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一声“妈妈“好辛苦

王曼文

在我的故乡小城有一句俗话，叫“穿破烂，喝清汤，莫找后母娘。”说的是后妈大多狠毒。这一定论被小城人世代相传，没妈的孩子都怕有后妈。不曾想，这个不幸的事实也落在了我的身上，在我5岁时，父亲为我找了一个继母。

那时的我多少知晓一些世事，对于继母，我幼小的心灵一开始就生出强烈的反感。所以当多嘴的街坊问我叫她什么时，我狠狠地说：“叫狗狗。”

继母好像并不计较我对她的敌意，照样为我洗头洗澡，有好吃的仍是往我碗里夹。她言语不多，总是任劳任怨地做家务事，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我的冷漠和孤僻，她看在眼里，所以从不敢与我亲热，随时都小心翼翼，有时甚至还要看我的脸色行事。

渐渐懂事后，我有些明白继母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怕我，而是想以她的言行来换取我对她的亲近。我心里的坚冰开始融化，慢慢地对她产生了一些好感。上小学一年级时，有天下午放学，我照例走向继母接我的地方。天下着小雨，她却没在。一位要好的伙伴怂恿我到她家去，我说后妈要来接我，小伙伴不屑地说：“不管她，她又不是你亲妈。”当继母在同学家里找到我时，已是晚上9点。她满身雨水，一下将我抱住，惊魂未定地说：“终于找到我的文文了。”为找我，她几乎跑遍了大半个县城。她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对我触动很深。

从那以后，继母每天风雨无阻地准时接我送我，直到小学毕业。在继母多年的亲情滋润下，十几岁的我已经很尊敬这位我从未叫过一声妈妈的长者。记得继母也曾给我讲述一些感人的故事，用心良苦地启发我叫她一声妈，可倔强的我就是缄口不语。

上初中时，继母对我的学习特别关心。她有文化，经常给我讲一些人生道理。有一天晚上在院里纳凉，她第一次向我敞开心扉讲述她的经历：她12岁时父母离异，很快她就有了一个后妈。后妈尖酸刻薄，她是在打骂中长大的。初中毕业后，后妈以无钱为由剥夺了她上高中的权利。面对父亲的软弱，她负气出走，一边卖苦力一边自学，直到进修完了大专课程，才在亲戚的帮助下进了县绵纺厂工作。因为要发奋进取，她错过了婚姻大事。月光下，她拉着我的手饱含深情地说：“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我一定会做你称职的母亲。”我被继母苦难的身世深深打动，此时此刻，我多想亲切地叫她一声妈妈，但我除了热泪滚滚外，怎么也张不开嘴。

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重点高中后，家里的经济状况急剧下滑，继母又因厂子改制而下岗，全家人的生活就靠父亲那点微薄的工资。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业，继母在街上支起锅架卖三角粑，每天能挣几元钱。后来她又批来水果、蔬菜，在炎热的夏天拉着板车卖。每天晚上她都把赚来的钱数给我看，并无限憧憬地说：“这些钱存起来，供你上大学用。”继母的含辛茹苦成了我学习的动力，我更加勤奋，成绩名列前茅。此时，我已经深切地感受到，十多年来我一直沐浴在继母的宠爱里，继母对我从来不存异心。比起周围许多有亲妈的孩子，我所享有的母爱更深更广，我为拥有这样的继母而深感幸运和满足。

我脑子里也有疑问，继母为什么不再生育？她从未生过孩子呀。一次偶然的机会，使我了解了真相。在临近高考时，学校放假一天。我正在客厅沙发上午睡，有位阿姨来家玩儿。她和继母以为我已睡熟，便无所顾忌地说起话来。那位阿姨叹息说：“文文要是你的亲身女儿该多好！”只听继母说道：“文文这孩子聪明，一定有出息，我就把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我们要好好培养她。我从跟她爸结婚时就商定不再要孩子，以免感情发生偏离。”继母沉默半晌，又压低声音叹息道，“只是，这孩子一直没叫过我一声‘妈。唉，毕竟是孩子，只要她心里有我，也就不难为她了。”我心里感情的洪水汹涌澎湃，眼泪忍不住悄悄地滑落下来。我多想翻身扑进继母的怀里，响亮地叫她一声妈妈。那天下午，我独自来到郊外，对着无人的原野，疯了般地叫着那久违的两个字：“妈妈——！”“妈妈——！”我要用这声声呼唤来证明自己的良心，证明自己还是一个血肉之躯！

那时，我已长大成人，完全通晓事理，我知道对一个可敬可爱的长者不能老是你我相称，加上继母那浓浓的慈母真情的感化，我曾一次又一次地下定决心要亲口向继母叫出那两个字。但年龄越大，自尊心越强，我一次次地鼓励自己、责骂自己都无济于事。我悔恨幼时的无知，为什么没在不谙世事时就养成称呼习惯。可那时父亲和继母怕伤害我，一味地迁就我，根本没在乎这事，如今生性已定，改口已难。真是容易叫时不想叫，想叫妈时叫不出啊！

我开始期待一种我和继母都处在忘我的激动状态出现，比如喜从天降，或依依惜别，或久别重逢。身临此情此景，我也许会突然叫出一声“妈”来。这样的机会不是没有过，当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当继母送我远行而千叮万嘱时，当继母千里迢迢来校看我时……我多次涌到喉头的声音都被难言的羞怯和矜持挡了回去，过后我又总是懊恼不已。我把我的情感经历讲给我的同窗好友听，她们马上有了主意：“叫不出口，写得出来呀。”于是我在家信中称呼了“妈妈”，父亲在回信中说，继母看到这亲切的称呼，高兴了好多天。

大学毕业后，我分到了异地城市工作，不久就成了家。我生儿子时，继母坐了几天火车赶来侍候我，把我的饮食起居照料得十分周到，我和儿子被调养得白白胖胖，她那细致入微的关爱和拳拳慈母心，令我万分感激。我想，做了母亲后，就该喊得出“妈”来了，但嘴皮仍像贴了封条，一个字也蹦不出来。继母对我的关爱越深，我背负的愧疚就越重。我几乎绝望地认定，这种心灵的隐痛将伴随我一生一世了。

真是想不到，我的绝望被我亲爱的儿子制造的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击破了。儿子4岁时，我们一家三口回老家过年。除夕之夜，儿子顽皮地在家人之间蹿来蹿去，他一时成了全家逗乐的中心人物。没想到小家伙突然叫住我，把家人一个一个指着让我叫给他听。第一个指的就是他外婆：“你叫她什么？”“妈妈。”我脱口而出。指到孩子他爸时，我不知是叫“老公”还是叫“先生”，大家都笑了起来，一切都在不经意之间。而在大家哄笑之时，我偷偷地瞥了一眼继母，她在笑，但我发现那笑里分明浸透了一半的哭。为了掩饰自己，她站起身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厨房，就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她双眼泪光闪闪。

我心里顿时涌出一股酸涩。为了等待自己亲手养大的继女这声轻轻的呼唤，一个继母把她一生的心血、慈爱和青春年华都交给了岁月的风风雨雨，生生等白了头。我为自己过去对继母所做的一切而羞愧，同时又为我和继母这份真实的情感而幸福和骄傲。我要感谢儿子，是他帮妈妈实现了一个封尘已久也渴盼已久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