地往下流。传说,月牙寨最风流的几个女孩都住那地方。
难怪昨夜找不见董副,昨夜在村长家喝酒,村长家正好在肚脐眼上。
董建华后来自己解释说,那晚他确实是出去撒尿。在菜园边,哗哗地撒完后,就想去路边的几家OK厅走走,躲躲酒,顺道儿跟几个女孩扯扯疯逗逗嘴皮子。谁想踉跄跄走道上碰阿香她父亲了。阿香父亲道,嘿,董副书记,你看你这一身的酒气,去哪呢?董建华道,去路边走走。阿香父亲赶紧拦住了,说,哎哟哟,你到路边干嘛?等会让车撞了狗咬了就不好了。董建华两手不断地往上划拉道,胡说,车敢撞我狗敢咬我?呃,它们不认识我董副?阿香父亲挽住董建华说,认识认识,它们都认识你,全乡人民都认识你,看你这样子,今晚也回不去了,到我那睡吧。董建华歪着头颅拉长嘴巴胡言乱语大声地问,阿香在不在家?阿香父亲搀着董副一连声地道,在在在,走吧,我们赶紧回去吧,她在家呢,嗫,看路,有石头。
事实是董建华一进阿香的屋子,他就瘫了。我们知道,乡村女孩的屋子床铺一般都很整洁。尽管挺土俗,墙上贴的满是那种塑料薄膜的歌星影星,但很闺房,很浓重的闺房气息,诱人想入非非情不自禁。那时候阿香正坐床边听收音机,床上一台灵巧的鸿运电扇正柔柔地远距离地吹着。事实上这种电扇很大一部分是一种摆设时髦,我们知道,夏天的山区一般都很凉,尤其是月牙寨这种古树参天枝繁叶茂流水潺潺的地方。
董建华同志醉温柔乡里一夜无话。
12月间,我到屯里,问董建华,阿香漂亮吗?
董建华道,也不是很漂亮,可以吧,年轻,十九二十岁。
哼哼哼,我哼哼着笑了,董建华你这坏种,拐骗良家少女呵。
这时候董建华陪我喝了酒刚回来,在他屋子里。一间单房,后边有厨房卫生间,床上一张军绿色的被子胡乱地摊着。董建华靠床上墙壁,脸通红,望着我。没醉,也没到胡言乱语的地步。
我问,你怎么认识阿香的?
董建华欠了欠身子,道,偶然,很偶然。你知道,屯里这个地方喜欢喝油茶,月牙寨尤甚。中午、晚上,尤其是夜晚吃了饭后,都喝。就是早晨起床吃早饭,也打一、两锅在旁边喝,油茶泡饭。那油茶嘛,其实挺简单,就放一把茶叶在特制的茶锅里,煎炒,然后放猪油放姜,煮了倒碗里,伴一些油炸点心油果炸米一块吃。近年经济发展了,也有城里的饼干、高级点心陪一块吃的。山区人吃油茶的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习惯?习俗?不知道。也有说山区寒气重湿气大,驱寒祛湿吧。屯里人民打油茶很热情很好客,不管你是生人熟人,他们都一概欢迎。那一天,是个圩日吧,我从县上开了那辆吉普回到乡政府门口,阿香拦住了我。这时候差不多散圩了,下午三四点钟吧。阿香拦住我,叫我送她回月牙寨。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她。你知道,月牙寨的女孩很大方,她们经常拦住我们的车,叫送她们回去,或捎她们到县城。那天我说,我送你回去可以,但你得请我吃油茶。阿香笑着说,可以,你不吃我都要留你。
我吸着烟,看着董建华,听他说。
董建华这时候沉浸在一种美好的回忆中。
他说,那天我送她到家后,她就煮油茶叫我喝,还叫了隔壁的几个女孩。我留了扩机号给她。她说,董书记呵,你可别到这喝油茶笑眯眯的,到了大乡(农民们把乡政府所在地叫大乡)找你,你可别不认识我呵。我笑笑,你知道,阿香说这话有意思,我们乡上也有不少干部留了扩机号给月牙寨和周边村寨的女孩,有时候她们到乡上扩,有时候为了避嫌或惹麻烦或不想帮她们理她们,就故意不回机。所以阿香有此一说。
后来,我又送了她几次,又上去喝了几次油茶。你知道,月牙寨的女孩挺大方挺风流,只要合意的、中意的,她们会跟你上床。
我说,那你就上了?
董建华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有一次,她请我上去吃晚饭,吃完后,她留我在她那睡觉,我就睡了。就这样。
我感觉纳闷,或说吃惊,我说,她父亲知道吗?她父亲知道了不揍你小子?
董建华嘿了一声,一副你就不了解罗状。他说,知道,怎么不知道,在她家吃饭来着。月牙寨的开放就开放在这,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我还跟她父亲喝酒。第二天早晨,她父母还打好洗脸水煮好早饭等我从她屋里起来吃。搞得我很不好意思,都不敢出来。阿香还在后边推我,出去,出去,你怕什么嘛。董建华说到这,憨态可掬可爱兮兮地搔了一下后脑勺。
我笑了,我想象着边防军连长董建华在演兵场上杀声震天率领着战士们练刺杀格斗的情景,杀——杀——杀——我问,阿香知道你结过婚吗她父亲知道你的身份吗?
知道知道都知道。她姐姐姐夫回娘家跟我吃饭,她姐姐背里还问她,你这样跟他,你打算跟他结婚呀?阿香回答道,他都结过婚了,我还跟他结什么婚?
我叹,怎么会这样呢?这样真好,这样真好。
董建华道,所以这就是月牙寨,要不怎么叫风流寨呢?月牙寨的女孩还有这点好,不缠人,也不要你的钱。当然你能给点最好,润滑剂么,增加点感情气氛美好。她也不打算跟你结婚。有一次,在县城,我跟我的老婆孩子一块走路,就碰阿香了,阿香笑眯眯地跟我打了声招呼,也不多说话,走了。董建华有点得意或说侥幸,又说,唉,要不是那次跟他们一块喝酒喝醉了住她那,这事也没人发现。
这事闹的,就有人告到了县委组织部。
张裕禄找董建华谈话,说,唉,董建华你这人,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要玩你就玩点感情档次品位层次嘛。
董建华回头望着张裕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我跟她没有感情?
张裕禄着急道,嘿,你那个感情是感情,但阿香毕竟是一个农村女孩,再感情也没那个品位档次。再说了,你不考虑一下你的身份地位?呵?你是中共屯里乡党委副书记啊。呵,跟一个涉世未深的乡村少女扯来扯去搅不清楚,你就不注意一下形象?你就不考虑一下影响?你还想不想进步?难道你还想在屯里呆一辈子呵?
我问董建华,阿香呢?现在她还在月牙吗?
董建华说,不在了,前段时间到广东打工去了。她打了几次电话来,我不接;又扩了我几次,我一看是广东扩的,也不回。唉,还是张裕禄说得好,注意一下形象身份,再说我也不想离婚,我老婆在县上还不知道。你看,黄记者,我够坏的吧?嘿嘿嘿嘿。董建华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说,这没什么,正常,人之常情嘛。又不是嫖娼嫖妓,感情么,正常正常。
董建华说,正因为月牙寨有这样的风俗,所以县上就盛传,我们屯里乡的干部每人都有这样的女孩。有一次,乡人大的廖主席问张裕禄,张书记,你有妹仔没有?
张裕禄斩钉截铁道,没有。我在这不可能有。
廖主席不相信,说,你现在说没有,你刚来,来久了你就会有了的。
张裕禄道,哦,你以为我在这呆一世呀?我打个圈就走了。
后来群众把这话亦归于张裕禄的谶语之一。一语成谶,不吉利,打个圈就走了。你走呗。
董建华说,其实张裕禄有情人,在县上,我知道。
6
现在,我们说到张裕禄的爱情。
张裕禄的妻子是县城第一小学的教师,挺平常的一个女人,万千日常妇女中的一个,不漂亮,也不丑陋。
关键是情人。
在我们这样一个遍地情人的时代,张裕禄自然不能免俗。如同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不管是金钱的成功,事业的成功,还是权力的成功,张裕禄在县上自然是成功人士,成功人士自然有情人,你到街上看看,你去那些高级宾馆饭店酒楼别墅里瞧瞧,俯拾皆是。
张裕禄的情人叫冯雪。
冯雪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不是很漂亮但却很可爱,肤色白里透红,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
小巧玲珑的冯雪和挺高大挺英俊的张裕禄站一块,就是河东的一道风景。
冯雪不单可爱,她还是一个大学生。去年师大中文系毕业的,二十二三岁。青春真好呵!我们感慨。
现在我们终于知道,张裕禄跟董建华副书记跟乡人大主席跟朋友们群众们说的,玩情人就要玩个感情档次品味,这显然就指的是冯雪冯小姐这样的女孩了。尽管我们在这用“玩”这个字有点亵渎张裕禄和冯雪的感情。
冯雪和张裕禄产生的是真感情。
张裕禄和冯雪的认识很自然,宣传部和组织部,两对门。冯雪在组织部上班,四楼,中间隔一个大天井,露天、采光,有点像一个四合院,四方方,两边有走廊可以过去。这样冯雪和张裕禄自然就认识了。
认识倒还其次,发生感情那是后来的工作接触。
那时候,县委正大张旗鼓地进行加强基层组织建设工作。基层组织建设自然指的是村一级行政机构的建构发展。近年农村基层组织党员的老化退化比较严重,要大力发展年轻党员,强化基层组织的战斗堡垒作用。县委加强基层组织建设的重点工作之一,就是弄来了一批钱,把全县各村公所的办公楼都盖起来,旧的翻新,没有的新建,在庙堂里的把它迁出来,把村长屁股兜里的公章搁办公室上。解放都五十年了,我们最基层的政府权力机构连个办公室都没有,那说不过去。短期内,全县各村都盖起了或漂亮或实用的办公楼(室)。这自然是一大政绩,是政绩自然得搜集材料整理材料写作材料上报上级有关部门宣扬活学活用,这活自然就落到了县委组织部。组织部韦部长找张裕禄,说我们组织部的笔杆没你们宣传部的好使,你们帮一下忙吧。张裕禄说,嗳,写文章上报那是我们分内的事,我们当会主动出击不遗余力;至于整理搜集典型材料上报,还是你们组织部弄,我们全力协助好不好?韦部长想想也是,分内活不好让分外人干,就把这活落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冯雪。然后韦部长扯了冯雪过宣传部,跟张裕禄说,张副部长,工作就由我们的小冯具体操作,但文字方面经验方面由你来把关润色,你看行不行?张裕禄说,行呵,不单止是润色把关,必要的时候,我还要亲自陪小冯下去联合行动。因为这都是县里的工作,都是我们大家的工作。
这样,张裕禄和冯雪就有了比较合法比较名正言顺比较频繁的工作接触,日久生情么。
传说,真正使张裕禄和冯雪产生感情的是去年夏天的那次采访。我们报社的一个女记者到河东采访,采访河东的基层组织建设。作陪引路的自然是分管新闻报道的张副部长,张副部长自然扯了冯雪一块去。恰巧,他们那一次去的是屯里,张裕禄亲自驾车,进屯里,走月牙寨,上仙台村,喝油茶,唱山歌,在山里转了五六天,过了几天很阳光灿烂很愉悦的日子。
回来,张裕禄和冯雪两人联手写了几篇纪行散文,诸如《屯里纪行》、《月牙风情》、《月色下的仙台》,这些文章或张裕禄写,冯雪看(学);或冯雪写,张裕禄修改校订。然后联合署名,在我们省报副刊和他们地区的《滨河日报》上刊发了。
张裕禄和冯雪都爱文学。
冯雪崇拜作协会员张裕禄。
这以后,张裕禄夜里就经常到办公室加班,跟冯雪一块研讨商量写作基层组织建设典型材料问题,当然主要的是切磋散文写作的技艺技巧。
有时候也不在办公室切磋,那时候张裕禄会开了宣传部的那辆右方向盘的走私小轿车送冯雪回家。冯雪的家在清河县,距河东有三十来公里,冯雪大学毕业分配在河东。
河东、河西、清河三县呈一个三角状,互相都是三十余公里。河西是地区行署所在地,比较繁华,现在升格为县级市了。
这期间,张裕禄的妻子邢丽也偶有所闻或者怀疑,问张裕禄,你老说夜里加班,怎么有这么多班加?有时候夜里打电话到你办公室,你怎么不在?
张裕禄说,说加班也不是说分分钟都在办公室嘛,有时候碰上个熟人、领导在外边聊点事、商量点工作,一时回不去。哎,我现在很忙,过一段有时间了,我再跟你好好聊聊。
张裕禄这时候确实很忙,马上他就得奔赴屯里了。
走时,冯雪送他一本漂亮的厚皮日记本,她希望张裕禄继续把“屯里纪行”写下去。她要求他每天都要写日记,记叙屯里的日日夜夜以及对她的思念,她想知道张裕禄在屯里每天都干些什么。
日记本里夹一张彩色照片,天真可爱的冯雪站在冬日阳光灿烂的桃花树下。
春天来了。
7
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的发生,使张裕禄在屯里人民心目中的形象更臻高大甚至近乎完美。
这件事其实很简单。五年一届的县委、县政府马上就得换届了。县长、书记考虑,五年来,各乡镇长、书记等诸多兄弟伙计们跟自己干一场下来不容易,很辛苦。现在,城头马上就要变换大王旗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就给各乡镇镇长书记们一个机会,享受一下开心一下开开眼界,也算是犒劳犒劳慰问慰问吧。就批条从县财政局给每个乡镇长、书记划拨一万元人民币,统一组团去东南亚新马泰考察。
钱到手了,张裕禄却不去,据比较公开的传闻,说是张裕禄为什么不去,一是考虑自己初来乍到,去了影响不好;二是屯里的经济确实太紧张,工资都没地方发,饭都吃不饱,你还有心去玩,这也确实影响不好。
张裕禄就不去。张裕禄书记不去,刘万福乡长自然就不好去,他听他的。当然我们在这说刘万福乡长不好去,并不是说他自己有去的心,反正他也没去。其实真要去了,也不能说是坏人。反正这是一种集体行为政府行为。至多也就是百姓有两句闲话而已。茶余饭后,闲扯两句,那又能怎么着?
张裕禄和刘万福就不去东南亚。听说,不去的并不仅仅是他们两人,还有一两个乡镇。听说,那一两个乡镇也比较穷困。
这事传开来,屯里人民再度感叹,我操我操,张裕禄张书记真他妈好呵,跟当年河南兰考的焦裕禄焦书记差不多,就差没得病而已。现在,像他们这样的领导干部真是太少了。
既然不去东南亚,那就把那两万块钱用到门前的街路上去吧。张裕禄说,不,屯里街路的钱我已经筹得差不多了,再跑两趟上边,也就齐了。这两万块钱既已拨到我们的户头上,就属于我们可以掌握的机动款,关键时刻再用吧,留到关键时刻再用。没有我和刘乡长的联合签字,谁也不能动用这笔钱。
群众说,这也一语成谶,关键时刻,什么时候是关键时刻?
后来,刘万福乡长说用这两万块钱“引税”。所谓“引税”,就是把别的地方的税引过来。我们知道,屯里几乎就没有什么集体经济国营企业乡镇企业,自然亦就几乎没有这方面的税收,那每年的税收任务就比较难完成,引税引税,就是把别的经济比较发达的乡镇比较发达的地方的税引过来交,就返回别人百分之二十的利益回扣,别人交你百分之百的税。比如说,你把这两万块钱返回给别人,别人交你十万块钱的税,就别人实际只交你八万块钱,你给别人开十万块钱的税票。就以自己的两万搏别人的十万,反正对方企业都得交税,在哪都得交,在哪个地方交都行,税票全国通用。
张裕禄不同意。他语重心长循循教导年轻的刘万福刘乡长,我们不能弄虚作假欺上瞒下,这违反国家的税法违反国家的政策法令。我们要实事求是脚踏实地,今年不能完成税收任务就不完成嘛,反正估计差得也不是太多。我们刚来,上边也理解。明年再干嘛,我们明年瞅准项目大力发展集体经济建设乡镇企业开拓税源,到时我们一样可以完成甚至大大超出。事在人为嘛,什么事不是人干的?为什么要去争这一时的急功近利,抢这一虚假的面子呢?
刘万福乡长听他的。党指挥枪,党领导一切。从个人品性上说,他也服张裕禄。
8
现在,修建屯里街路的钱款物资已经基本齐备,明天就得跟街上的几户拆迁农户签合同。合同签好后,就可以马上动工了。
张裕禄和县公路局挑了个非常吉利的日子开工,8月8日,发了又发。
现在是8月4日的上午,九点、十点钟左右吧。火热的太阳已经差不多当头了,田里的打谷机在邦邦地响,农民们在挥汗如雨地抢割着夏天的稻谷。收完谷子,马上又得插秧了,农民们这时候很忙。
张裕禄心情极好。
忽然,腰间的扩机嘀嘀地响了,张裕禄低头别腰一看,冯雪扩他。嘿,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红袖添香正当时呵。张裕禄摘下电话回机。
冯雪:张呵,是你吗?
张裕禄:是呵,是我呵,有什么事吗?
冯雪:你现在在哪里?
张裕禄:我在屯里,在办公室。
冯雪:是这样,小云那事原来你不是帮她搞好了,分在县三中吗,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变了,把她分到仁义乡去了。
张裕禄:是吗,怎么会有这种事?行行,我马上回去。正好中午我也要回去的,省报我们那个老乡黄世仁黄记者回来了,我跟他说好了,中午在县里请他吃饭。好,现在我就回去,中午吃过饭后,下午我就过河西找钟副校长,问问怎么回事?
原来,冯雪的妹妹冯云今年毕业分配,她就读的学校河西地区师专正好就是当年张裕禄就读的学校,而且都是中文系。系主任、教务处长、副校长就是张裕禄当年的同学。前一段,张裕禄已经帮小云疏通关系联系好分配在河西县第三中学,在县城。谁成想,现在又变卦了,分仁义乡中学。仁义乡是河西县最边远最山区的一个乡,离县城有八九十公里呐。
我们知道,河西县城是地区行署所在地。百年老城,相对的比较繁华。我们那一带周围的人谁都想往那儿去。县城事实上已经升格改称市了,河西市。但为了叙述的方便简洁或说习惯拗口,我还是把它称为河西县。
中午,张裕禄赶回县城,请我在酒楼里吃饭。
吃饭时李连英小李子跟他说,张副(小李子还是习惯把张裕禄称为张副),我们的新部长过几天就要上任了啵。
张裕禄很笃定,平淡地说,知道,我已经知道了,她来不就来罗,不要紧的。
新任的河东县委宣传部长是从福田镇书记任上提拔上来的,女,四十出头,长得周周正正,梳一个短头发,很中年妇女的样。
然后,陪我下来采访的地委宣传部新闻专干老苟又跟张裕禄开玩笑,说,张副,听说屯里的干部每人都有一、两个月牙的女孩,你有了没有呵?
张裕禄眼一睁,不是开玩笑地说,你要我看得上眼?要玩就玩点品味档次感情么。
张裕禄还是自恃有冯小姐冯佳人。
再说了,你以为我在那呆多久呵,我溜一圈就回来了。张裕禄又说。
后来,张裕禄又跟我说,小黄,黄世仁,你10月份再来,等我把那条街路修好了,把一些关系再理顺一点了,到时我亲自到省城接你下来,去屯里走走。
我知道,张裕禄准备发动新闻宣传攻势了,把他下乡这数月来为国为民做的好事实事政绩业绩都给报上抖搂抖搂。他不是那种只说不做,或只做不说的人。他是既要做,又要说。但我想,他还是有点操之过急了。按一般的行情规矩,一个领导一个负责人,要到一个地方任职工作,最快、至少也得半年一年后才能张扬。不管你是宣扬单位地方集体的政绩,还是宣扬法人个人的成就,一般都得这个时间过程,否则就有操之过急起反作用负面效应的影响。瞧瞧,活还没干多少,报上先吹上了。但我转头一想,到10月、11月,张裕禄到屯里也有6、7个月,7、8个月了,似乎也可以了。再说,像他这样原来也搞新闻的人,多少心里也会有数的。我说,行呵,到时我来呗,等你把路修好了。
下午我要到清河也就是冯雪的家乡采访。
张裕禄说,要不下午你先到河西,我下午正好要到河西办点事,坐我的车,顺路顺车,反正你都得到河西的。
我说,不啦,已经跟清河那边说好了,下午县委李家发书记派车送我们过去。
张裕禄说,那也行,我们10月份再见吧。
吃了饭,张裕禄把开车送他上来的乡财政所长打发自个回去了,留下了所长的那部车。车是财政所的,一部二手的半新旧小轿车,有档位,不是自动波。张裕禄把财政所长打发走了,他又不会开这部车。他以前在宣传部开过的那部车是右方向盘自动波的,有档位手操杆的车他没开过,不熟悉,就不太敢开。他请宣传部理论股长老马替他开。老马不是专职司机,以前在文化局做副局长时,开过局里的那部桑塔纳,会开。
后来听说,张裕禄之所以不让财政所长送他到河西,是因为他不想让他的部下知道冯雪不想让人们知道他在忙冯雪的事。而他跟老马是师专的同学,关系很亲密。据说,老马在文化局时,没少开着那部桑塔纳送张裕禄和冯雪回冯雪的老家清河。
老马是上个月才从文化局调宣传部的。
后来,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宣传部的司机小钟回忆说,那天吃饭时我也在场,张裕禄找老马开车的时候,本来我想主动提出来我来替他开,但我见他老在扩老马,也不叫我。我想,人家都不叫我,我主动干吗?人家要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不想让我知道要回避我呢?比如要在车上拉个小蜜情人什么的,我去干吗?他跟老马?那就不同了,人家同学,关系亲密。其实那天要是我去,就绝对没有后来的事。老马那车技,我都不好说。
老马驾着车,张裕禄坐边上,就上路奔河西去了。
结果,半道上出车祸了。其实也还没到半道,河东距河西三十多公里,他们才走了十余公里十来分钟,就与迎面开来的一辆三菱越野相撞了。张裕禄摔出车外头颅爆裂立时死亡,老马也摔出车外,头颅重伤,脑淤血。两人满脸是血,胡乱地躺硬邦邦的路面上,阳光晒着。对方的司机咔嚓一声,往方向盘一扑,胸立时瘪了下去,断了一群排骨;边上的一个女人头咚地往车顶上一撞,又是咔嚓一声,上下牙一合,半边舌头没有了。
我是夜里七八点钟的时候知道消息的。那时候我和老苟正跟清河县委宣传部的几个人在喝酒。电话打过来,我忽然感觉很恐怖,是那种人生无常,生命如白驹过隙的恐怖。人死灯灭,生死就隔这么一张纸。我还直拍心口后怕,我操,好得我们没坐他们的车呀!
车子是在接近张裕禄的老家福田镇出事的,那是一条新修建的漂亮宽敞平直的二级公路,距张裕禄盖在路边的老家屋子有三五十米。群众说,张裕禄这是回老家了,命好,魂归故里,落叶归根。据说,出事时,张裕禄的弟弟也围上来看热闹,还不让人把张裕禄和老马的尸体(开始人们以为老马也死了)放路边他的责任田里,说这样晦气。后来,有乡亲靠近看了跟他说,喂,躺右边的那个人好像是你哥啵?张裕禄的弟弟趋前一看,用客家话嚷一声,吊你妈,真是我哥呀!哇哇哇啊啊啊。大嚎。
现场看,车祸的发生,责任显然在张裕禄这一方,占道,过中心线了。据说,他们那时候正转弯往回倒,好像忘记拿什么东西了,要回去拿;或者还有什么事忘交待了,要回头。结果车在转弯的时候,对面一辆三菱越野疾驰而来,撞他们的汽车右前角边,把汽车撞得原地往后平转了几大圈,就这个当口,张裕禄和老马摔了出来。
事后交警、相关的人们、还有我问已经痊愈但显然有点木讷如霜打了一般的老马,当时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出这种事呢?
老马说他脑子一片空白。
我怀疑当时是不是这家伙打瞌睡了?那时候正是赤日炎炎昏昏欲睡的时节,他们中午又没睡,老马又多少喝了点酒。或者就是老马的车技太差了?没理由嘛,那么宽敞平直的一条二级路,又没视线遮挡。
但老马说他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现在没记忆,失忆了。
冯雪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她俯下身子,抱着张裕禄就哭,呵——呵!冯雪嚎啕哭喊,哭了就唱,如乡下农妇唱哀歌一般。张呵,你不该走呵,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一个人走呢?呵?你这不是害我吗?呵,不不不,是我害你呀,我不该让你去河西呵,是我害你呵!冯雪泣不成声,趴张裕禄身上久久不起,又喃喃自语魂不守舍。张,你怎么会走呢,呵?张,你怎么会走呢,呵?今天早上,不,刚才你都还好好的呀!冯雪用纸巾不断地揩着张裕禄脸上的血和沙子。呜,冯雪望着张裕禄又伤心绝望地哭了。她想把张裕禄睁着的双眼合上,但摆弄了半天,怎么也合不上(张裕禄是死不瞑目呀,生活多美好呀,他舍不得冯雪,舍不下他的屯里人民,舍弃不了他的事业,还有他爱着的人们),呵呵!冯雪痛不欲生悲痛欲绝地又哭上了,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你怎么就舍得扔下我一个人走了呢?呵?你走了我一个人还怎么活呀?呵!
啧啧。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感慨,我操,电影上才见过这样的爱情呀!张裕禄真是死得值了,有这么个女人为之大声嚎啕。
据说,张裕禄当时脸上挺安详,没有惊恐状,就是眼没闭上。
屯里乡的董建华董副书记、刘万福乡长在几乎接近第一时间的时刻赶到,随后,宣传部的司机小钟开着部里的那辆右舵车,拉着李连英、还有已经宣布免职但尚未离任还是县委常委的黄部长赶到。
张裕禄已调屯里乡,现场当然由屯里方面处理了。
呵呵!冯雪依旧在呼天抢地猛烈又轻轻地摇撼着张裕禄悲痛欲绝。
一干人都劝节哀。
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呀!冯雪嚷。
董建华劝,冯雪,节哀好不好?你先起来,你先回去,这里由我们来处理好不好?你这个样子,我们怎么好处理呢?
董建华的意思是让冯雪赶快离开,你身份不明出师无名,你又不是张裕禄的妻子,你在这哭算什么?呵?人家张裕禄的妻子马上就到了,组织部领导马上也到了,刘万福乡长已用手机在一边哇哇报告了,人家已经出门了,等会你的部长来了看见你在这哭,你算什么嘛这影响不好嘛你还要不要进步?等会张裕禄的妻子来了,看见你在这哭,这好看不好看?你算什么嘛你什么身份嘛你有什么权力在这哭嘛。
冯雪知道。她擦干了泪水,化悲痛为力量,她向张裕禄的亲密战友董建华提了三个条件要求。
董建华着急,为张裕禄着急为维护张裕禄身后的形象着急。瞧瞧,人家会说,一个陌生女人一个年轻姑娘在莫名其妙地为张裕禄哭泣,这算什么嘛,这影响张裕禄的形象嘛,这也影响你冯雪呵。他着急,他说,冯雪,你说吧,你有什么事有什么要求需要我办的,只要我力得到,我一定为你办。
冯雪说,一、董建华,你在这看着,不要让蚊子苍蝇小虫蚂蚁叮爬他的脸,好吗?他一生都很爱干净的。二、他去屯里时,我送了他一本日记本,我让他把在屯里的日日夜夜记下来。扉页上有我写的“屯里纪行”几个字的那本日记本,你回屯里时替我到他的宿舍办公室里找出来还给我。里面还有我的一张照片,也一并还给我,好吗?三、他走时,希望你替我帮他穿上我给他买的那套浅黑色的西装,扎上那条深红色的领带。他最喜欢穿这套西装了,碰上重要的场合礼仪他都穿。另外,把我那张照片放他西装的右边口袋里,好吗?你能做到吗?呜。冯雪泪水又出来了。
董建华说,行行行,这我估计都能做到。他喜欢那套西装,我知道,他老婆也知道,这估计就没问题了。你还是先走吧。
尽管冯雪离开得还是比较快,但这事还是在县上传开了,而且传得还挺恐怖。知道冯雪的,说张裕禄开了车带了个情人小蜜去河西玩,不幸以身殉情;不知道的,说张裕禄开车带了个三陪小姐去河西玩,死半道上了。但无论如何,无论传闻的说法准确与否,人们都知道,张裕禄出车祸时,一个陌生女人一个显然不是他老婆的年轻女人趴他身上哭,其情也惨,其心也痛。
因了这传闻,刘万福乡长代表乡党政去请示县委领导如何处理张裕禄的后事时,李家发书记有点生气地说,该怎么处理?公事公办,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乡上最后还是给张裕禄定了个“因公死亡”。革命一场,总是不容易,能与人方便就与人方便吧。
8月8日,张裕禄的遗体在河西火化。本来家属要求土葬,但乡上怕违反规定,说,按国家的法令法规应该火葬,如果你们要土葬,一切后事你们负担;如果同意火葬,则一切后事由乡里负担。家属就同意了。
遗体告别追悼会时,没一个县委常委去。恐怕是因了那件绯闻吧?给你一个因公死亡就不错了,还去常委,那算什么呢?鼓励养情人带小蜜?老黄部长不去,他说我已经免职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再说张裕禄已调屯里了,他已经不是宣传部的人了。他说他那天要开县委常委民主生活会,不去。还有说他怕见死人,不去。新的女部长自然也不可能去,没上班报到么,她也在开常委会。
这让小李子等一干人有点愤愤不平,他妈的张裕禄全白干了。
悼词是宣传部的小李子写的。
陪伴张裕禄一块焚化的,有他的老母亲后来做好的两双布鞋,冯雪的西装,西装口袋里有她的照片。张裕禄的妻子自然不知道,这要归功于董建华董副书记的功劳。
9
12月初,我还是去了屯里。尽管距与张裕禄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个来月,我还是去了,朋友么,况且又有这么点还愿的性质。
小李子因为有事,没空陪我下去。他打了个电话,叫乡上的董建华董副书记上县城接我。其间,他的吉普半道上坏了,我在宾馆里急得嗷嗷叫,直打他的扩机。差不多过了中午,他才把车弄好开上来,又到外边吃了个午饭火锅,下午三四点钟才到屯里。安排了住宿,放好行李,到办公室里坐了坐,喝了杯茶,又见了一下刘万福乡长。刘乡长精神还不错,只是不太善于言谈。坐了一会,他叫董建华陪我到外边走走聊聊,然后回来吃饭。
我们就走政府门前的街路上。
董建华走着用脚顿了顿路面说,呐,这就是张裕禄要修的街路。
路显然是新修的,不是水泥路,是那种灰砂浆的路面,路挺直。不是很宽,两头一望,基本上可以看得见尽头的人家。街道两边,老房陈旧,两头靠边,不断地有人沿着街路盖新屋。
董建华说,黄记者,你说好笑没有,建乡都十几二十年了,乡政府门前的街路才铺成这个样。你不知道,原来没修成时这条路是什么样,一地水一地泥一路的灰尘坑凹。
我说,这也没什么,五十年了,我们有些地方都还没解决温饱问题。环境不同,地理位置不同么。
董建华说,你不知道,修不修这条路,刘万福乡长压力很大。原来不是说好了,8月8日动工,谁想张裕禄一死,原来筹得的一些款项又不算数了,因为当时钱是他找的,可他死了。这样刘乡长的压力就很大,又得重新找钱。修不修呢?最后我们还是硬着头皮修了,怕群众说,嘿,张书记这一走,路也修不成了。硬扛。
我想起此行的采访任务,我说,董建华董副,你简单扼要地给我介绍一下张裕禄到屯里后的政绩吧。
董建华介绍,一是整顿机关作风,使机关干部战士面貌焕然一新;二是修路,乡上到竹山的机耕路;三还是修路,屯里街上这一公里余长的街路。另外,政务公开,财务公开,什么事都跟我们打招呼,让我们心里有底,工作起来心情舒畅干劲十足。还有的,就是好事层出不断。比如他善良、体恤部下,给洪水中的老农一百块钱。县里让去东南亚考察他不去,把那一万块钱留乡里。张裕禄书记在屯里总的形象很好,威信很高。其实乡上干部知道他和冯雪的事的人很少,就我们几个。就是知道的,也还是认为他形象好,好人。屯里这个地方,风气这么开放,有一两个女孩,那是正常的事,人之常情。不知道冯雪的,那就更认为他好了,好书记,不近女色不贪杯不喝酒,难呵,这样的好书记。尤其是农民,他们就更说好了。他们还要求乡上拨款买点水泥,他们出义务工,在屯里街口给张裕禄塑一个像,再盖一个庙。他们要把张裕禄供起来。他们说,看来我们屯里这个地方就活该倒霉受穷,受不了这个补,大补,刚来一个好书记,没几天就死了。
我说,哦,真有这个事?农民们要给张裕禄塑像盖庙?
董建华说,有。只是乡里最后研究了,还是不同意。怕上级说又搞封建迷信个人崇拜。
我笑了。
董建华又说,不过张裕禄确实是不太走运,他说的话选的日子都不太吉利。你看,他老说下来溜一圈就走了,走了不就走了?溜一圈,4个月,4——死呀!还有,去东南亚那一万块钱,他老说要留到关键时刻才用,这不,果真关键时刻就用上了——全部用在了他的丧葬礼上。正好用了一万块钱。乡上没钱,就只好用他留下的这一万块了。你看,这不,人死灯灭,关键时刻。还有他选的出行日子也不吉利,4月4日报到,死越死;8月4日车祸死人,发死。4月4日到8月4日,正好4个月,也是一个死。8月8日火化,发发,烧烧,不就烧掉了。哈哈,董建华干干地笑了两下。
哼哼。我也笑了两下。
我问,冯雪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董建华说,别说了,霜打一般憔悴不堪意志消沉,听说上个月还切腕自杀了一次,没死成。
我说,哦,还有如此忠贞烈女?
董建华说,可能她心理压力也大吧,张裕禄是为了忙她妹妹分配的事才去河西的,他那天要不去河西,他也不会死。
我说,冯雪现在还上班吗?
董建华说,怎么不上?不上她干什么?时间可以抚平任何的创伤。董建华说了一句挺哲理的话。
哎,董副,屯里的新书记什么时候到?我忽然转了话题。
明天中午,已经打电话过来叫准备了。
我问,哪来的?
清湾镇的一个副书记。
我说,怎么又是清湾的?
董建华说,是呵,那有什么办法,该他呗。
我说,怎么不提你呢?你在这也干了两三年了。
嘿。董建华叹一声,不知道怎么说,最后他还是开口了。本来县上有这个意思,但最后可能还是因为我跟月牙那个女孩的事吧,后遗症,男女问题,说不清。不过我也准备离开屯里了。年底年初吧,开过政协换届会,我就去政协了。
我问,你去政协干啥?
办公室主任吧。
我说,那也好呀,比呆在这强。
董建华道,强不强就这样了,混呗。
我说,你这么年轻,在政协干一两年,再下来做个正职,再干一两年,不就上去做副县长、副书记了。
董建华笑,那是不可能的事,我也不想了,回去就行。
夜里,吃过晚饭,董建华带我上月牙寨喝油茶。可惜乡里的那部吉普让刘万福乡长开回县里了,没车。忙乎了半天,董建华才在乡中学借了两辆两轮摩托车,他和一个副校长一人开了一辆过来。那副校长挺年轻,三十左右三十多一点吧。他说月牙寨有不少他的学生,他来带路。乡宣委上了副校长的车,我上了董建华的车,我们趁着黑夜往月牙寨奔。
路上,董建华回头跟我说,黄记者,现在去月牙,很难看到几个漂亮女孩。月牙的漂亮女孩基本上都跑广东打工去了,春节时才回来,到时候花枝招展的,一大片。月牙的女孩确实是长得好,风水好吧。
董建华又说,而且月牙的漂亮女孩大部分都嫁出去了,嫁广东。有的干脆就不嫁,做二奶三房。有的连二奶三房都不是,就去广东帮老板们生孩子,当然是生男孩。
我说,有这么严重?
董建华说,嗬,多了。
说话间,就进了月牙。车在街上几间门前亮着灯的卡拉OK铺停下了。前边一间OK铺前的晒坪上,停着一辆漂亮的小轿车,边上站着几个女孩。我说,嗬,这还有高级小轿车呢。董建华低声对我说,嗫,车门右边站着的那个高个女孩,嫁了县里的一个劳改释放犯,那家伙劳改出来后发财了,买了架车给她开,还给钱给她妹妹开了这间OK铺。嗫,那间。董建华说着用手一指,又说,车头前边那个胖点的女孩,给一个广东老板生了个儿子。那广东老板给钱给她回来盖房子,在乡上盖的,上个月才完工,三层楼。说着话,他们几个上前跟那几个女孩打招呼。几个女孩说,进来唱歌喝茶呵。我有点急,我心说要唱歌我在城里唱不好?大老远跑你这唱,值得吗?我扯着董建华小声说,别别,不在这里喝,进村里,正宗,原汁原味。
副校长就领着我们七拐八拐进了一间闺房,那闺房收拾得很整洁,居然还铺着塑料地板胶。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在屋里无所事事,好像准备睡了吧。副校长说,这是他的学生。我们几个在门前脱了鞋子一齐走进去。
进去了,他们几个就比较轻佻随便地跟那女孩说一些无聊的话。后来副校长和乡宣委居然还爬上床掀开被子盖住了脚。闲扯了一阵,董建华跟那女孩说,去喂,去叫几个女孩来打油茶,我们这位省城来的大记者想来你们这喝喝油茶体验体验生活。那女孩有点不相信我是省城来的,怀疑地望着我。我用普通话跟她说了几句,其实我会说本地话。女孩信了,回头用手点着他们三个,一二三,你你你,你们都是大色狼。说着女孩出去找人了。
我有点纳闷,我想这女孩说话还挺随便的呵,转念一想不对,莫非这哥仨都与这个女孩有染或曾试图与这个女孩有染?要不她怎么不说我也是色狼?你看他们哥仨随便的,像进了自己的屋一样。
女孩一走,几个人就打开床前桌子的抽屉翻女孩那一大摞花花绿绿过了塑的相片看,我也围着在边上看。
副校长说,女孩初中未毕业就退学了。不想读吧,退学后就去广东打工了。现在最多也就是十八九的年纪。
后来我在抽屉里翻出了两封信。出于一种职业习惯或一种窥视欲,我展开那两封信看了起来。一封是女孩写给一个叫“林”的男朋友的。大意是她很想念“林”,她已为“林”堕了两次胎了,“林”为什么这么久还不来看她呢?另一封是写给另一个叫“军”的男人的。大意是她跟他之间已经发生爱情了,她已经把身子给了他。但他每次见了她都是这么小气,每次都不给钱给她用,每次都得身边的姐妹提醒了,他才给一点。她告诉他,她的姐妹们都说他很小气,不像一个男人。她还说她病了,去医院检查了几次都治不好。
看了信,我愣怔了半晌。我操,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呀!我给他们看信,我说,你们看你们看,月牙的女孩还真是开放呵。
几个就慌乱地看了又慌乱地收了,说,不看了不看了,等会她回来看见了不好。
我叹,我说,我怀疑她这信上说的病是性病?
几个说,不知道。
女孩回来了,叹,谁叫你们来这么晚,人家都睡了,一个也找不到。
睡了叫她们起来呀!
人家不愿起。
董建华说,那算了,我们就去你老屋打个油茶吧。
女孩作无奈状,那好吧。
女孩住的屋子是新盖的,全家还没搬过来,老屋在三五十米开外。
我们进了老屋,女孩的父母已经睡了,只有她爷爷和一个老头在堂屋里烤火闲扯。女孩打燃了边上黑乎乎的煤气炉,架锅下油煎茶叶放姜放水,煮好了油茶倒一张特制的矮桌上的一个个饭碗里。我喝了一口。说实话,我不是太喜欢油茶的那种味道,我还有点担心。我看着那油腻腻的油瓶黑漆漆的房子桌面还有那草屑木柴杂乱的灶间水缸,我担心卫生。不是我嫌弃农民。但我还是喝了,我为月牙人民的热情好客善良勤劳感动,凭什么你一个生人来了就得给你煮油茶,你给人什么利益好处了?我连着喝了三大碗,我一个劲地给边上的两个老头递烟点火。
10
第二天中午,新书记到任。清湾的书记、乡长照例带了一溜车一帮人送过来,有二三十人之众。又是四五台饭。宾主间免不了又是推杯把盏你来我往。这一喝,就喝到下午三点来钟,送人的人才走。酒还未醒过来,乡财政所长老古又开了他那辆破烂的双排座客货两用车出来,咋咋呼呼叫上车。新书记、刘万福乡长、董建华副书记、宣委、组委、还有我,加上所长老古,七个人,满满当当挤挤挨挨上了那辆破车往月牙寨方向开。我以为新书记走马上任就如张裕禄同志一般,踏烂布鞋体察民情下村走访去了。谁知车过月牙寨没停,还在往山上奔。我问跟我一块两个人挤坐在前排一个座位上的宣委,这是去哪里?宣委答,鸟山。
鸟山是隔邻地区一个县的一个乡,上了山,下山就到了。路很不好走,泥路,坎坎坷坷颠颠簸簸摇摇晃晃的,边上是深沟。哦,我想,也对,新书记走马上任第一天,到周围兄弟乡镇拜访来了,团结友爱互相协助互通有无。
谁想,车直接就开进了鸟山乡财政所的院子里。下车来,鸟山财政所已在他们临街开的酒铺大厅里摆了满满一桌子的山珍野味,有果子狸、山鸡、竹鼠、吹风蛇,等等。
原来,是老古为了欢迎巴结新书记,或证明他有能耐有本事有哥们,带我们到兄弟单位开野荤来了。
自然免不了又斗酒,双方摆开战场。对方后来又扩了分管的副乡长、副书记来。就互相介绍。我们新书记第一天到任就来你们这了。哦哦哦,那喝喝喝,新官上任,敬你,以后多关照。一干人就你敬我喝我敬你喝,轮流敬轮流喝,说一些大路话过年话。差不多了,又拉开架势双方猜码斗酒。我不胜酒力我有点厌恶这种场合作派,我敬完了一圈酒吃过一碗饭,坐一边的电视前看两个孩子唱OK。
那边厢双方愈斗愈勇越战越不服输,较劲,醉话连篇越说越`隆:罄葱率榧亲吖来,用本地话说,小黄老乡,你过来跟他们猜几码嘛,搞他们搞他们。我不忍拂他的意愿,就过去跟对方一个副所长猜,连猜三码我都输了。我感觉不对劲,这家伙老慢半拍后发制人呀!第四码,来就来呀,喊完了过门,我不叫数不出手,等他。果然他也不出手不叫数,等我先叫。我笑了,我想拍拍他的肩头咬咬牙齿说一声,兄弟,你这样玩不好,谁比谁傻呢?我不说,我说,算了,你们慢慢喝吧。我走出门外,冷风吹来,使人陡地一颤,黑夜已经完全笼罩了周围的山山岭岭。
回去的路上,几个人瞅着边上黑黑的山岭,不断地提醒老古,老古老古,你小心点啵,你这一失手下山,我们整个的屯里乡党政军就没有了啵。老古笑,没事,这路我走多了,每次来都没少喝酒。宣委则手捏手闸对我说,没事,他那里不行还有我呢,我一拉这手闸车就停了。老古侧脸笑骂一声,去,滚一边去。
半道上碰一辆手扶拖拉机。手扶装着一大车长长的木头,正停路中间往边上卸。那几个农民大概以为半夜三更山道崎岖穷乡僻壤的,没车过了,谁想两头都有车来。车灯照过去,那边厢是一辆宽头货车,熄了灯在那边等。这边厢,我们几个间就有人嚷,他妈的,怎么挡路中间了?过去过去,摘他的车牌。撬他们过一边去。还有人喊,老古老古,熄灯,别照他们,让他们自己扛。老古就哒地把灯熄了。
黑暗一片。
失了车灯的照射,那几个农民卸得就更艰难更缓慢了,晃两支暗淡的电筒。
我很心疼,我想完了,我们的基层乡政府的人员素质怎么这么差这么低,党给你们权力党派你们来是让你们为农民服务的呀?不说人民公仆么?怎么能这么凶神恶煞地凌驾于农民头上呢?我说,算啦,把灯开了,农民们很辛苦,活着不容易,能方便就方便一下吧。新书记也说,老古,你如果想快一点走,就把灯开了,让他们快点搬。
到乡上,散伙了。董建华又扯我去唱OK,我说不啦不啦,我明天就走了,我还想跟宣委再聊聊。董建华说,聊什么,等下再聊,今晚我跟你聊通宵。说着扯了宣委一块去副校长开的OK厅里唱歌。乡上就这么一家公开正式的OK厅,那边街还有两家半家庭式的,都闭户了。整条街很冷落很冷清,没人,有一两条夜狗在走。这厅里就我们几个人唱,副校长还叫了两个说普通话的年青女教师。唱歌时董建华醉态百出或说丑态百出,五音不全走腔跑调地胡喊乱唱,还趔趔趄趄地学着毛泽东主席的神态叫,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有几次都差点扑倒在地趴屋边的墙角里。逗得两个女教师嗬嗬地笑。
我坐下边有点难过,我想,董建华同志你是中共屯里乡委员会副书记,屯里乡政府首脑之一呀,怎么就不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地位公众形象呢?
夜里睡觉前,我跟董建华聊。
我说,董副,你现在清醒点了没有?
董建华说,我没醉呀。不过刚才是有点迷糊,现在清醒多了。
我说,董副,作为一个朋友,我直接跟你说,你今晚失态了。酒可以喝,但不能过量,就是过量了也不要紧,关键是别失态,尤其是公众场合。你想想你是副书记你是领导呀,你怎么能在公众场合胡言乱语呢?这样以后你还有威信没有你怎么工作呢?你得注意一下你的形象身份呀!除非你不做官,你如果还做官,你这样肯定难进步,我告诉你。
董建华不好意思,说,是呀是呀,以前也有朋友这样说过我,可每次一喝酒又忘了。他妈的看来真得改。
我说,还有,你们这新书记今天的做派也不太好。开始我以为他到月牙走访民情,结果不是;又以为他是到兄弟乡镇拜会当地领导,结果还不是。到对方一个小小的财政所喝酒。这不对,层次档次位置都不对。传开去,影响不好,新书记第一天上任,就过山那边喝酒。
董建华说,有什么办法呢,乡上就这水平了,谁叫张裕禄又走了呢?
第三天上午,小李子和原部长老黄开了宣传部的那辆右舵车进屯里接我。老黄部长亲自操车。据说,他很喜欢这部车,还想把它带到人大去。
来了,小李子又顺便采访了一下刘万福乡长、董建华副书记,了解一下乡里修路的情况、计生情况、以及卫生整顿扫黄打非情况,还有乡里今年的国民产值、农业产值、税收,各项中心工作完成情况。聊着,又中午了,自然又免不了去财政所那乡政府食堂吃,好歹老黄还是一个未免职的常委,即使不是常委也得吃,乡里人热情。
吃着喝着,又下午三点了,我们要走。董建华副书记等又叫去月牙寨喝油茶,我和小李子去不去无所谓,看老黄。老黄说不啦不啦,下午回去还有事,再说月牙那地方也没什么意思。老黄若此,我们就上车跟他往县城回,车是他开。谁想半道上抛锚车坏了,左后的那个轮子不知道什么零件松了,开着开着就斜了。下来拦了过路的几辆车帮忙,都没修好,刚开一会,又斜了。老黄心急火燎,说,这样,你们两个在这里守着,我回去叫修理师傅来。说着就拦了一辆过路车往县城奔。
我站山野间,看着满天际的山风,说,坏啦坏啦,我们今晚要在这做山大王了。
小李子说,没事的,这儿离县城并不是太远,半个来小时,来回一个小时黄部长就回来了。那时候天还没有黑。嘿,他妈的,好得刚才黄部长坚持不去月牙,要进月牙车坏了,那可就麻烦多了,那路上很少有车。
山风又吹来,把漫山遍野的一种如芦苇一般有着满头白毛的蒿草吹得瑟瑟发抖,冬天来了,我和小李子躲车里避寒。
我们在车里吸烟,难耐的寂寞无聊中,我们又说到了张裕禄。
小李子说,其实张裕禄没必要干这么辛苦。他心急,想快点出政绩快点回来。如果他当时去了清湾就好了,清湾有钱,有钱就行,不需要干这么辛苦。你看我们的新部长不就上来了。福田也有钱,还有关键是她老公有钱,她老公开了一家挺大规模的大理石厂,经常去拜领导,老婆不就提上来了。你看她平庸得,跟老黄部长差不了多少。
我说,是呵,一看就知道了,学识、能力,比张裕禄差远了。
唉,人死灯灭人走茶凉,就我还给他写了篇纪念文章登《滨河日报》上。小李子说。
我说,哦,回去给我看看。
小李子说,行呵。那篇文章里,我还写了他孝敬老娘忠孝两全,不近女色不贪杯,挺长的一段,可惜都让编辑删了。
我说,哦,那冯雪呢?算不算女色?
小李子说,不,我说的是他不去桑拿,不去夜总会。
我笑了,你怎么知道他不去?
小李子说,反正他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去。
我说,那当然,你是他的部下么!
他去过?
我说,哎呀这事本来不应该说,要说了就对不起他了,他也是我的好朋友。
小李子说,你说一下也不要紧嘛,他已经不在了,也没人控告他,主要是了解一下朋友吧。
我说,我试一下吧,看人死后有没有魂灵在人世间转。小李,你不是说,前一段你到屯里坐他的办公室里,跟几个乡领导说到他,刚一说,他桌面上摆的小国旗就倒了。你立起来摆正了。刚一说,又倒了。你扶起了说,哎,别说了,张裕禄在天有灵呢!你说当时风并不大,没有什么风,那红旗也倒了?
小李子说,是呀,我们一屋子人都给吓着了。
我说,那我现在就试一下吧。我从司机座位边拿起一盒火柴,划着了一根,举眼前。我说,如果人世间有鬼魂,这根火柴立时就灭,我就不说;如果没有,火柴烧完了我就说。
火柴一直烧到尽头差不多灼痛我的手指了,我开了车门把它扔出去。我说,没有鬼魂,那我就说了。不过你可千万别说出去,都是朋友,就你说的,了解一个朋友知道一个朋友。
小李子说,没事,你说吧。
我说,去年夏天,我跟外报一个朋友记者下来采访时,他和黄部长就开车带了我们去。去的是邻县河西那著名的“广寒宫”岩洞桑拿。其实那地方根本就没有桑拿,就一个“鸡”窝。岩洞里东一间西一排地用油毛毡搭了一间一间的木棚小屋,简陋至极肮脏至极,就日本电影《望乡》里的那种毛寮一般。进洞前,张裕禄给我和那位记者一人一百块钱,说是等会给小姐按摩的小费。我推辞,我说不不不我不进屋,我没兴趣。张裕禄说,进不进你都拿住吧。进去后,我还是坚持不上钟,我说你们上吧,没事的没事的,我真的没兴趣。他们仨个有点失望,最后还是去了。其实并不是我有多么高尚多么圣洁,主要是那地方太脏了,我怕得病。还有就是那地方太简陋太恶俗太低档了,就一个苟且泄欲的所在。我没事我走岩洞外看星星,那时候满天星光灿烂,夏天的夜晚很美丽。后来我走回去,在一间毛棚门前停下,听见黄部长跟一个女孩完事了在里边说话。小李你知道,那种门就那种化肥尿素袋的塑料薄膜搭的,里边有什么响动,外边都听得到。我听见黄部长叫那个女孩,小什么名字,这我一下听不清。黄部长跟那女孩说,下次来我还来找你哦?女孩说,可以呵,欢迎来搞。黄部长说,不过下次我来,你得再优惠一点。女孩说,可以呵,你来一次我优惠一点,你来一次我再优惠一点,优来优去,我们俩就剩下个爱情了。哈哈。两个人都笑,然后听着像两个人又对面抱着紧紧地最后相拥了一下。我赶紧走开了。
小李子听完了说,老黄部长这样,我们知道,我们都给他起个绰号叫“花蛇”;至于张裕禄也这样,我们倒是没听说,真的,他在我们面前从来不这样。
我重复道,当然啦,你是他的部下,按一般的规矩习惯,领导都不兴在部下面前这样。不过瑕不掩瑜,即使张裕禄偶尔这样为之,我也还是认为他是一个好人一个优秀的人。那事,人之常情嘛。
小李子说,是呵,张裕禄真是一个挺优秀的人。
我说,哎,冯雪现在怎样?
小李子说,还行吧,这一段情绪好多了,上班吃饭一切正常。
我说,我想去见见她,回去你带我去看看她怎么样?
看她干什么?
我说,我说是想看看她长的什么样。
行呵。
说话间,老黄部长带了师傅来,很快修好汽车。汽车过了一座不是太高的泥土山,再下山走了一段平野,很快上了二级公路。抬眼望去,前面就是县城了。
责编周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