垴山人的光阴

2001-04-07 09:42
清明 2001年2期
关键词:磨面磨房阿妈

剑 平

电工歪巴

羊垴沟通电实在费了功夫,尕寿队长会上动员会下动员,还是很少有人交钱拉电线。不少人问“电是啥东西?做啥用?”旁边就有人解释。解释最好的是当过一年兵的歪巴。他跳起来,比比划划:

“电好哇,能当尕驴拉磨,还能照明。”

“啥是照明?”

“噫!”他甩一下头,“照明就是在梁上吊一个玻璃蛋蛋子,蛋蛋子连一根线线子,线线子一拉,蛋蛋子亮啊亮啊,吹去不灭,点烟不着……”

“烟点不着?不如灯盏。”

几次动员,没人理识。尕寿队长脖板一拧,吼道:

“公家把大家的钱都拿上了,我看谁胆子大?”

大家再没有声气了。尕寿队长让推举个电工。大家想也不想:

“歪巴识电,歪巴管中哩。”

歪巴当了一年兵,半路上退伍回来,有人问他咋不干满?他说干球哩,管得太严,拉屎尿尿都管。

其实他是偷电话线被开除的。他当电话兵,拿着线拐到处跑,拉电话线就像拉蜘蛛网。他说当兵当成了蜘蛛,不如回家养老母猪。不愿干。他见电话线就藏了一卷。别人发现,问他拿这个做啥?他说家里的供销社收铜。就这样,他被赶回来了。

歪巴有一身军装,他经常穿着炫耀。有一天栽电杆,他又穿上了。大家知道他的毛病,就故意不说什么。挖了几个电杆坑,有个媳妇忍不住,就夸他的军装。他早等不及了,一的,马上就脱:

“好?嗯,你穿。试当一下,俊死哩。”

“不不不,我不。”

他把上衣脱下,扔过去。那媳妇又扔过来。歪巴早就盯住了黄蛋媳妇,就拾起军装,送给她:

“你穿上保准好看。”

黄蛋媳妇结婚几年没生养,身材在年轻媳妇里最好看。

黄蛋媳妇翻过军装看看,就想扔掉。有人怂恿她。她犹豫一下,套在身上,挺起胸,扭动两下。

歪巴说:“我们部队上有女兵,就和你现在一样。不过,人家们的腰比你的细,只有我的胳膊壮。”他晃一晃麻杆一样的胳膊,又摸摸黄蛋媳妇的腰,“绝对比你的细。”

黄蛋媳妇问:“那饭往哪儿装?”

“人家吃饼干,这么大的面食片片,一顿两个。”他继续摸,“人家们的奶头也比你的大,好像揣着两个发面馒头,棉棉的,香死哩。”

黄蛋媳妇脸一下红了,一巴掌打掉他的手:“你啥都见了!”

歪巴脖板一拧:“不见还当兵?”

大家笑骂歪巴胡屁乱撰。

黄蛋媳妇脱下军装,扔给歪巴。歪巴闻闻,小声对黄蛋媳妇说:“香啊。”

黄蛋媳妇脸一红,头一勾:“香了你把衣裳吃掉。”

“啥话。”他盯着她的胸部,“我揣摸一下,中哩?”

“放你娘的狗屁。”黄蛋媳妇用铁锨把在他的肋骨上捣一下。

歪巴仰面倒地,摸着搓板一样的肋骨,眼定定地看着黄蛋媳妇。

还有十几家没交够拉电线的鸡蛋,歪巴就背个背斗,拿个小本本,满庄子转着收。

他转转来到黄蛋家,还没进门就喊:“黄蛋,还差五十鸡蛋,交哩嘛不交?”

他进了院子。黄蛋媳妇正在台子上晒粮食,头也不抬:“交。”

黄蛋媳妇从炕柜里取出个柳条篮子。歪巴见只有她一人,就跟进屋。黄蛋媳妇当着歪巴的面数完鸡蛋,说刚二十,先拿上。

“不成。一回十个,一回二十,我再啥也别干了。”

“天气凉,鸡儿下不及。再宽限一下。”

“三十年了,宽限到哪时候?”

“玄的。”

“玄不玄你别管……那……让我吃(亲)个嘴。”

黄蛋媳妇头一勾,躲开了。歪巴抱住她,亲一下。他又要亲第二次。黄蛋媳妇扑在炕上,给他个后背:

“你还要几次?”

“那我减掉五个鸡蛋。”

歪巴趴在她身上,又亲一次。

黄蛋媳妇脸红得像葡萄,甩下他来:“行了。”

“香啊,”歪巴咂咂嘴,又按住她,“我揣摸一下,再少要五个鸡蛋。”

他在她怀里胡乱摸。他一下拉开她裤带。

黄蛋媳妇挣着,蹬开他:“不啊,我养下个你的娃娃,黄蛋把我打死哩!”

“养不下……养不下……”

“黄蛋回来哩……你去河滩的黑刺林里等我。”

“实话?”

“实话。”

“你不来,小心。”

“来。”

歪巴边走边闻手:“香是香,比我们女兵的不行……”

歪巴钻在黑刺林里,眼睛瞪得像牛眼,白等了一下午。

一只野狗“扑嗒扑嗒”走来,突然发现卧在黑刺林里的歪巴,就冲他狂咬。

歪巴好不容易把狗打跑了。他盯着黄蛋家的方向,腿抖着,骂:

“日你的妈妈啊!”

歪巴到县上受了半个月电工培训,回来后,屁股上吊个“三大件”,一走三晃。一到收电费,满庄子都听见他的喊声:

“收电费了噢——收电费了噢——有钱交钱,没钱用鸡蛋顶哪噢——”

人们听见,心头一颤。

你家两角,他家三角,他说了算。他转转,就来到黄蛋家,一进大门就喊:

“两角,你家两角。”

黄蛋正蹲在台子上吃旱烟。他从嘴里拔出烟瓶杆杆:

“就一个泡儿,还用都没用,就两角?”

“我说两角就两角。你家电线长,损耗大,知道不?就是电线用的电。”

黄蛋目瞪口呆:“就你嘴里词儿多,电线又不亮,它用得啥电?”

“你懂脬子。不交,就掐线。”

“那你掐掉。”

“说得容易。那电磨你也别用。”

黄蛋叹一声:“宽限几天中哩?这几天我头里紧。阿妈病得时间长了,你知道……”

“中哩。”

歪巴于是三天两后晌往黄蛋家跑。黄蛋就论筐地说好话。每次歪巴见黄蛋在家,就很痛快地答应再宽限几天。

终于,歪巴把黄蛋媳妇一人堵在了家里:“你把我骗得美。”

“没骗……”

“鸡蛋我少要了那么多,电钱也给你宽限了这么长时间……你还要做啥哩?”

他抱住了黄蛋媳妇。

黄蛋媳妇浑身颤抖:“黄蛋知道打死哩。”

“怕球哩。”

“不啊……我不啊……我一个爸爸(叔叔)想那个我都没答应啊……”

黄蛋媳妇攥住裤带死不松手,歪巴掰不开,就隔着衣服在她腹部咬一口。黄蛋媳妇大叫一声,嚎开了。

歪巴吐一口,跑了。

黄蛋找到队长尕寿,说歪巴把他媳妇阴部齐齐咬了两排牙印。尕寿队长盯住一个地方喘粗气。后来又有几个人告状,说歪巴调戏他们的女人,有时竟当着男人的面勾引;男人不在就动手,还说一遇到反抗就咬女人的下身。把这个日妈妈换掉算了。

尕寿队长召开社员大会,把歪巴一顿臭骂,说,再胡来,把你这个日妈妈换掉。

歪巴摇一摇三根筋挑着的头,说换不得。大家问为啥换不得?他说,一是他们的女人偷着朝他笑,二是电认人。他用电工刀把一根电线割去一块皮,捏住,说,谁敢摸,谁摸咬

谁。对第一个问题,大家一时心里没了底;对第二个问题,大家不信,就去摸电线。结果摸一个跳一个。黄蛋骂咧咧过来:

“电还认人?放你的狗屁!”

他摸一下裸露的电线,大叫一声“哎哟”,跳出老远,脸色黄得吓人。

羊垴沟人你看我,我看你,再不说话。好几年以后他们才明白,当时歪巴穿着鞋,而他们光着脚。再一个电击不坏他们的原因,是由于电压到羊垴沟已经非常低了。

歪巴照样管电,照样借机耍弄女人,而且他吃收电费收来的鸡蛋,然后报损耗。眼看着歪巴那麻杆杆身子黑胖了。

羊垴沟终于有人在半夜行动了。

王三爷的儿子尕连成去格尔木修公路,于是几个人影就等在了他家外墙根。果然,那天三星刚走到半空,歪巴就从王三爷儿媳妇连兄家跳墙出来,脚还没站稳,就被一顿乱棍打趴下了。他整整躺了两个月。

公社来人调查,没结果。歪巴说他恍恍惚惚看见有黄蛋,而黄蛋的丈人证明那天黄蛋在二十里以外的他家。再说是因为翻墙头,好多人说打死活该。事情就没了下文。

歪巴再出门时,腿有些瘸了。

瘸腿歪巴照样当电工,照样收电费。

这天他又边喊边转,来到黄蛋家:“三角。”

黄蛋吃烟,头也不抬。黄蛋媳妇打开一个包了好几层的手绢包,数出三角毛毛茬茬的票子,扔在炕上。

歪巴拾起来,拉一下开关,灯没亮:“你的灯阿么(怎么)不亮?”

黄蛋说:“不知道。我好几天也没用一下。”

“谁家都亮,就你的不亮。”

他顺着线查过去,走到离黄蛋家最近的一根电杆时,大叫:

“日妈妈胆子大,把电线掐断了!”

黄蛋两口出来一看,呆住了。

歪巴向队里跑去:“哎哟啊,交不起电钱就搞破坏。黄蛋把电线掐掉了!”

黄蛋跺着脚哭,骂,公社还是来人把他带走了。没出三天,他又被送到县公安局,最后判了五年刑。据说等送到劳改农场时,他见人就叫爸爸(叔叔)。

黄蛋抓走没几天,歪巴就来收电费。

黄蛋媳妇一见,腿就抖。

歪巴没费力气就把她搡倒在炕上:“谁让你这么香。”

黄蛋媳妇抖个不停。

歪巴咬一下她腹部:“哎哟抖得好……你还会呗。”

他系好裤子,在小本子上划一下:“电费我给你交了……今晚夕我喝完酒还来,别划大门……哎哟,你抖得好死哩。”

黄蛋媳妇躺在炕上看着房梁上摇动的灰塔,颤抖不止。

第二天,黄蛋媳妇一路哭到了娘家。她一头杵进院子,哭跪在地上。大大(父亲)阿妈问了一晚上,她啥也没说。都当是为黄蛋被抓的事,就一起唉声叹气,落泪。

家不能不要,黄蛋媳妇在娘家住了三天,阿妈陪着回到羊垴沟。进院子一看,一只半大猪饿死了,鸡也跑得剩了两只。

歪巴屁股上吊着三大件,转转就来到黄蛋家。他看黄蛋的丈母在,就“哼吭”咳一声,走了。

黄蛋媳妇就抖。

阿妈说:“怕他做啥?你藏下个剪子,他胆敢欺侮,你就把他戳死!”

黄蛋媳妇点点头。

阿妈住了半个月看看没啥事,就走了。黄蛋媳妇送到庄子外,拉住阿妈的手,半天不放。

黄蛋媳妇早早把大门、二门都划紧了。她没脱衣服,就围着被子坐着睡。她一跌盹,突然醒了,听见有人跳进院子。她听出是歪巴,就握起剪子。

歪巴推不开门,就趴窗子上:“你不开门,我把房子点着。”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就用螺丝刀把木窗子撬开,往里爬。

黄蛋媳妇说:“你敢进来,我把你戳死!”

“你戳死我,你也活不成……我对你这么好,你这是做啥?你穿了我的军装,我给你省得电钱也最多,还不让我那个?那以后的电钱我全全替你交掉。让我那个吧?”

黄蛋媳妇放下剪子,跪在炕上:“哥哥,我把你央求了……哥哥,我把你央求了……”

“央求啥哩,别央求。满庄子我就瞅上了个你,没有你我再活不成。好我的尕妹子,你把我可怜可怜,尕阿哥我一晚夕把肋巴骨都数断了啊……我就想了个你的香嘴,就想了个你的香身子……还有你会抖啊,你抖一回,我麻酥酥的几天走不成路……”

“哥哥,我要是养下个你的娃娃,我再就活不成人了啊!”

“玄死了,说养就养?养一个才好……”

“不啊哥哥……不啊哥哥……”

“啊呀我的妈妈,你真戳吗……”

歪巴一摸大腿,粘乎乎的。他夺下剪子,掐住黄蛋媳妇,捶了几拳。黄蛋媳妇抱住头呜呜哭。

他撕开了她衣服。

黄蛋媳妇爬起来,跌跌绊绊回到娘家。她砸开大门时,天还没亮。阿妈一见,先是一惊,等知道了事情的头尾,就抱住她哭开了。

大大说:“到县上告去,我不信还没个王法了!”

阿妈说:“这种事儿一说,三川五乡全知道了,黄蛋回来阿么办?亲戚们的脸上咋办?再阿么活人哩?”

全家人唉声叹气。

黄蛋媳妇整天勾着头,不说话。

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当她身上明显地有了反应时,她望着阿妈,嘴唇直颤。

阿妈两眼发直:“你怀上了?”

“没……没……”她瘫坐在地上。

黄蛋媳妇要回家看看,还说想去监狱看看黄蛋。阿妈一再嘱咐,早点儿回来。

二十几里路,平时她几个小时就能走到,这天她走了大半天,等到家时天已经麻麻黑了。她开始打扫屋子,从里到外,炕上地下,鸡窝猪圈。天快亮时她睡了一会儿,喝点水,又开始打扫。里里外外,全部干净了,她坐在院子里,认真地看。下午,她穿上干净衣服,梳好头——还在头上抿了些蓖麻油,亮亮的——就到巷道里走。她见了几个熟人,说几句话,就回来了。她知道歪巴看见了她。

半夜,她听见歪巴翻进院子,摸到窗前。她说:“门没划。”

歪巴愣怔一下,进来了。

黄蛋媳妇端坐炕上,不时地颤抖:“想不?”

“哎哟这么长时间没见,想死了。我天天上你的大门上转啊。”

“上来。”

“哎哟我的尕妹子,你想通了嘛?”

“想通了。”

“早这么多好。”

“不晚……我个家(自己)解……”

“哎哟尕妹子,你今儿俊死了啊。我把军装给你吧?你穿上准保赛过我们司令的姑娘哩。”

“不要。”

“我非要给哩。黄蛋一辈子也没穿过。”

“不要。”

“哎哟尕妹子,好死我了……你先别抖……”

“你把我害死了。”

“我把你爱死了……哎哟我的腿还疼,你手狠哪,一剪子戳了个洞……”

“你叫我没法活,你也别活了。”

“别胡说,尕妹子……噢啊!”。

黄蛋媳妇在歪巴的后腰上实实两剪子。歪巴连连嚎叫,从炕上跌滚到地上。黄蛋媳妇扑上去,又在他后背上几剪子。歪巴边嚎边往门口爬,黄蛋媳妇骑上去,在他脖子上乱

戳,直到手软得举不起剪子。

她趴到炕上,浑身抖动,牙齿“嗒嗒”响。她又摸起剪子在自己大腿上戳了几下,躺着等死。半天,她还听见有鸡、狗在叫。她还想戳,但已经拿不起剪子了。她爬起来,跌跌绊绊扑进厨房,跪在地上。她摸到火柴,划着,好半天才把草点着。

她捂着腹部,端端坐着,望着越着越大的火。

人们呼天喊地跑来时,火已经窜到半空了。

后来,庄子里的人说,羊垴沟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火。

守磨房的老颈头

出山七八里,柏木河上有一溜儿水磨房,其中一个是羊垴沟的。守磨房的外号叫老颈头。老颈头不老,三十多一点。

羊垴沟没通电的时候都上这儿来磨面。那时候水磨轮飞转,磨盘“呜噜呜噜”响,阵势大得很;老远听见,心就颤。

老颈头看磨房,多的事不管,就在磨房西墙根半躺着晒太阳,吃旱烟,只偶尔给磨轴上点油。谁想和他说句话都抓不住机会。有磨面的见他要给磨轴上油,就抢着要帮;他也不管对方是男是女、年龄大小,就把眼睛使劲儿睁大,盯住对方腹部:

“你知道眼睛儿在哪里?”

对方张着嘴露出红红的牙龈,退到一边,悄悄骂一声:

“日妈妈呆子!咒实(青海方言,含有痴呆、傻、精神病等意)!”

他见哪个磨面的女人不顺眼,就过来抓一把粮食看看,露出很大的下眼白:

“晒去!”

那女人紧忙央求:“不湿啊,哥哥。”

女人们不管岁数大岁数小,都管他叫哥哥。岁数大的随了儿孙叫,岁数小的就随自己叫。

他眉毛动两下:“湿了不出面,与我球相干!”

“不湿不湿不湿,哥哥。”

他最爱听年轻媳妇们央求。那声音如唱歌般有韵有律,嗓音又娇嫩,老颈头一听,就张开黑洞洞的嘴;常常还有一股涎水溢出,挂在唇边闪闪发亮。他在那个央求他的媳妇的胸部摸一下。那个媳妇被摸得动作有些迟缓,老颈头就猛然转到她身后,把她裤腰往下一扒,在屁股蛋上“叭叭”两巴掌。那个媳妇“格格”笑,不起来,直骂“呆子”。

老颈头脖子扭两下,晒太阳去了。

人们骂他“呆子”,是因为他让人耍弄过。那次,他听一帮小伙说男女之事,说到高兴处,就有人告诉,说谁家的姑娘不嫌他穷,主要是大大(爸爸)妈妈看得紧,出不来;她很想和他好,就让他们传话,晚上等他。说起那个叫尕存子的姑娘,他两眼放光……有一回她背一大捆青草,不小心半路上散了,她捆了半天没捆好,正急得没法,他来了,也不捆,抱起就走,跌跌绊绊到了她家门口,让门槛绊了一下,他连草带人一头栽进院子。他爬起来时突然发现裤带断了,就急忙抱住肚子。尕存子捂住了红红的脸。他嘴唇抖了抖,转身就跑,跑一阵儿,就不停地笑了;他一直等尕存子来找他。等了很长时间不见动静,他就指着裆部告诉阿妈,尕存子看见了。他阿妈脸一红,但马上要哭了,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撞死去!”他再不说了,但还是偷着笑……小伙们一说尕存子想他,他没等半夜就去翻墙头,结果让尕存子的大大、兄弟们几铁锨打得两天没醒来。等他醒来,说话就有些颠三倒四不分大小了。人们说他“咒实”了。过了半年,他大大一口气没上来,死了。又过了半年,他阿妈失踪了。有人说她领着两个小儿子跟一个四川人到“下边(内地)”耍猴去了。

从那儿以后,他开始闲逛荡。东家要点儿,西家给点儿,吃饱了睡,睡够了就胡乱转。队里商量着,就让他守林子;没守两天,他又差点让偷树的打死。正发愁让他做啥,守磨的病了,队里就让他先顶个缺。后来守磨的死了,他也就一直守磨了。

其实老颈头最喜爱的是尕财媳妇。

这几天他在袖筒里掐指头算了无数遍,尕财媳妇该来磨面了。

他吃烟吃得舌头都辣麻了,口水吐了一地。他望着半空里的太阳吹口哨。

太阳一点一点跌下山去,磨轮“呜噜呜噜”响;老颈头闭着眼,斜躺在西墙根,有一声没一声地唱:

尕妹妹长下的人心呀疼呦,

把阿哥想下了一身呀病呦;

白日里想你(着)肝子疼呦,

晚夕里想你(着)心疼呦。

他把晚夕的“夕”发成“丝”音。他唱着唱着就笑一声。

磨面的人听见了,就小声骂:

“这个呆子。咒实。”

他一想起尕财媳妇,有人没人都笑一下,不由自主。

那时他守磨房没多久,一天,一个新媳妇模样的女人来磨面。她脸蛋红扑扑,眼睛水灵灵地羞,总是低着头,说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让人看着心疼。老颈头就老看她。她见磨房墙根有一点儿别人剩的白面,就并拢手指,一点一点儿揽到一起,捧起来。她轻轻喘息。老颈头嘴张了半天,口水直拉长线。他见新媳妇要磨的是青稞(一种粗粮),就说:

“我给你装些白面走。”

新媳妇羞赧一笑,低头,不敢看他。

极少帮人磨面的老颈头,这天帮新媳妇从头磨到了尾,眼睛也从头到脚一遍一遍在新媳妇身上爬。他动不动就到她身后,猛看;更多的时候他跪下罗面,从她衣襟下看乳房。她穿一件棉袄,一弯腰干活,里面清清楚楚。好几次,新媳妇停下手,一动不敢动。她脸红红的,用眼睛的余光盯着他。

天不热,活也不重,老颈头却出了几次大汗。他脚指头也使劲儿抖——他一紧张,脚指头就抖。这是那次挨打落下的病。

面磨完了,罗完了,新媳妇走了。他没动新媳妇一指头。

那天他给尕财媳妇装了半袋子白面——都是从别人那里连偷带抠弄下的。

临走,尕财媳妇说了他们认识后的第一句话:“我……把你叫啥哩?”

他愣怔一下:“老颈头。”

尕财媳妇“咕”地一声笑了,水灵灵大眼睛看着他。

他脚指头一阵抖。他一蹦子跳出磨房,把头杵进水槽里让激流猛冲,半天不抬头。

尕财媳妇是想叫一声“叔叔”,说一声感谢话;要知道,她虽然在结婚时吃了一碗白面做的拉条,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麦子磨的白白的面粉,而且这么大的半袋子白面是属于她的了。

尕财媳妇见他把头杵在水里半天不抬起,吓得拉起车子就跑。老远,她听见老颈头一声嗥叫,回头看看,知道没事,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

从那以后,她就经常来磨面了,而老颈头也掐着指头盼她来。尽管他连她叫啥都不知道,是谁家的媳妇,也不知道。

几年过去了,尕财媳妇成了三个姑娘的妈妈,脸虽然还是红扑扑的,但糙成了洋芋蛋。

老颈头依旧动不动就躺在磨房墙根唱“花儿”,唱着唱着不由自主笑出声。

他无数次跑到羊垴沟山顶,坐着发呆,再不就朝庄子方向扯嗓子吼“花儿”;越唱越下流,能想起的野词全唱上了,把男欢女乐之事唱得一丝不挂、淋漓尽致,而且胡乱拐调。

有老人实在听不下去,就骂:“谁去把这个‘咒实腿砸断!”

他还经常晚上到庄子里转,转转就蹲在

谁家大门口,一蹲半夜,脚冻麻了,就扳起脚板搓,呵气。他把这家当成尕财家了。好多时候,他让狗咬得乱蹿。也不知是谁家的狗,好几条,约好了一样,轮着追,咬。他跑几步,蹲一下,狗倒退几步,他又跑。好不容易跑出庄子,狗不追了。他躺在地上,望着星星,叫:

“哎哟阿妈,哎哟阿妈……”

人们都说:“这个呆子‘咒实病犯大了。”

老颈头掐算着尕财媳妇快来磨面了,就老老实实哪儿也不去了。

只要尕财媳妇磨面,他先是手忙脚乱不知道做啥(好几次差点儿掉到磨渠里让水冲走),然后就转过来转过去帮她。

尕财媳妇一走,他几天不好好吃饭,也常常忘了给磨轴上油。大磨“吱吱嘎嘎”地怪叫了,他才一蹦子跳起。

有一回他帮她扎面口袋,看着那双小手,看着看着就捏住了。尕财媳妇慢慢往回挣,两眼定定望着他,说:

“哥哥……”

他脚指头一抖,再站不住了。他几步蹿出磨房,把头杵进水槽,半天不抬起。

……

尕财媳妇好长时间没来磨面了。他好像听谁说,她再不来了,再磨面都是她婆婆来。他不知道谁是她婆婆,也不敢问,后来实在忍不住,就问一个年轻媳妇:

“谁阿么(怎么)不来了?”

都知道他指谁,媳妇笑一下:“羞了。”

他斜眼盯住对方:“我啥也没做。”

年轻媳妇像胃疼一样,抱住肚子“哼哼哼”笑个不停:“那你为啥不做?”

另一个女人说:“白搭的面,不如给我……我让你舒坦得叫妈妈哩。”

老颈头把烟锅里的烟灰疙瘩吹到她面里,出了磨房。

那女人在背后骂:“呆子!咒实!”

老颈头躺在西墙根闭着眼晒太阳,不哼歌的时候好长时间不动,就像死了。他偶尔笑一声,路过的人吓一跳。

终于,尕财媳妇又来磨青稞了。

那天,他正半躺在西墙根吃旱烟,老远看见她拉架子车来了,就“咯嘣”一声,差点把烟瓶杆杆咬碎。

尕财媳妇低头磨面、罗面,不说话。老颈头又要给她装白面,她攥住了面口袋:

“满庄子传闲话着,”

“……”

“你背了个空名声,”

“……”

“尕财知道了,”

“……”

“我们娘几个享了你的福……我娘家大大妈妈也享了你的福……”

她眼泪流下来。

老颈头第一次看见女人哭,慌了,他“哎,哎”地叫:

“我把你啥也没做……啥也没做……”

“呆子!”

尕财媳妇把面装上架子车,拉起就走。

老颈头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头,半天没动弹。

半夜,他又到庄子里转,还没走出一个巷道,一条大黑狗就扯住裤角。他三挣二挣,半条裤腿被狗扯下来。大黑狗放弃了他,对着裤腿又叫又扯。

他叫着阿妈爬上羊垴沟山顶,躺下大喘;望着庄子方向,一动不动。第二天有人上山放羊,发现他快冻僵了。

老颈头在磨房里躺了好长时间才缓过来。他试试能走路了,就背起半袋子白面,摇摇晃晃来到尕财家。

尕财媳妇在厨房做饭,见他进来,呆住了。他直直上了正房。尕财正躺炕上吃烟,猛然坐起,愣住了。

老颈头把面往炕上一放,举起右手,并住食指和中指,指住尕财:

“你女人……嗯……好……好人。我啥……啥也没做。”

尕财突然跳起来:“日你的妈妈,今儿我把你宰掉哩!”

老颈头一愣怔,眼睛猛然睁大,一蹦子跳出房:

“我啥也没做!”

尕财提起柳木棍,拦腰打来。老颈头一溜烟跑了。满庄子的狗追咬时,他也没跑这么快。

老颈头的脚指头整整抖了一天。

半夜,他围着磨房转了好长时间没敢靠近,他怕尕财等他。他一点一点朝磨房摸过来。水声震得他发抖,他几次想趴下不起来。他爬到磨房门口,躺下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发现有人蹲在磨房墙根哭。他跳起来正要跑,却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啊。”

“嗯?”

“我啊……”

他听清是尕财媳妇,看看只有她一人,就浑身一阵颤抖。他跪在地上,十根手指抠进土里。

她想把他拖进磨房,拖不动。她的泪水流了他满脸。他麻绳一样缠住了她。她被勒得要憋死了。她咬住了他耳垂:

“呆子。”

他用力箍住她:“不呆……其实……我会哩……”

柏木河的水冲在被顶住的磨轮上,震得磨房快要塌了。黑夜剧烈抖动,满天星光一片花亮。

尕财媳妇低声尖叫:“啊哟小心,我嘴肿……啊哟小心,我腿子……快……打……断……了啊……”

尕财媳妇终于走了。

她起身时,衣服上的布扣全开了,有的断了。她敞着怀走了,乳房一颤一颤的。

老颈头望着黑夜里一瘸一瘸渐渐走远的人影,突然扑在地上大哭:

“阿妈……”

他哭得满脸稀鼻眼泪。

羊垴沟的人都知道尕财把媳妇打跑了。

大概过了十多天,老颈头也失踪了。人们都说他去找尕财媳妇了。可是他并不知道尕财媳妇上哪儿了,他连她娘家在哪儿也不知道。有人就骂:

“这个呆子!”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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