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曦
上海的秋日,太阳的余光清缓地穿过寓所的窗户,洒在年已八十的秦怡身上,使她的全身披上了一层阳光。阳光下的秦怡美丽依旧,像一幅动人的油画,让人不由要去惊叹她的美!欣赏她的美!秦怡曾是中国电影观众的一个梦,她端庄的形象被喜爱她的人们称为"东方维纳斯",人们心中的super star (月季花)。此刻,她坐在宽大的沙发上,那双温柔的眼睛和我相视,用我从少女时代就在银幕上早已熟悉的声音和我交谈,话语轻柔、平静,充满了一个女性所有的魅力:饱经岁月沧桑磨砺后留下的美丽--她先轻轻问我坐在秋天有风的窗前冷吗?我注意到了她围在脖颈上的那条精致的丝巾,衬着她安详的脸庞。我告诉她我感觉很好,因为能远道来采访她,见到我的父母那一代人心目中的明星,不仅是我的荣幸也是他们的荣幸。尤其是她拍的那部少数民族题材的经典影片《摩雅傣》,取材于我的故乡云南,我更加觉得亲切。《摩雅傣》的上映,使当时的大部分中国人都了解了西南边疆的一个民族-傣族,了解到了那艺术地体现在影片中的中国共产党的少数民族政策。它的意义实际上已经超出了一部影片应当担负的职责。我说,我的父辈他们不仅熟知《摩雅傣》,还能将《女篮五号》的故事倒背如流。后来这些影片又在我的少女时代--那个刚刚开始关注精神生活的年代里,多少次地慰藉了我和同龄人对于电影艺术和精神生活的渴求。这些电影我们在简陋的电影院看过、在露天广场看过,在学校谈论过,我们清晰地记得里面精彩的对白和台词,它是我们回忆岁月时的一个场景、一段经历……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到秦怡脸上的安详变成了一种幸福和兴奋的表情,她将眼光转向窗外,看着那方装在窗子里的蓝色天空。我们的话题开始向我来到上海采访的目的靠近、进入,我的思绪、情感也渐渐走进这位艺术家的回忆里、故事里,走进那部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深深影响过中国的影片,去聆听秦怡的感受,在她的娓娓道来中和她一起去感受……
(一)
1958年后,中国的边疆民族地区实行了民主改革,废除头人制度。当时,边疆的政治形势还不太稳定,而我们就是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下接受了拍摄《摩雅傣》这部片子的。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中国少数民族题材的电影正处在一个发展的黄金时期,很多有关少数民族的优秀题材都被看好并改编为电影剧本、拍成电影,很受欢迎。在我们即将拍摄的部片子里,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云南西双版纳,美丽的傣族少妇米汗被头人诬为散播疫疬的“琵琶鬼”,被赶出寨子烧死了。18年后,米汗的女儿依莱汗长大成人,又被头人诬为“琵琶鬼”。机灵勇敢的依莱汗逃出寨子后,被解放军所救。两年后,依莱汗成为一名医生,回到寨子,治好了许多病人,用自己的知识和智慧破除了“琵琶鬼”的迷信。故事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并表现了傣族村寨美丽的景色和的风土人情,当时我在其中扮演母亲米汗与女儿依莱汗两个人物。从上海到西双版纳,我们走走停停,一共走了18天,旅途的劳累自不言喻。但是当我们到达版纳时,那美丽的风景令我们感觉十分清新,尤其是那澜沧江的水,碧绿清澈,看得我们真想一个个跳下去,洗尽满身尘埃……不过,紧张的拍摄生活马上把我们的浪漫想法打破了,我们要立刻去村寨体验生活。尤其是我,要扮演好两代“琵琶鬼”母女,时间跨度大、人物性格不同,要演好,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得去找曾被打成“琵琶鬼”的受害者采访、学习,体验她们内心当时的痛苦和绝望,把一个受旧势力和封建迷信迫害的妇女形象在银幕上塑造出来。同时,对这部戏的分寸也要把握得很到位才行,因为既要有感染人、吸引人的故事情节,又要体现改造坏头人、团结好的头人这样一个民族政策。中国电影界自1955年起,开始反对公式化、艺术化,我们既要拍得好看,也要拍得有政策性,在当时看来,的确是一件很不容易做好的事。
回忆那段时光,可以说有苦有甜。我们去西双版纳时,由于刚刚开始民主改革,政治上还不十分稳定,在州长的亲自过问下,我们在那里得到了很多关照。到了要体验生活的村子里,我们各自分散住在老乡家中,我住的那个老乡给了我一支步枪挂在那里,我当然不会开枪,只是出门背着壮壮胆子、装装样子吓唬人而已。我睡觉的竹楼,四面都有空隙,老乡就叮嘱我说,晚上你要当心有人用刀子捅你的背,因为那时还有一些坏人会搞破坏。可我实际上每天晚上都睡得很死,而且我感觉那里的人都很好。白天,我和傣族人一起劳动、采访他们,晚上写人物自传,记笔记,还和傣族年轻人一起坐在竹楼的凉台上,听他们吹笛子、唱歌,每天都是深夜入睡。日子过得很充实、安然无恙。在拍摄外景时,我们还翻过九个山头去橄榄坝拍实景。现在回忆起来,一切都是美好愉快的。
当然,在拍摄过程中,我也碰到了一些很具体的事。当时导演徐涛要我扮演女儿依莱汗时穿无袖的筒裙,即把肩膀全部露出来。因为傣族妇女在劳动时,都是这样的。可我自知自己的臂膀太丰满了,很不好意思,主要是在我看来,傣族女性都很纤细小巧,我的形象与影片中的米汗母女还有一定的差距。为了更好的把人物形象塑造好,我坚决不穿露臂膀的无袖衣裙。我说我要穿坎肩,要拍就得这样。我们为此大吵了一架。后来还是我的想法占了上风。而我认为我发挥比较好的还是在影片中,米汗为孩子唱摇篮曲的那种感情。说心里话,傣族音乐和民歌里的那种感染力实在太强了,在体验生活的过程中,我听了也都很感动。歌里曲调的处理也非常具有感情色彩。当时我们是边拍边现场录音,所以电影里面的傣族歌我都会唱。我把在体验生活中感受到的傣族人民的感情表达方式、气质,都用到了我的人物形象塑造上来。在表演时,我也能够牢牢把握住这种情绪给自己的冲动。而《摩雅傣》实在也是拍得太辛苦了。记得在西双版纳拍外景时,我的双腿都被那里的小黑蚊咬得伤痕累累,我吃了一点止痒药却又发生了过敏,身上到处都起了红斑、水泡,最惨的是双手肿胀得不能弯曲,在拍骑马的戏时,如果没有过去练就的一点基本功夫,常常险些掉下马来。最让我难忘的还有拍与岩温(康泰饰演)结婚的那场戏,为了拍一个拂晓前的光的镜头,连续十天了,我都要在深夜二时起床,寒冬腊月时,虽说那里不致于天寒地冻,但早晨也很冷。我光着脚在冰冷彻骨的沙子地里跑时,常常会被冻得乱跳……不过,看到样片里自己比较到位、令人感动的表演,我觉得吃多少苦也值得了。而得到当地傣族群众的首肯,更让我觉得十分欣慰。
《摩雅泰》在1960年初春拍摄完毕。片子公映后,反应很好。当然也有很多的争议。
有一个争议还说明了我当时坚持穿傣族坎肩衣服的正确性。因为有一位上海文艺界的领导在片子的试映会上说:“《摩雅泰》是很好的片子。秦怡同志当然也是位好演员,戏也演得很好,但是她(在这部戏中)的膀子拍得太粗了……”我当时听了的确很难为情啊,同时心里又想,如果当时我没有很好地体验生活,很好地了解傣族妇女,就这么穿着无袖衣裙拍,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呢?所以对这样的批评,我一方面觉得很中肯,一方面也觉得自己对于生活的体验还是比较到位的,这也得感谢在傣族村寨生活的那些日子,感谢那些善良、朴实的傣族人民给予我的帮助和支持。
(二)
我一直没有去打断秦怡的回忆,只是静静地看着回忆给她的脸上留下的那种深情、那种对于岁月的缅怀和沉迷。谈到影片公映后的效果,这位美丽的老人的脸上露出一丝遗憾。她一边翻阅着《中国民族》杂志,一边说道:“1955年以后,电影界开始反公式化、艺术化,使我们的一些表演受到了限制,个人的艺术创造也被遏制了。在演米汗从森林里偷偷跑回家看丈夫和孩子时,我根据我作为一个女人的体会,在演出爱情戏的时候把那种感情用紧紧地无言地拥抱丈夫这个动作来表达,但是最后因怕‘过火,还是被删去了。这部片子的确是体现了一些党的民族政策,但在表现故事本身时,我感觉我们都没有表现得很尽情、很尽兴,还是有一些概念化的东西。我觉得很遗憾。不过,在这种限制中,我也在着力寻找好的感觉,投入极大的热情,在表演中尽量让自己生活化。后来,这部片子上映后,观众很喜欢,有时我和观众见面,观众都不叫我的名字,而是叫我“依莱汗”,让我感到十分亲切。”
当我问起秦怡对少数民族的印象时,这位美丽的老人用一种很怀念的语气说:“我认为少数民族的感情十分丰富,尤其是他们的民歌充满了真挚的感情,有的歌听着好像很单调、古朴,但其实里面充满了很纯洁的感情。少数民族人民本身也很淳朴,我在爱尼人的寨子里体验生活时,夜里常常听见随着晚风飘过来的歌声。这歌声实在是很美,有着一般汉族歌里没有的那种单纯、丰富和浓烈的感情。我也常常在半夜里,躺着听这歌声,学着唱这样的歌……”
时间在我们随意的谈话中悄悄溜走,我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秦怡肖像的油画,再看看她端庄的脸庞上露出的那种笑容,我强烈感受到这笑容里面的满足和幸福——她和她同时代的很多优秀的电影艺术家在中国电影发展的历程中,因见证了很多经典,也见证了那个时代的精神——单纯、向上、追求美好而感到荣幸、自豪。无论我们此时所处的时代的发展是多么快速和日新月异,但这种精神、这种仍然存在于很多少数民族中的感情无疑仍旧是这个时代我们需要和呼唤的最宝贵的精神。
阳光也在我们的话语中悄悄翻过了窗户和屋顶,告别的时刻到了。我谢绝了秦怡留我吃午饭的好意,在给她拍过几张照片后,站起身来和这位美丽的老人道别。秦怡把我送到电梯门口,温柔地交代我注意路上的安全。内心带着对她的美好感受,我走出了她的视线。一路上,心里、脑海里都充满了秦怡老人的笑容和她回忆往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