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文
一
下着雪。啾啾的,飘出一片,又飘出一片,接连不断地就把一个世界渐渐撒满了。在雪地里呆久了,也不冷,不知道冷了。罗建国的脚麻了,翻毛靴子陷在雪地里了竟不知道,走了几步,感觉不对,又返回去找靴子。找到了,倒拎起来,正往外扑着雪花,就见一辆奥迪沧沧桑桑地开过来。这车他认识,是郭院长的车。罗建国是行武出身,二十几年了,那见了首长就立正敬礼的规矩还没忘,现在礼是不敬了,只抱了那只还没来得及穿的靴子恭立一旁,看着车开过去了,才弯腰穿靴子。刚穿好,却见那车又顺着自己刚刚辗出的两道雪槽倒了回来,车轮虚晃了几下,努力地停住了。
一扇玻璃摇下来,英气勃勃地亮出一张脸来,却不是郭院长,是分管后勤的副院长高凯。高凯还很年轻,三十六七岁,是院领导中的少壮派,脸很阔,一副官相,却没有什么官架子。罗建国叫了他一声高院长。高凯也这么答应着,问:“罗师傅,水管冻坏了不少吧?”罗建国用袖子挡住嘴,以免嘴里哈出的热气冲到高院长的脸上,哧哧地说:“那些老房子都没事,倒是这栋新楼的水管冻坏了不少。这管子,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这后半截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这栋新楼是高凯主持建造的,每一颗钉子,每一根水管,没有他高凯点头,谁敢买?修路造房子都是大把撒钱的事,比啥都敏感,你说这水管有问题不是说他高院长有问题吗?
心里这么悔着,就拿眼小心翼翼地瞅了高凯一下。还好,高凯脸上一点动静也没有,还是那么热情洋溢地笑着,“罗师傅啊,这管子嘛该修的赶紧修,该换的赶紧换,只是辛苦你了,这天也太冷了不是。我从乡下来,好些老乡家里的牛都冻死了。”高院长一点也不计较,罗建国放了心,赶紧陪上笑脸说:“那是那是,这天也太冷了不是,好多年没遇上这样冷的天气了,好多年。”高凯又拍了拍脑门,好像把一件刚忘了的事又记了起来,“对了,罗师傅啊,我还有件私事得麻烦你,我们家新买了一台热水器,想请你去装一下。”罗建国认真地问:“你什么时候有空?”高凯说:“那就今晚上吧。”罗建国说:“好,那就今晚上吧。”
干了一下午的活儿,回到家,罗建国才感觉有点冷了。一身的雪早已化了,也不是化了,在身上结了一层冰壳子,一动就咔咔地响。他扔了扳手老虎钳,朝手心里吹了两口气,先脱鞋,鞋已经与脚板冻在一起了。进灶房看了看小煤炉,火也熄了。罗建国找了几根干柴,正待生炉子,只听大门呼啦一响,吹进一股寒风,吹得灶台上的空塑料袋都成群地飞舞起来。再一看,儿子打了一个趔趄,又坚决地站住了,后面跟着他气势汹汹的老婆,方玉珍,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方玉珍继续推搡着儿子,“你发了瘟呀,马上就要考试了,你还不快去做作业!”竟然推不动,儿子直挺挺地戳在房当中,像一根木头。儿子十八岁,是个成人了,上高二。人长大了,比罗建国还高半拉脑袋。心却长不大,玩心重,玩电子游戏。这不,方玉珍刚把他从一间电子游戏室里拧出来,耳朵原本生了冻疮,拧得血滴滴的。罗建国看了,心疼得一抽一抽的,心想这女人也太心狠了,儿子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呢,怎么就一点也不心疼?可他也不敢说什么,方玉珍的脾气他是领教过的,他要护了儿子几句,这女人就会变本加厉,更凶。
方玉珍推了几下,儿子就是站着不动,气又上来了,她看了罗建国一眼,见罗建国阴沉着脸,吭都不吭一声,气不打一处来,就踮起脚尖,又要去拧儿子的耳朵。罗建国一把捉住她的手腕,说:“你是怎么了,老方,你今天非要把虎仔的耳朵拧下来不可?”“我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方玉珍挣着那只手腕,脸憋得通红,一声高过一声地吼叫着,“儿子都这个样子了,你吭过一声没有,你想让他以后也过我们这种日子呀!”罗建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就是过日子么,你当初在乡下时,想到会过上今天这样的日子么?”方玉珍冷笑道:“你还真别说这样的话,说得丑。你就算不会想事也会看事呀。你看看人家住的是啥房子,你住的是啥房子?人家老婆在干什么,你老婆又在干什么?”罗建国哼了一声,“你干什么,你在喂猪。你一个农村妇女,不喂猪又能干什么?”方玉珍哈哈大笑起来,“好啊,你总算明白了,我喂猪,不就是少念了几本书么,你儿子不读书,你怎么就不管了?放开我,我就是拧掉了他的耳朵,也比让他今后喂猪好!”
方玉珍虽然还骂着,喊着,可是声气小了,罗建国看见女人那一双湿漉漉地转动的眼珠,心一软,就把手松了。方玉珍摔着被捏疼了的胳膊,在儿子面前抡了抡,却没打,一返身扑在椅背上哭了。罗建国说:“虎仔,你还站着干什么,你娘说的也对,读书去吧。”倔强的虎仔,见了娘这个样子,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子,钻进了另一间屋。罗建国下意识地点了颗烟抽着,瞅着女人瘦嶙嶙地抽动的两个肩头,心里不是个滋味。想起来,这女人也怪可怜的。她刚嫁给罗建国时也是柔情似水的一个人,做的梦也只有一个,那就是随军。罗建国是一九六九年的兵,打珍宝岛的那一茬。那地方比这里的冬天冷十倍也不止。死了那么多人,真正挨枪子儿的少,大多是不知不觉冻死的。夜里打伏击时,一会儿人就被雪埋住了,一夜下来,谁死了谁没死也不知道,还能够从半丈深的冰雪里跳出来叫喊着扑向敌军坦克的,就是活人了,看见坦克里喷射出的火焰,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让人觉得心里暖和。罗建国也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还有什么想不开呢?他当了十年兵,也没混上个一官半职,只是捞了个志愿兵,也觉得挺幸福的。当志愿兵干的就是水电工,后来转业到地方,进了这所学院,还是干水电工。老婆的随军梦也就破灭了,只剩下实实在在的一个念头,那就是进城。她拖着孩子养着老人在乡下磨了十多年,才办进了城里。乡下的日子那么苦那么累,她也不说什么,整个一个没脾气,同乡下的那些女人比,她挺得起腰,怎么说她也有一个在城里当差的丈夫,每个月都有钱寄回来,谁都眼热,说她做了一回女人,值。一进城,反而不行了,眼看着别的女人住高楼大房,穿得光鲜鲜的,她却只能在学院的食堂里喂猪,回家,也是一个连猪圈也不如的家,这脾气突然就大了。
说他们家连猪栏也不如,或许有些过分。罗建国住在一溜带走廊的平房里,两间房。这房子有些年月了,天花板是用竹条子托的,抹了一层石灰。石灰一块一块的剥落,说也怪,从来就没打着人,总是等家里没人时才落下来。罗建国很喜欢这房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保佑他,自从搬进这房子后,就没害过病,一家大小也都平安。再说,也住惯了。他一转业就住在这里,那会儿这房子还挺不错的,教师和职工也没有这样大的差别,这一溜屋里还住着教授、讲师。随着新楼一栋一栋地盖起来,差距才渐渐拉开,教授搬走了,讲师也搬走了,连那些单身的青年教师也搬进了几个人合住一间的公寓楼。只有罗建国一家还住在这里,似乎被人忘记了。又没
忘,哪家的水管漏了,电线短路了,要装热水器了,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他。
亏得想起了装热水器这事,罗建国连忙抄起了家伙,高院长还在家里等着他呢。他本来想换身衣服,热乎乎地吃顿饭再去的,现在被老婆这么一搅和,衣服也没换,方玉珍虽不再哭了,却空茫茫地睁了一双眼,瞅着窗外还在下着的大雪发呆,没一点儿生火做饭的意思。罗建国刚拨开门锁,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喊住他,“喂,你去哪?”罗建国勉强地笑了笑,说:“我去给人家装个热水器,马上就回。”方玉珍问:“给钱不?”罗建国压低声音:“是高凯家。”方玉珍把他的脸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确信他不是撒谎,也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告诉你,那栋新楼里还有一套房子空着呢,你给高院长说说。”罗建国胡乱地点了点头,从门缝里一闪身子,又随手把门带上了。
风很大。真正冷的不是雪,而是风,一路上看见了好几棵吹断了的树,在雪光的反照下一副惊愕的样子。罗建国经历过极北的冬天,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寒冷,也还挺受得住,只是脚步有些打滑,雪都冻硬了。走到白天干活的那栋新楼前,他仰起头来看了一会儿。并不高,才七层,楼底下还有半层高的架空层。但是地势好,建在学院东边的半山上,后面是一个大湖,南湖。隔着一栋楼,也能听见波涛声,湖水还有各种感觉都一浪一浪地涌过来。都说这房子建得好,有风格,有人与环境的质感。活人不但要住房宽敞,活人还需要一个美好的生活背景。这是知识分子的话,罗建国不懂。罗建烟只觉得这在一片冰雪中静静伫立的房子就像是假的一样,离他很远。但房间的宽敞却是真实的。第一次走进这房间里去装水管时,他一下子就傻了,光一个客厅就抵得上他现在住的两间房。如果有这样一套房子,哪怕还小一点,罗建国就可以把乡下七老八十的父母亲接进城里来住。但罗建国只是犯傻,不想。他不敢想。
高凯就住在这栋房子里,楼层是最好的,三楼。窗户亮着,从绿色的玻璃窗里飘出的钢琴声,好像也是绿色的。罗建国随了这曲调,一步沉似一步地上了楼,按了门铃,看见高凯的爱人正在教女儿弹琴,开门的是高凯。高凯一见罗建国的样子,大吃一惊,说:“罗师傅,你还没有回过家吧?”罗建国不想提起家里的事,就说:“还没有,有根水管,我刚折腾完,怕你等久了,就来了。”高凯很感动,冲妻子喊道:“冯歌,罗师傅还没吃饭呢,你去炒几个菜,我和罗师傅喝几杯。”冯歌答应了一声,正要起身,罗建国连忙说:“高院长,冯老师,你们别忙乎了,这活儿不难,我于完了还得赶紧回家呢。”
房间里有暖气,罗建国刚从外面进来,虽然脱掉了棉袄,也不冷。走进浴室,高凯也跟了进来,拿了一件半新的羽绒袄,从后面给他披上。罗建国心里一阵发热,浑身就像有一股热气烘托着,手也有劲,脚也有劲。他干活时,高凯也不走,手扶着门框有搭没一搭地说着,都是热乎的话。他这样热情随和,罗建国脑海里的那个念头时不时就翻腾一下,想起老婆的叮嘱,试探着问了一句:“高院长,这栋楼,怎么有一套房子还空着呀?”高凯说:“你是说东单元五楼那套吧,原本是留给武汉大学一位博士生的,他一年前就同我们学院联系过,说想来这里,可前不久却回了封信,又说不来了。”罗建国见高凯话说得直爽,不瞒着自己什么,又增加了一点信心,说:“那人也是,说来又不来了,这不是出尔反尔么?”高凯在他背后笑了一声,说:“我们这个庙也是太小了,请不来大和尚。”罗建国问:“那,这房子就让它空着?”高凯沉默了。他是什么人,话说到这份上,当然就看出了罗建国一直躲躲藏藏的心事。过了一会儿,高凯换了一种口气,说:“罗师傅啊,你住的那房,也太不像样子了,再说,迟早也是要拆掉的,我有个想法,想在院务会议上提出来……”正在拧一颗螺丝帽的罗建国,手停在扳手上不动了,凝神听着,怕漏掉了一个字。当听见高凯说想让他搬进那套空着的新房时,手一抖,扳手掉在地上,一股暗红色的锈水哗啦一声进出来,溅了他一身,他一边堵水管,一边急切地问:“你、你是说让我搬进新、新房?”水管堵好了,高凯又拿来了一条干毛巾,递给一身透湿的罗建国,说:“快擦擦,别感冒了。”罗建国接过毛巾,却不擦,一双眼定定地看着高凯,还是很傻的样子。但高凯什么也没说,只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几下,很轻。
二
那套空房对面,住的是徐英华一家。也就两个人,徐英华和他的爱人苏小敏。
这天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昨夜里,后勤处请人把几十头大肥猪宰了,一大早校园各处的大喇叭就嚷起来,喊着让各家各户去学院食堂里分肉。因为是分肉,喊得就特别响亮,把睡得死沉的徐英华一下子喊醒了。夜里,他和苏小敏折腾过两回,赖在热被窝里不愿起来。苏小敏闭着眼睛说:“去吧,别像去年那样,去晚了,分的全是肥泡子。”徐英华说:“要去就一块儿去,这分肉是要抓阄的,你的手好,会摸。”苏小敏吃吃地笑了起来,她一双手又白又嫩,棉花团子似的,每次摸徐英华时,他就受活得不行,像一个喂不饱的婴儿,每夜都要。这会儿徐英华说她会摸,小敏能不笑么?但这会儿她不想摸,也不愿起床,就拿手去搔徐英华的胳肢窝。徐英华在床上躺不住了,只好起来。穿好衣服后,看见苏小敏浑身裹在踏花被里,只把半个脸露在外面,脸上挂满了红晕,红得有道理。他很有些冲动,又想钻进被子里再做一回,刚把脸凑过去,苏小敏轻轻地打了他一巴掌,娇一声:“滚!”
在搬进新房子之前,他们可没有这样有情调。那时,他们住的房子也比罗建国家好不了多少,是筒子楼,暗无天日的,整个儿一个旧社会。夫妻俩一钻进被窝,总嗅到一种老鼠爬过的气味,哪里还能找到一点儿感觉,半个月也没有一次。结婚三年多了,也没怀上个孩子。不是不想要。徐英华和高凯是大学同班同学,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能不想么?除非有病。那时候,徐英华还真有点提心吊胆,有意无意地盯着电线杆上的那些广告看,怀疑自己也得了上面写的各种毛病中的一种。搬进新房后,才发现自己吓唬自己,哪里有一点儿毛病?而苏小敏更是别出心裁,装修房子时,特意在卧室里装了一面大壁镜,大冷的天,也要掀了被子,好看夫妻俩在床上的动作。看着那两个身影在白漫漫的热气里翻腾,感觉这才是生活,是人过的日子。
这么好的一套房子,徐英华差一点就没有要。他是生一个人的气,生高凯的气。他和高凯都是这所学院毕业的,大一大二时,两个人关系还挺铁,一进大三,两个人突然头破血流地闹翻了,为一个女孩,就是高凯现在的妻子冯歌。冯歌比他们低两届,上的是音乐系,说真的,长的一点也不漂亮,就是活泼,搞艺术的能不活泼么?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看上徐英华的,低年级女生总是能看上高年级的男生,何况徐英华还是那样一个很有男人气的男生,两条腿挺拔有力,走路时也脚踏实地,一看就很坚强的男人。十多年之后,徐英
华还记得那个春天里的早晨,冯歌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情景。她穿着一身连衣裙,看起来线条特别鲜明,红色的皮鞋尖跳动着,阳光在她的脚下咯吱作响。徐英华当时靠在一棵水杨树上背英文单词,冯歌他当然认识,但没有想到冯歌也认识他。眼看着冯歌走到了身边,他连忙一闪身躲过了,他以为这个目空一切的女孩只是要从他身边经过而已。冯歌却一把夺掉了他手中的书,然后很可爱地歪着脑袋,看着他,直看得他把头低下了,突然问了一句:“会唱歌不,你?”
这小女人,问得这么突然,徐英华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歌,他当然是能够唱几首的,就不知道冯歌要他唱怎样的歌。冯歌呢也没胡闹的意思,她只是想找一个男生,陪她练男女声二重唱。冯歌问:“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会不会?”徐英华说会。然后他们就唱了起来。每天早晨都在这里唱。徐英华的高音唱不上去,一唱就像吹口哨似的,很尖。他问冯歌这是什么原因。冯歌不说话,只望着那漫无边际的一个大湖出神。徐英华也就不再问了。
在和冯歌交往之前,徐英华一门心事地读书,想考研究生。教古代汉语的严教授,说他对中国古像形文字有独特的感觉,鼓励他在这方面用功。可自从和冯歌开始一起唱歌之后,这书就只是打开做个样子了,想看,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和冯歌总是在一起,严教授也知道了,很生气,觉得白替他操了心,对他就冷了许多。徐英华很苦恼,就把心里的烦恼跟高凯说了。高凯那时的成绩,只能说过得去,但很有社会活动能力,交际广。徐英华也不知道他的人缘为什么就那么好,记得刚进这所学院时,新生第一次见面,徐英华一个也不认识,高凯却能叫出全班大多数同学的名字。之后,他和高凯上床下床地睡着,一睡就是两年多,不像其他的铺伙,隔不了多久就闹着要换铺,你上我下地轮着睡。高凯随便,你爱睡下铺,他二话不说就睡上铺。你要觉得下铺睡厌了,他立马就会搬到下铺来。只要你乐意,他就高兴。
那会儿,学院里老是闹贼,女生的乳罩、裤头也偷去了不少。学院里便把男生两个人编成一组,在夜里放流动哨。徐英华和高凯是一组。
两个人在月光下悄无声息地走着,听得见露水从树叶上滑下来的声响。太静了,就像在梦中行走一样。在校园里走了三圈之后,徐英华终于问了高凯一声,“你说我该怎么办?”高凯瞪着眼看了徐英华一会儿,反问道:“你愿意为她去死吗,为冯歌?”徐英华没吭声,却感到头上直冒冷汗。高凯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他又看了高凯一眼,高凯似乎想笑,但没笑出声,说:“这么说你不愿意为冯歌去死,那就说明不是爱,你还是好好地去念书吧。”
说这话后不久,徐英华就发现高凯和冯歌在一起了。又一天清晨,他手里拿了一本卷成筒筒的英文书,站在湖边一大片令他感动的雾里。冯歌有些日子没有来找他了,徐英华听信了高凯的话,也没有主动去找她,但他每天还是要来这里,心里却老是有一个悬念,等待着。雾很浓,仿佛整个天空塌在他的头上。耳边忽然响起了翅膀扑动的声音,接着他就看见两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晃动着向他走来。走得很近了,才看见是高凯和冯歌,两只手臂紧紧地挽在一起。“早啊,徐英华。”高凯热情地招呼了一声。徐英华沉默着,尽管那一对男女的脚步很轻,徐英华却感到自己脚下出现了地震般的颤动。
当晚,一下晚自习,徐英华就把高凯拦住了。“高凯,我有话要问你。”高凯平静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说:“问吧。”徐英华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还是去湖边吧。”高凯说:“走。”到了湖边,高凯又说:“问吧。”徐英华问:“你愿意为她去死吗,为冯歌?”高凯脸上闪现出一个十分温柔的笑容,说:“我愿意。”徐英华握紧拳头,一拳揍过去,扑通一声,高凯倒在湖水里,溅开一大片水花。他挣扎着爬起来,鼻子已经走了形,闪耀着鲜艳的血光。
高凯没有还手,冯歌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扇了徐英华一耳光。她尖声叫道:“徐英华,知道你的高音为什么老是唱不上去吗?你的嗓子很好,可你的心眼太小了!”
一直到现在,徐英华仍旧固执地认为,高凯爱上冯歌,是因为她有一个好爸爸。冯歌的父亲是市教委主任,高凯毕业后能够留校,就是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徐英华,却分配到了一个乡下中学教书。一拿到派遣证,他就走了,连毕业合影也没有照。在那班同学中,他成了一个永远的缺席者,从此与所有的同学失去了联系。几年后,高凯辗转地把一份结婚喜贴寄到了他手上,当时他在那所乡下中学也混不下去了。研究生一年一年地考,就是考不上,课却教得一塌糊涂,家长们几次闹到学校里来,要换老师。要看一个人混得怎么样,只要看看狗对他的态度。徐英华拿着那份大红的喜贴从学校传达室里出来,一条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野狗竟对他狂吠不止。徐英华几下就把贴子撕了,将一把红红的碎纸片摔在狂吠不止的狗头上。去你妈的!
徐英华毕业后的第五年,乡文教办准备发派他到一所小学任教时,徐英华意外地收到了上海复旦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但不是正取,是委培,他必须找一所为他读书付钱的学校。省内省外的高校他找了好几所,人们用几句热情周到的话就把他慷慨地打发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走到这所发誓再也不会迈进一步的母校,找到了严教授。一走到他面前,徐英华就抬不起头来,感到自己像是个犯人。严教授把那份等待签字的委培合同哗哗地翻了一阵,又还给了徐英华。徐英华也不再说什么,就告辞了。屋外正在下雨。雨唠唠叨叨地落着,落得人心烦意乱。严教授走到阳台上,看见徐英华一个人在风雨交加的夜色中低着头,走过一个水洼又一个水洼,那孤零零的样子着实令人心痛。他叹了一口气,突然又吼了一声:“徐英华,你回来!”
三年的硕士研究生读完,身高一米七八的徐英华瘦得只剩下九十来斤了。他按委培合同来这所学院报到,严教授把他的肩膀一拍,就听见一身骨头吱吱嘎嘎地响。“行,这一身骨头还在!”严教授笑着说。徐英华也笑,心里却有一股滋味浓浓地翻起来,呛得他要流泪。而此时,高凯已经当上了学生工作部的副部长,住着两居室的房子,孩子也已经上幼儿园了。徐英华受了那么多苦,到头来却只能住筒子楼,和一个青年教师挤一间。严教授却说:“你和他比什么,你是读书人!”
复旦大学虽然是名牌,可徐英华是委培出身,无形中就低人一等,像个姨太太,他不服,非要拿一个光彩夺目的学位不可。又过了四年,他终于考上了武汉大学,攻读古汉语史专业的博士学位。他发过誓,不考上博士研究生坚决不娶妻。考上了,他也就觉得自己该有个家了,这年他已经三十三岁。苏小敏是他担任大学教师后的第一批学生,比她小十多岁,很漂亮,两个嘴角微微地向上翘着,好像永远都在笑。
徐英华本人现在实际上与这所学院没一点关系了,他的户口、档案现在都进了武汉大学,毕业后还回不回来,要看他怎么想。学院
里当然希望他能够回来,采取了一些情感留人的手段,工作关系虽然走了,照样给他开工资,发奖金,分福利,别人有的,他一样也不少。苏小敏原本在附中教书,现在也安排进了学院教务处,很轻松,又是要害部门。就说这次分房子,院级领导、教授每人要交四万元购房款,副教授和处级领导交五万,讲师六万,其他教师和一般干部就得全额购买了。想买还买不到,抢破了脑壳。徐英华却一个子儿也不要付,郭院长说,这工资奖金,还有这套房,就算给他的安家费。算起来还不少,十多万。郭院长也是博士,这寒窗苦读坐冷板凳的辛苦,他一撇一捺都是知道的。徐英华总算扬眉吐气地做了一回人,也难得有郭院长这样的领导把他当着一个人物,他服气。他不服的是高凯,一个小本科生,居然就步步高升,进了院领导班子。每次见了他踮着一只脚从小卧车里钻出来,摆出一副上流社会的风姿,徐英华就恨得牙痒痒的,想走,一辈子不愿再看见他。
徐英华不是以前的徐英华了,现在不愁没有人要,可要找一个对他如此优厚有加的地方,远没有想的这么简单。这一点,苏小敏也看出来了。她说:“你要是学电子计算机或经济管理什么的,说声走,我二话不说跟你走,可你学的这东西,天底下有几个人要啊,不信你就试一试。”徐英华还真试过了,在深圳的一次人才交易会上,只有一家教育学院有点想要他的意思,想进来可以,老婆的事,房子的事,五年之内不谈。而与他同去的那位博士,因为学的是电子计算机,被一大帮人围在中间,竟走不出来了,最高的,一口喊出了二十万元年薪的天价。
这位博士,是徐英华在武大研究生院的同学,学士硕士博士是顺着杆儿一气爬上来的,在徐英华面前,还是个小青年。徐英华原也想把他拉到这所学院来,做个伴,他也来逛过一趟。嗯,还不错,风景好,姑娘也长得漂亮,没说的,来。学院里想得也周到,分房时,特意把他们安排成了邻居,门对门地住着。可去了一趟深圳,一上回来的火车,小青年就对徐英华说,你去给郭院长说一声,那套房子我不要了。徐英华听了,只竭力定了一定神,一路上不再说什么。
回到家,苏小敏一看徐英华那脸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从徐英华手里接过行李,悄声问:“还走么?”徐英华说:“博士与博士不一样。”苏小敏说:“你明白就好,人与人本来就不一样。不说房子,不说我的工作,就说你这多领的一份工资奖金,都花了,拿什么去赔给人家?还是好好的过日子吧,你受了这多么多年的苦,也该好好地过日子了,啊。”气息柔柔的,声音也柔柔的,柔软得像她娇嫩的皮肤一样。徐英华听了,心里就宽了不少,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说:“小敏,我们生个孩子吧。”“去你的!”苏小敏一把推开他,起身去放热水,拿换洗的衣服,催他去洗澡。徐英华把风尘仆仆的一身都脱了,钻进热气腾腾的浴室里,一伸手把苏小敏也拉了进来。苏小敏在那湍急的热流下面跳着,浪笑着,甩着一头漆黑的长发说:“我还没脱衣服呢?你这坏蛋!”
现在徐英华已经没有别的什么想法了,只想有个孩子,儿子也好,女儿也好,只要会笑就行。
三
杀了猪,最高兴的还是方玉珍。在猪圈一年忙到头,终于可以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了,人是四十出头了,可还是爱俏,就是再没有色彩的女人,往镜子里一走,也有了几分光彩,胸脯也有了,腰身也有了,女人身上该有的东西,她一样也不少。在镜子里照了一阵,她又把刚换上去的一身脱了,说:“搬家吧,还等什么?”罗建国像是没听见,兀自望着桌上那几片刚拿回来的钥匙出神,每一片都铜黄闪亮,光灿灿地溅到黯淡的墙壁上,这阴沉沉的老屋忽然就亮堂了许多。但真要他拿这钥匙去开那套新房子的门,他不相信能够打开。
高凯这个人,还真是个人,话说到哪里,就把事情办到哪里。他在院务会上把这事一提出来,在场的人都不觉震了一震,主管教学的赵副院长问:“这合适么?”更多的人则沉默地看郭院长。郭院长穿着符合他身份的衣服,端坐着,鼻尖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就是不说话。只有高凯心里有底。前一天,他已经找郭院长通了气,老郭刚被那位博士生用花枪耍弄过,心里窝着火,也觉得把那些读书人看得太起了一点,又把另一些同样必不可少的人太不放在眼里了。他是深有教养的人,心里的这些想法当然不会随便说出来。他只说:“小高,我没意见,但你在会上提出来时,一定要有站得住脚的理由。”
眼下,高凯见郭院长目不斜视,知道是在等着自己说话呢。他偏着头向刚才说话的赵副院长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赵副院长却又把话头抢了,说:“罗建国同志住这套房,我没意见,一套房这样白白地空着,是浪费,一个老职工没房住,是困难,这都是明摆着的。问题是,那些教授副教授们,和一个职工住在一起会怎么想?”这话把本不想开口的郭院长一下子激怒了,说:“怎么想?职工就不是人了?我看让罗建国住这套房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只是因为一些习惯性的偏见,使本来很合理的事情,反而觉得不合理了。”赵副院长听了,就不再说话,撇着嘴笑了一笑。其他人则彼此交换着眼神,很是疑惑,一向对读书人很偏袒的郭院长,今儿个是怎么了?高凯却心领神会,郭院长这一番话实际上是说给那位虚晃了一枪的博士生听的,可惜他是听不见了。一把手旗帜鲜明地表了态,高凯原准备的那些远兜远转的理由没有必要再说了,就给院长副院长打了个圆场,说:“我们搞后勤工作的,都是为教学科研第一线服务的,让罗师傅住进这幢楼,也是为了更好地为大家服好务,以后谁家里的水呀、电呀有个啥问题,老罗一喊就到,多方便。”这话说得漂亮,大家都说是啊是啊,以后站在阳台上一吆喝,老罗就听见了。
这事一定下来,高凯立刻把罗建国叫来了,让他赶快去交款办手续,要是从什么地方突然又冒出一个博士来,这事一不小心又黄了。罗建国把家里的活期、定期存折都取了,还差一万元。高凯又给他一只牛皮纸信封说:“这是我准备买电脑的钱,你先拿去顶一阵。”罗建国死活不肯接,高凯把钱往他怀里一揣,就把门关了。罗建国去交了钱,领了钥匙,一回家就昏昏沉沉地坐在椅子上,除了那几片钥匙,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双眼老是盯着一样东西看都看得模糊了。那是眼泪,肯定是。
一家人在老屋里过完最后一个小年,第二天早晨,罗建国豪迈地一挥手,搬。家里虽说没有值钱的东西,坛坛罐罐还真不少。虎仔说:“打个电话,叫搬家公司来。”方玉珍说:“屁,你倒晓得痛快,你不知道老子有好大的家当,钱呢?”她迅速地盘算了一下,又说:“老罗,你去叫几个人来帮帮忙,一个上午就搬完了,中午我做顿好吃的,大家乐一乐,也算个乔、乔迁之喜吧。”罗建国听她很费劲地把那个文词儿嚼出来,忍俊不禁笑了,又叹了一口气,说:“你说儿子不知道你有多大的家当,你自己也不知道嘛,这一丁点儿东西还去麻烦人家,我们一家三口都是壮劳力,一会儿就搬
完了。”方玉珍心里又有了气,狠狠道:“你白白地给人家帮了那么多忙,这会儿怎么请不来一个人给你帮忙了,真是。”
这一天徐英华正在书房里上网,听见楼道里噼哩啪啦地直响,冲苏小敏喊了一声:“怎么回事呀,你去看看。”苏小敏在卫生间里干呕着,八成是有了。徐英华见她没吭声,走到大门前,从猫眼里警惕地朝外看了看,见罗建国一家三口正抬着一只老式大立柜吃力地搬上楼来,就开了门,走出来问道:“罗师傅,你们在给谁搬家呀?”罗建国吃力地抬起头,嘿嘿地笑了两声。虎仔说:“谁家?我们家。”徐英华的一双眼立刻瞪大了。大立柜死沉死沉,方玉珍和虎仔抬着前面,罗建国一人在后面抄着四条腿,一条腿卡在楼梯孔里,上不来。“徐老师,帮个忙,把这条腿帮我抬一下,稍稍抬一下就可以了。”罗建国汗涔涔地喊道。徐英华没长耳朵似的,一闪身,就缩进了房子,门也啪地一声关牢了。“小敏,小敏!”他大声喊着,才发现苏小敏在卫生间里,一只手撑在墙上,脸比墙上的瓷砖还白。“你这是怎么了,小敏?”徐英华惊讶地问,拿一只手去摸苏小敏额头。苏小敏捉住他的手,只管望着他微笑。徐英华说:“你倒是说话呀。”苏小敏说:“你真是个书呆子。”就把嘴贴在徐英华的耳根子上轻声说了一句。徐英华把苏小敏拦腰一抱,笑着,喊着:“我有儿子了,我马上就要有儿子了,让我亲亲,好好地亲一亲。”苏小敏把脸贴在他的心口上说:“小点声,让外人听见了还不笑掉大牙,你怎么就知道是个儿子?”说到外人,徐英华就把苏小敏轻轻放下了,才记起要把刚才的事告诉她。“我们对面空着的那套房有人搬进来了,你猜是谁家?”苏小敏说:“管他是谁呢,只要不跟我们吵架就行。”徐英华说:“说出来你也不相信,是罗建国家。”苏小敏只当他是说玩话,哼一声:“骗谁!”徐英华恶狠狠地说:“我真的不骗你,他妈的,连养猪的也搬进了博士住的房间,我看这地方是没法呆了!”
方玉珍没想到徐英华会是这个样子,哪里像一个读了书的人,从今往后要和这种人做邻居,门对门地住着,怕是少不了牙齿咬着舌头的时候。一家三口把大立柜抬进屋里,靠墙放好,罗建国倚着窗台,用衣袖捺着汗,捺了一脸的灰。再看方玉珍,也像刚从烟囱里钻出来的一只猫,觉得好笑。方玉珍说:“你还笑得起劲,我要是个男人,没脸活了。”罗建国知道她在怄徐英华的气,说:“你也别多心了,兴许人家徐老师没听见我喊他。”方玉珍说:“他没长耳朵,可长了眼睛呀,就是一个不认得的人,也会上来帮一把。”罗建国说:“人家是读书人,心都在书上。你没听说陈景润,大白天的往电线杆上撞,撞破了脑袋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正说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其实房门并未关严,一推就开,可那个人就是不推,只管敲,敲得很固执很有礼貌。罗建国只好走过去,把门拉开了。门口站着清清瘦瘦的一位老先生,太阳穴上贴着一张黑膏药。“严教授,你老……”严教授说:“没事,我听见楼上有响动,就上来看看,随便看看。”罗建国陪着笑说:“嘿嘿,屋里乱七八糟的。”“都这样,刚搬来么,都这样。”严教授边说,边往房里走,走得稳稳的,优雅而气度不凡。方玉珍沉默着,心里又疑惑起来,不知老先生来这里干什么,难道真的只是看看?严教授满屋里转悠了一圈,突然指着地板说:“这地板你们打算怎么弄,贴瓷片,还是铺木地板?”方玉珍说:“我们哪里来的钱呀,买这套房子还欠下一屁股债呢。”严教授道:“我那里还有几卷地毯,挺好的,你们要不嫌弃,就搬上来铺了吧。”罗建国说:“这、这怎么行?”“怎么不行?”严教授仿佛要生气的样子,说:“以后我们楼上楼下地住着,还有好多事请你帮忙呢。”他这么一说,罗建国还真没法拒绝了,但还是有点犹豫。严教授说:“这样吧,你们先忙,我去把地毯给你们抱上来,看合适不。”罗建国连忙抢到严教授前面说:“你老这不是要折杀我吧,虎仔,走,我们到严爷爷家去搬地毯。”虎仔狠狠地把脖子一扭,钻进卫生间里,立刻传来响亮的撒尿声。严教授皱一下眉头,下去了。罗建国连忙也跟着下楼,心里想着事,竟把那楼梯踏空了一级,差点摔倒。
地毯一卷一卷地抱了上来,铺展开,旧是旧了点,还挺好,是全毛的。严教授看他把地毯一间房一间房地铺满了,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很好,很好。”他一走,方玉珍就咬了咬了牙,狠了一声。虎仔钻进自己的卧房了,非要把地毯揭了不可。罗建国一脚把掀起的地毯踩住了。虎仔还要掀,罗建国抡起拳头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一双眼血红地瞪着。虎仔从未见过老爸这样的样子,才住了手。罗建国又望了方玉珍一眼,说:“我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要想就想透彻一点,以后进门出门都把脚步放轻一点,严教授就住咱们家楼下,别影响他老人家做学问。”
又一日,方玉珍在房子后面的一块空地上架起柴草,熏腊肉,被徐英华在阳台上看见了。那烟绕着大弯子,有时候会飘过来一股,徐英华咳嗽了一声,故意咳得很响。正在山上拾柴的罗建国听见了,连忙走过来对方玉珍说:“快,把火扑了,我去找个远一点的地方熏。”方玉珍赌着气,不肯扑。罗建国抄起一根竹条,打着火,才打了几下,就听背后有人喊一声:“罗师傅,这么好的烟火,你打它做什么?”回头一看,却是苏小敏,手里拎了几刀肉,正往这边走。“苏老师,你也要熏肉?”罗建国问。苏小敏笑吟吟地说:“我哪里会熏,想来求方大姐帮个忙。”方玉珍想起徐英华的那个态度,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把身子扭过去了。苏小敏脸上一僵,说:“方大姐要忙不过来,就不麻烦了。”罗建国连忙把她手里的肉接了,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一刀肉也是熏,十刀肉也是熏。天冷,你快回吧,肉熏好了,我会给你们送回去的。”苏小敏却不回去,钻进树林子里,好一会,又拾了一把柴草过来。方玉珍这才露出了笑脸,把又要去拾柴的苏小敏拦住了,“你看你,苏老师,这粗活哪是你做的。”
方玉珍的腊肉熏得好,皮肉焦黄焦黄的不见一点烟火色,油也不往外渗,干净得可以用手摸,一敲咚咚地响,感觉真的是腊肉。一栋楼里的人见了,都眼馋,一家一家地把肉往这里送,看她的眼光也不同了,实实在在是敬着她,求着她。搬进新房后,这是方玉珍最高兴的一天。
“是个好人呢。”夜里,苏小敏对徐英华说,也不知是说方玉珍,还是罗建国。徐英华把头钻在放杂物的壁柜里,东拨拉一下,西拨拉一下,苏小敏问:“你在找什么呢?”徐英华大叫一声:“哈,找到了。”转过身,手里抓着一个灰蒙蒙的东西,使劲吹了一阵,原来是个猫眼,是他们家原来用过的一个旧猫眼。苏小敏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问他把这东西找出来干什么。他也不做声,拿了猫眼走到对面,敲了几下,罗建国开了门,口里还嚼着一块,看样子正在吃晚饭。“徐老师,有事?”徐英华说:“我见你们家还没装猫眼,我这里正好多着一个,给你们吧。”“这,这……”罗建国吱唔
着,忽然听见餐厅里哗啦一声响,是筷子摔在桌上的声音,就没接,婉言道:“徐老师,难为你想着我们,可我们家刚买了一个猫眼,嘿,嘿嘿。”逆着光,他没看清徐英华脸上的变化,回到桌前,看见方玉珍拧着一张脸,把半碗饭都扣在桌上了。
虎仔说:“什么东西都往这里送,我们家快成破烂收购站了!”
四
徐英华走进屋里,没抬头也觉出苏小敏一双眼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一扬手,把那只旧猫眼扔出了窗外。苏小敏扑嗤一声笑了,问:“怎么,人家不领情?”“人家阔着呢,瞧不上咱这破烂玩意儿。”徐英华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又咽不下,这口气咽不下。苏小敏说:“这事不怪人家,你也是的,我喊了几声也喊不应,非要去献这份爱心不可。”徐英华说:“我是看他们帮咱熏了肉,想谢他们一下,没想到热脸贴着了冷屁股,算了,别提了。”
说是这么说,一个春节徐英华都没舒坦过。年,是在老丈人家里过的,老丈人家也就住在这城里,不远,才三站路。平时,小两口也常过去走走,吃一顿饭。一到过年,气氛就不同,他们成了客,好像是从老远老远的地方来的,一口气住了三天,老两口还拉住他们不放,最后,把苏小敏留住了,徐英华无论如何要走,说要给严教授拜年,再不拜年年就过完了。
严先生也是性情中人,早先脾气很大,因为经常性地生气,前面的几颗牙齿都掉光了。那会儿,徐英华放着好好的书不念,闹恋爱,他发誓不再管他了。徐英华考了几年研究生,考了个委培,他看不上眼。直到这小子正正经经地考了个博士,他才高兴了,觉得教了他几年书,没白教,脾气突然也好了。严教授有一个女儿,在美国加州大学读书,新近找了一个洋女婿,是犹太人。年前他们说是要回来的,年三十老两口看春节联欢晚会时,女儿又打了电话过来,说没买到飞机票。老两口守着热热闹闹的一台电视机,把个年过得地老天荒,很是孤独。市领导来看过他们,院领导也来看过,还是孤独。这会儿,他疲倦在沙发的一角,把手里的遥控器左按右按的,老伴说:“你究竟要看哪个台呀?”
严教授的老伴姓杨,都叫她杨姨,原是学院图书馆的馆员,退休了,在家里给老头子做做饭,再就是打几圈小麻将。一过年,牌友都散了,只好守着电视看,除了关心中国的事,再就是美国的事了。荧屏上,化出一个美国城市的镜头,几个警察正撵着一个黑人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严教授把遥控器一扔,不看了,走到窗边,拂了拂玻璃上的热气。雪早就没下了,似乎要出太阳,又固执地不出来。天地间的一切都空荡荡的,清空的一个世界。
这时候门铃响了,徐英华提了两瓶酒两条烟进来,年年都是这样,从他念硕士研究生的那一年起。严教授心里这才暖和了一些,说:“来了。”这话自然是多余的,徐英华已经在沙发上坐下了。客厅里除了沙发、电视,还放着一架纺车,两扇门之间的一堵墙上,挂着一双草鞋。严先生喜欢一切旧式的东西,可这东西和电视柜放在一起,又不像那么回不了,很别扭。严先生说他的一生就是别别扭扭的一生,这纺车是他当年下放到一个山村里劳改时纺过的,十年的岁月在这车上吱呀吱呀地纺过去了,说扔了,还真舍不得。这草鞋,也是一位老农打了送给他的,他一直舍不得穿,现在是穿不上了,就挂在墙上,草是那种漂得金黄的蒲草,暖洋洋的,每次见了,都感觉有一股暖流从心里滑过,想起那时的阳光,那阳光下把裤腿高高挽起的农人。
“真快呀,一年又过去了。”严教授叹了一口气,很是感慨。徐英华陪他叹了一声,又去看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照片,照片上的严教授很年轻,头发很亮,眼睛也很亮,砰砰地透出一股生气。但那已经是一个很遥远的形象。徐英华也想到了自己,想到二十年三十年后的自己向现在的岁月里深深凝视时该是怎样的心境呢?便觉得有些渺茫。
严教授说:“别想那么多了。英华,你是赶上好时光了。我和你一般大时,在干什么呀,在齐腰深的稀泥里开湖荒呢。可我们开出的那一大片田地,现在又废了,要退田还湖。这湖都变成田了,水往哪里去?一位和我一起下放的水利专家当时就提出来了,回答他的却是拳头,牙齿被打掉了好几颗。这就是知识分子在那个时代的命运,我也遭了不少罪,还算少的。”徐英华淡淡地一笑道:“别说那时,就是现在知识分子说句话又有几个人听?屁用。除非脱了蓝衫换紫袍,当官。”严教授说:“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我这个中文系主任都不想干了呢。”徐英华有些意外,问:“你老不干了,谁干?”“管他谁干呢,我想趁着现在精神还好,再写一本书。”严教授瞟了徐英华一眼,说:“有人推荐了你,我没同意,你现在正是做学问的时候,去当那个小官干什么,那是浪费生命。”徐英华咬着嘴唇不言语,心里很是失望。
两个人说着话时,杨姨已经在厨房里忙了好一会了,热油滚沸声一阵一阵地响起,一个屋子都香了。“老严,你把餐桌收拾好,先和小徐喝上吧。”厨房里喊道。严教授要起身,徐英华急忙说:“我来,我来。”两个人便一同起了身,进了餐厅。徐英华抢着摆了碗筷,严教授拿了一瓶酒和两个高脚酒杯过来,坐下。杨姨先端上几个小炒,说:“小徐,你老师头疼得厉害,让他少喝点。”徐英华早就看见严教授额角上的膏药了,一直不好问,这时才知道严教授是头疼,就说:“你老以前好像没这毛病呀?”严教授笑道:“人老了,什么毛病都找上来了。”徐英华说:“厉害不?”严教授说:“偏头疼,不大要紧,咱们喝酒吧,别听你师母的,要喝,咱俩就喝个高兴。”
两只酒杯举在一起,正要碰,忽听砰的一声,一个炸子儿贴着窗户飞过去,震得酒液哗啦啦地溅出来。严教授放了酒杯,捂着额角呻吟了一声。杨姨也奔了出来,说:“怎么搞的呀,怎么能放鞭呢,老严这个毛病,就怕闹,一闹腾就疼得慌。”徐英华冲到阳台上,仰起头朝楼上喊道:“喂,楼上的,出来一下。”就见五楼罗建国家的阳台上,探出一排脑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徐英华在脑袋中看见了罗建国那一颗,问:“老罗,市政府明令禁止放鞭,你们怎么在楼上放鞭呀?”罗建国一听,赶紧把脑袋缩回去了,接着就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直响到严教授家的门口,门铃响了。杨姨去开的门,问:“怎么搞的呀,罗师傅?”罗建国脸憋得通红,说:“我们家真的没人放鞭。”徐英华冷笑一声,说:“这就怪了,你们家没人放鞭,那是鬼放的不成?”严教授也走了过来,拉了徐英华一把,说:“算了,算了,老罗,你先回去吧。”
罗建国忍气吞声地上了楼,又看见方玉珍气冲冲地往下扑,连忙把她拽住了。方玉珍说:“你别拦我,我要去问个明白,凭什么说是我们家放的鞭?这楼上还有楼呢,楼外还有楼呢,炸子儿没长眼睛,到处乱飞,谁知道是从哪里飞来的。老娘就是要放鞭,未必穷得只放一个不成?”罗建国捂住她的嘴,几乎在哀求:“姑奶奶,你小点声,年还没过完呢?别吵得四邻不安。”方玉珍被捂得喘不过气
来,吭吭吭地乱咬一气,咬住了罗建国的一个手指头。罗建国也顾不得疼,连拖带抱地把她弄回家,往门角里一掼,咔嚓一声上了反锁。方玉珍把头抵在门洞子里,披头散发地哭着,骂着:“这是人过的日子呀,这还不如跟猪呆在一起呢。”
那两个刚从乡下接上来的老人,都是特疼这儿媳妇的,老头子张牙舞爪,扑上来跟儿子拼命。老婆婆一屁股坐在儿媳妇身边,方玉珍哭,她也哭,方玉珍不哭了,她还在哭,口里嘟哝着:“什么大不了的事呀,就是放了个鞭又怎么了,这大过年的,不放鞭,多冷清。”虎仔在看电视,声音放得老大,想把这一片噪音压住。罗建国大叫一声:“你们都别吵了,我给你们下跪,还不行吗?”说罢,还真扑通一声跪下了。都不吵了,都直瞪瞪地看着他跪在地上,也不拉一下。过了许久,虎仔把一口唾沫子弹般地射向卫生间,低声骂了一句:“窝囊废!”
楼上的那一片吵闹声,把严教授折腾得够呛。杨姨把老头子的脑袋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捶着,他这才好受一点。“老严,你忍着点,过了年,我们就搬走,不住这里了。”杨姨说。徐英华说:“对,搬走,我也搬走,等咱们教书的做学问的全搬走了,让那些喂猪的烧锅炉的都来住。”“话可不能这么说,”这时楼上终于安静下来,严教授的头也没有刚才那样疼了,就说:“你管他是干什么的,他是学院里的职工,又花钱买了房,为什么不能住在这里?”这话还真把徐英华问住了。
搬家的事,自然也不再提起。过了元宵节,正月十六徐英华就去了武汉,又一个学期开始了,这也是他完成博士学业的最后一个学期,主要是通过论文答辩,再就是跑人才市场。徐英华的毕业论文在年前就拉出了初稿,导师看了,提了几条意见,让他改。住惯了家里的大房子,这两人一间的博士生寝室,竟然住不惯了,食堂里炒出来的大锅菜,吃在口里也没有一点滋味。他就跟导师讲,想回到家里去改。导师很爽快,一个字,行。人才市场他也不想再跑了,把推荐表复印了一大叠,交给那位小青年,让他跑的时候,帮着撒一撒,随便撒,丢到哪里是哪里,广种薄收。
拉拉杂杂的,一混就是半个多月,回家时,校园里那被白雪覆了一个长冬的草坪,正一团一团地绿着,白漫漫的水气软软地飘散在广阔的阳光里,已经是春天的景象了。阳光很深,仿佛淹过了脚背,走动时听得见哗哗地声响,徐英华走得很快,这越是快到家了,越是想快一点见到苏小敏,想她肚子里的孩子,大概已经长出手和脚了吧。上了楼,按门铃,里面却没有什么反应。好在身上带着钥匙,开了门,喊了几声,也不见人。徐英华怏怏地从房里出来,锁好门,又去按严教授家的门铃,按了半天,也没一点儿动静。这就怪了,怎么连严教授也不在家里呢?他下了楼,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是中午一点,就是上课上班,也该早就下班了呀。徐英华在楼底下转悠了一阵,突然看见了方玉珍的脑袋从阳台上探过来,张了张嘴,似乎想和他打招呼,又没有打。这样的女人,徐英华当然是懒得理会的,他不想看见她,也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就往校门口走,却迎头遇上赵副院长,人很胖,裤子高高地系在肥阔的腰围之上,一个大肚子挺身而出,在前面开道。徐英华对这位副院长印象还好,且听说他对罗建国住进这栋楼也是反对的,又添了几分好感。徐英华正要和他打招呼,赵副院长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徐老师,怎么,你还没去医院?”徐英华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急切地问:“怎么?”他还以为是苏小敏出了事,这个时候出事,肯定是孩子没保住,流产了。等赵副院长把话说完,他才知道出事的是严教授。严教授好端端的突然在房子里摔了一跤,要命的是脑袋先着地,头颅大出血,正在市一人民医院抢救。徐英华咬牙切齿地说:“我早就料到会出事的。”连眼珠子都红了。赵副院长安慰他:“徐老师,你和严教授的感情我是知道的,你别太着急,我刚从医院里回来,老人家的生命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你先去看看吧,我派个车送你一下。”说罢,就拿出手机,拨了号码,走到一棵树下,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摇着头,又拨了一个号码,脸色更难看了,说:“都没空,忙着呢。谁要我不是管后勤的呢,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也是搭车去的。”徐英华本来就没想要坐学院的小车去,但赵副院长能够这么想,他已经很感激了,就说:“您别费心了,我打个的士去。”
杨姨和苏小敏守在病房里。严教授剃了光头,浑身上上下下吊满了管子,躺在病床上。人已经醒过来了,一双眼睛大睁着,就是认不得人。徐英华俯下身子,脸贴着脸问:“严老师,我是谁,你认得不?”“你是、是……”严教授眨着眼,吃吃艾艾了一阵,还是没有说出他的名字。杨姨撩起衣襟,擦了一下眼泪,说:“这人是救过来了,可却成了一个傻子,要是诗诗回来了,他怕是也认不得了。”诗诗是严教授的女儿。徐英华问:“打电话过去了?”苏小敏疲倦地抬起眼说:“打了,明天下午就到。”她一夜没合眼了,不住地打哈欠,嗓音有些嘶哑。徐英华说:“你先扶师母去困一会儿,我守在这里。”杨姨说什么也不肯走,说要在这里等着女儿。苏小敏只好一个人先走了,说:“晚饭我在家里做好了,送过来。”徐英华这才想起自己连午饭都没有吃,也不觉得饿,就没说。
杨姨也实在是困了,双手捧着脸,撑了一会儿,撑不住,把脑袋歪在病床上睡着了,轻轻地打着鼾。徐英华坐在这苍老的鼾声中,看着严教授那空茫茫的眼睛心潮起伏。窗外忽然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声,他凑到窗前一看,高凯正从车门里钻出来,还弯腰抻了抻裤线,才往楼道口走。这个时候,还摆谱。徐英华忿忿地想。只一会,高凯就西装笔挺地进了病房,对徐英华笑了一下,说:“你在这?”徐英华也淡淡地一笑,算是还他的。高凯走到严教授面前,把一角滑开了的被子掖了掖,轻声喊道:“严老师,严老师……”声音这么小,还是把杨姨惊醒了,睡眼惺忪地说:“你别叫唤了,他不认得你。”高凯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徐英华很是奇怪,这样的一个人,脸还会红的?高凯又走到徐英华这边来,很诚恳的样子,说:“我换换你。”徐英华说:“不用了,小车还在外面等着你呢。”高凯说:“英华,找个时间,我们老同学聚一聚。”“行,你不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徐英华意味深长地说。
五
严教授摔倒的那一天,罗建国正送两位老人回乡下。他们在城里住不惯,一想到这两条老腿凭空站在五层楼高的一块水泥板上,就打晃,一个身子都是悬着的,连觉也睡不踏实。没事了,老头老太就在一起咬耳根子。老太说:“以前只听城里怎么好怎么好,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半夜里,连声鸡叫也听不见。”老头说:“这脚沾不到地气,血脉不通,住久了,怕是要肿。”果然就肿了,先肿起来的是老汉,连鞋子也穿不进去了。方玉珍脾气不好,对老人还是孝顺的,只管给老人做好吃的,还说自己刚进城时也这样,住久了,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但两个老人还是吵着要走,
小孩似的,特别是大年初二闹出一场风波之后,更觉得这里不是他们应该住的地方,每天都要嚷几回。罗建国夫妇俩想尽法子哄着两位老人,哄来哄去也还是几句老话。老人们后来也不听了,也不嚷了,却偷着跑了好几回。就这么住了一个来月,两个老人怎么也不肯在城里住了,那法子也是一起商量好了的,就是不吃饭,绝食。这一招还真灵,罗建国只好送他们回去。一上车,那两张老脸上的皱纹就峰回路转的,有了笑意。罗建国打趣道:“你看这马路多宽展,舍得走?”老太太问:“能长庄稼么?”逗得罗建国也笑了,又故意问:“你看那大玻璃,比天还蓝哩,也舍得?”老头儿说:“是蓝哩,可下得一场好雨么?”罗建国不说话了,点上一颗纸烟,闷闷地看着它烧过去,却不吸。
大客车开出城,驶进了一片明晃晃的原野,清脆的阳光,清脆的河水,翻耕过的土地冒着腾腾的热气,那面颊红喷喷的农人,赶着牛,唱着山歌,没一点儿忧愁。罗建国不禁想起了自己当农民的日子,那时真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的事也都实在。吃饭想吃饭的事,睡觉想睡觉的事,不像读书人,总爱转弯抹角地想事。老头儿看见儿子半天没吭声,知道他心里有事,也猜出了八九分,就说:“建国啊,我老是老了,但还不糊涂,这什么样的人呀,就该呆在什么样的地方。”
罗建国把两位老人送到乡下,安置好,当晚就赶回来了,那时夜已经很深了,一向睡得很早的方玉珍还没睡,还没等他把一双溅满泥浆的鞋子脱下来,就叫了一声:“老罗,不好了。”惊得罗建国身子一僵,急问:“出啥事了?”“出了大事,楼下的严教授不知怎么摔了一跤,还在医院里抢救呢。”罗建国腿一软,瘫在门洞子里,半天没做声。好一会才又扶着墙根,慢慢站起来,问:“啥时候的事?”方玉珍说:“说是今天下午,具体时间没个准。杨姨吃了中饭后就去打麻将,回来做晚饭时看见严教授扑在客厅里,拉了几下没拉动,就跑到阳台上大喊大叫,后来是高凯叫来了救护车。”“那会儿你在哪?”“还能在哪,猪场呗。”罗建国稍稍放了一点心,又问:“虎仔那会儿在学校里吧?”方玉珍哭丧着脸说:“要是虎仔那时在学校里,我还急什么,可我问过虎仔的班主任,他逃学了,一下午都没上课。”“这个畜牲!”罗建国吼了一声,“你把他叫来。”
还没叫,虎仔自个儿就从卧室里钻出来了,翻了翻眼皮说:“你不要问了,下午我没在家里。”罗建国问:“那好,下午你在哪?”虎仔皱着眉毛望着他,嘴却紧闭着。罗建国走过去,艰难地打了一个手势,“说吧,儿子,这不是小事啊,你干什么去了,是一个人,还是和别人在一起?”虎仔说:“我真搞不懂,人家在自个儿的房子里摔了,关我们家什么事?”罗建国说:“这不关你的事,你只把自己的事先说清楚,我保证,不管你今天下午干了什么事,我都不打你骂你,只要你说出来。”“我不说,”虎仔把下巴又往上翘了一下,说:“我有我的秘密。”罗建国沉默了一会儿,口气硬起来:“你真的不说?”虎仔也干脆:“不说!”罗建国飞起一脚,踢在儿子的胸口上,虎仔的手在空中划了几下,想站住,还是轰隆一声倒下了,一把椅子压在身上,吱吱嘎嘎地散了架。罗建国紧跟着又要一脚踢过去,被方玉珍死命地扯住了。方玉珍跪在虎仔面前,流着眼泪说:“儿子啊,你说吧,你爸从来没打过你,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你应该知道轻重。”虎仔低头望着胸口上那个脚印,霍地站起身来,尖声叫道:“打死我也不说,你们就知道下跪,我瞧不起你们!”
虎仔死不开口,可人家都是长了嘴的。满校园都在传,说是罗建国的儿子那天下午在家里故意捣蛋,使脚跺楼板,还摔椅子砸,变着法子折腾严教授,为啥,就因为他大年初二放鞭时被严教授训斥了几句。正在写书的严教授从书房里冲出来,想到阳台上去叫几声,才走到客厅,脑溢血就发作了。这话,正在楼道里打扫卫生的罗建国也听见了。楼道里的卫生本是一家一家轮着打扫,罗建国搬进来后,这事就似乎是他一个人的了。他乐意。什么事他都抢着做,什么话也都能忍,只图个和邻里打成一片,上上下下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但这话他实在忍不住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他扔了扫把往房里走,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连儿子也瞧不起他,说他不像个男人,可他同北方那些熊一样的男人都真刀实枪地干过,何曾这样软不拉叽的掉泪。他也不相信儿子小小的人就有这么坏,儿子虽然不肯说,但他感觉到儿子那天确实没在家,何况这飞短流长的谣言,明摆着就有许多不实。
罗建国几天没扫楼道,上去下来的人就啪啦啦踩着厚厚的一层灰了,风一吹,废纸片乱布条漫天飞舞,那文化人穿的皮鞋,也不像往日那般雪亮了。徐英华也太欺负人了,把自己门前扫出屁股大的一块,垃圾却全堆在罗建国的门口。方玉珍气愤不过,拿了扫帚刷刷几下,又扫了回去。过一会,徐英华又把它扫了回来。罗建国知道徐英华是故意找茬子闹事,忍了,拿起扫帚准备把楼道打扫一遍。方玉珍却从他手里夺了扫帚,狠狠地往那边扫,一颗石子打在徐英华家的防盗门上,砰地一响。徐英华掀开门,一股风似地卷出来,指着方玉珍的鼻子问:“你嫌闹得还不够么,用椅子砸了楼板,又用脚踢我们家的门?”方玉珍喷着唾沫星子说:“姓徐的,你也别太神了,想想你当初在乡下教书的那股寒酸劲吧。”徐英华说:“总比喂猪强吧!”方玉珍拍着大腿说:“老娘喂猪怎么了,又没偷,又没抢,你吃了猪肉,屎一拉就不记得了?”徐英华说:“你嘴巴干净一点,再骂人,我可不客气了。”“呀呀呀,老娘就是要骂,你还敢打老娘不成,老娘手里这根扫帚棍,人没打过,猪还打过不少!”徐英华见她手里的扫帚扫过来扫过去,就过来夺,被苏小敏拉住了。这边,罗建国半天不做声,心里想着让方玉珍用娘们的手段杀一杀徐英华的气焰也好,眼见两个人越闹越凶,怕把事情闹大了,也过来把方玉珍拖住。方玉珍抓着门框不肯进屋,喊:“老娘今天非闹他个天翻地覆不可,管他什么鸡巴教授博士,天王老子也不认得!”
徐英华关紧了门,那叫骂声还一声一声地传过来,又要冲出去。苏小敏说:“算了吧,你和一个没文化的女人计较什么,不低了自己的格。”徐英华说:“我还有什么格,他妈的,难怪有人说,和什么人住在一起,就会堕落到同一水平。”
这事闹得很不像话,连郭院长也惊动了,堂堂的高等学府里,竟然上演了一幕泼妇骂街的闹剧,不成体统。第二天,一上班郭院长就把高凯叫来了,劈面就问:“严教授摔倒,究竟与罗建国家有没有关系?”高凯说:“这事我正在调查。现在看来,当初我建议让罗建国住这套房,一开始就想得太简单了,牛马不能同槽,还真是这样。”郭院长说:“什么牛呀马的,都是人嘛,同志嘛。只是罗建国这个人,怎么回事呢,以前人家住得好好的,他一搬进来就接连出事,他老婆这样放肆,是不是太有恃无恐了?”高凯默然,琢磨郭院长这话里的意思。郭院长摘下眼镜,用手绢拭去上面的
水渍,把高凯脸上的表情认真地看了看,也没有看出什么异样的神色,就打开抽屉,把一封没贴邮票的信推到高凯面前,说:“这是一封从门缝里插进来的匿名信,你看看。”高凯迎着亮看了一遍,信是用电脑打的,自然没有笔迹。他把信又推了回去,笑道:“郭院长,您给我看这信,说明您是信任我的,信上说,罗建国手里攥着我的把柄,我才让他住这套房,真好笑,罗建国抓住了我什么把柄?我又有什么把柄?”郭院长说:“小高啊,你是我手里提拔起来的,我相信自己没看错人。你现在掌管着学院的财物,这么大的一个家当都交在你手里,眼红的人不少,也难免得罪人。要紧的是自己别花了眼,你还年轻。”高凯说:“您放心,我决不会做给您丢脸的事。”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一进自己的办公室,才发现徐英华已经坐在藤椅上等他了。还没待他开口,徐英华就说:“我说过,会来找你的。”高凯冲了一杯茶,放在他右手边的茶几上,笑着说:“十几年都过去了,你的脾气还是这么大。”“什么意思?”徐英华抬了抬眼皮,问。高凯说:“我说句心里话,罗师傅真是个好人,住久了,你就知道的。”“照你这么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徐英华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是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对不?”高凯抿紧了嘴唇。徐英华继续说:“那我就告诉你,我对那种人挥一下手掌的兴趣都没有。”高凯觉得这家伙太不讲道理了,讥讽道:“是啊,你是博士嘛!”徐英华说:“你别挖苦我,高凯,我不是来找你讨公道的,我问你,严教授就这么白白地摔了,你还想让他再摔第二跤、第三跤?”高凯说:“徐英华,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把罗建国赶走不可?”徐英华叫道:“你也太不讲理了吧,我什么时候要赶别人走,我说过吗?”高凯也是气急了,突然吼了一声:“我不讲道理?和你这种人没法讲,你走吧,去找个明白人讲吧。”徐英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用你赶,我走,你要记住,是你赶我走的。”
徐英华气呼呼地冲下楼梯,转了一个弯,正要往家里去,一只手伸过来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转身一看,是赵副院长。“什么事呀,看把你气的……”赵副院长看着他,老样子,总是笑咪咪的,一双眼在厚墩墩的眼皮里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徐英华长叹了一声:“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公正,已经找不到一个讲道理的地方了。”赵副院长不笑了,把徐英华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说:“徐老师,你的心情我还是理解的,也说过不少话,可惜不管用。你应该找一个说话管用的人,去反映一下。这学校闹的,你看还像一所大学吗?”徐英华低着头寻思了片刻,问:“你是说,要我去找郭院长?”赵副院长听了,只阴阴的一笑,说:“你太天真了。”
六
几天后,虎仔那个打死他也不肯说出来的秘密,却被高凯无意间发现了。那晚,他一个人来到湖边散步,每当心情烦闷时,都这样,只要看了天地间这样无边无际的一个大湖,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呢?湖边胡乱地长着一些水草,在风中摇摆着,摇到他的手指边,他一根根地拂开去,不觉间,已经走到了那个很少有人光顾的岩礁下,却突然听见有人呻吟了一声,惊得他把身子往后仰了一下。再听,却是两个人躲在草丛里热烈地接吻,大概是太投入了,竟没有发现身边站着一个人。高凯悄悄地移动脚步,想转身往回走,却听见一个女孩柔声问:“什么味?”声音嫩嫩的,听起来还是一个刚刚发育的小姑娘。接着又听一个男孩说:“时间太短了,还没尝出味道来呢。”
高凯差点笑出声来,又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好像是虎仔,就继续往下听。那女孩说:“回吧,天不早了,我困了。”男孩求她:“再呆一会儿,就一会,我真不想回去,一回家,那两个老东西就像白公馆的特务,逼着问我那天下午去哪了,烦不烦?”女孩道:“干脆告诉他们得了,我给你作证。”男孩说:“那怎么行,我们的事不就完全暴露了?”女孩说:“管他呢,我们不读书了,到广州打工去。”
果然是虎仔。天,这一对小鸳鸯竟然要私奔。高凯想,幸亏这事被自己发现了,要不然,他们偷偷的一跑,这两家的大人到哪里去找?心里想着这事该怎么办,却不想爬过来一只小虫子,在他手臂上咬了一下,疼得他一抽缩,碰响了一小片水草。就听那女孩低低地尖叫了一声:“有人!”又见那男孩把脑袋悄悄地伸出来,探了探,又连忙缩进去了。这晚的月光是很明亮的,高凯看清了,果然是虎仔。他大声咳嗽了一下,喊:“你们都出来,藏在这么深的草丛里,就不怕蛇咬?”先出来的竟是那女孩,高凯一看,却是赵副院长的女儿婷。虎仔还不肯出来,被那女孩拉了一把,说:“出来吧,我们又没做坏事,怕什么。”现在的女孩还真大方,读大学时就开始恋爱的高凯,已经觉得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他笑道:“是啊,你们没做坏事,可你们也太懂事了一点吧,还是中学生呢。”
婷很可爱地歪着脑袋,向高凯笑了一笑,说:“高叔叔,你还有什么大道理,尽管讲,看是你讲得好,还是老师讲得好,还是我爸爸妈妈讲得好?”高凯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大道理,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那天下午的事,你们应该给大人说实话,做一个诚实的孩子,总没错吧。”虎仔一直像只小公鸡似的,昂头站着,这会儿赌气般地说了一句:“你不也是大人吗,看也看见了,听也听见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高凯有些生气,说:“虎仔,叔叔为了你好,你把事情说清楚了,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个不太听话的孩子,可现在别人怎么看你,说你是一个坏孩子,心坏!”
事情终于弄清楚了,严教授摔倒的时候,虎仔确实不在家,也就是说这事和罗建国家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第二天,人们下了晚班回来,又看见罗建国在打扫楼梯。他扫得很细心,有些扫帚也扫不掉的脏疙瘩,就用手去抠掉,各家门口放着的鞋垫,也扫得干干净净的,一张一张推回原处,放好。扫完了,又把楼道里的玻璃擦了一遍,这脏了好些天的日子立刻就一片明亮,感觉是这所学院里最后的几扇脏窗户终于擦干净了。人们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扫地呢?罗师傅?”“呃,扫地。”他也这么响亮地答应着。之后,又把整个楼道里检查了一遍,看着再也没有不顺眼的地方,就把两只沾满了灰尘的大手拍了拍,下楼,头也不回地走了。那时,人们还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找扫楼道,但他在鲜艳的夕阳下一步一步走远的背影,很多人都看见了,也记住了。
罗建国把钥匙交回来时,高凯才知道他搬了家。高凯把那几片钥匙放在手里掂了掂,哗啦一声摔在桌子上,说:“罗师傅,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严教授摔倒的事情刚刚闹明白,大家对你的看法也正在改变,你却要走,还嫌闹得不够么?”罗建国说:“高院长,我知道你对我好,你越是对我好,我越是不能给你添麻烦,说不定再有个张教授、王博士出了点啥事情,我又说不清楚了。我是个粗人,说不清楚不要紧,可闹得有人写了匿名信去告你,我就是在皇宫里也住不下啊。”高凯叹了
一口气,又问:“那你住哪,总不能吊在半天云里吧,你原来住的那房子,马上就要拆了。”罗建国说:“你放心,我有地方住,我在附近租了一间民房,挺宽敞的,也不贵。”高凯听了,嘴角艰难地欠了欠,苦笑。
罗建国一家搬走之后,苏小敏老是觉得心里少了点什么,夜里,老是借口怕压着了肚里的孩子,不跟徐英华亲热。这天,徐英华正要进书房,她却递了一把扫帚过来,说:“扫楼道去,今天轮着我们家了。”徐英华说:“别烦我,我忙着修改论文,你又不是不知道。”苏小敏把扫帚一摔,咬着牙说:“你把人家赶走了,又不扫,我怀大肚的,还要我扫不成?”徐英华咦了一声,说:“你这几天不对劲啊,老是和我过不去,我把谁赶走了,那长了脚的东西,说要走,你还要我下跪求他别走不成?”苏小敏把鼻子一皱,露出不屑的笑容,道:“赶没赶,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清楚,我倒是觉得奇怪,你这说话的口气怎么跟高凯一个样,是不是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徐英华阴阳怪气地问。苏小敏斜眼瞅着他,慢吞吞地笑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徐英华,难怪当初冯歌不要你。”把个徐英华脸气得通红。
苏小敏走了一会儿,赵副院长就来了,才爬了四层楼,就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松松垮垮地坐在沙发上,喘息了好一阵,才把身子向前探着,压低了声音说:“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徐英华迟疑了一下,问:“啥事?”赵副院长顿了一顿道:“省教委纪检组来了人,把高凯叫走了。”说罢,就看着徐英华的反应。原以为他一定会欣喜若狂的,徐英华却一下呆住了,只觉得耳朵眼里一阵奇痒,又是舒坦,又十分难受,便把一根小指头伸进去,使劲搔了一阵,才说:“高凯这人也太缺德了一点,就说两个小孩子闹着玩的一点事,他也要到处张扬,闹得满城风雨。”赵副院长干笑了几声,说:“那点儿小事,还提它干什么。现在高凯叫是被叫走了,是不是真的有问题,还说不定呢。现在正查的是这栋新楼的水管问题,水管冻坏了不少那是实情,可就是有问题又有多大的问题呢?就这事,罗建国还一肩膀挑起来了,说水管是他去买的,他爱便宜,想为学院省几个钱才被人坑了,口口声声愿意认赔,与高凯无关。没文化就是没文化,人家偷了牛叫他去拔桩,他还觉得人家对他好。”
徐英华踌躇了片刻,试探着问:“您看这事……?”赵副院长却反问了一句:“你看呢?”徐英华把头偏了一下,躲开赵副院长的目光,说:“我看这事就算了吧,算了吧。”这读书人也真是,书读多了,疑虑也多了,什么事也不敢做。赵副院长心里这么想着,又缓缓地把话题转到另外一件事上,说:“徐老师,你认为这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这次来,还有件事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严教授摔成这个样子,一下子好不了,这中文系没个牵头的,好些事还真难办。早先严教授想辞职的时候,我就推荐过你,如果你没有意见,我打算在院务会上正式提出来。”徐英华心里一阵跳,说:“我、我能行么?”“怎么不行,你在学院里毕业,又在学院里任教多年,也是中文系教师中考出去的第一位博士,除了个别人,我想其他同志是没有什么意见的。”
这个别人自然是指的高凯了。徐英华忍不住心里又恨起来,高凯呀高凯,你为什么总要和我过不去呢。他这心事,赵副院长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脸色正了一正,说:“推荐你当中文系主任的事,就这么说了,只是要等到你正式毕业之后,才能最后搞定,我和你都加一把劲,努力吧。”然后就握住徐英华的手,使劲地摇了摇,告辞了。徐英华把赵副院长送到门口,看着温厚红润的一个秃头,一步一晃地下了楼梯,才把门轻轻关上,心里犹自咯噔咯噔地响着。又朝赵副院长刚坐过的地方看了一眼,看见了几页打印好的材料。先以为是他遗忘在这里的,沙沙地翻了一遍,才知道是他特意丢在这里的。
只几天,高凯被抓的事就在校园里传得纷纷扬扬了,徐英华则更留心冯歌,在他眼里,冯歌在这大难当头的一举一动都很有意思。有人说,冯歌这个女人不简单,还在高凯被带走之前,她就预感到会出事,将家里的金银细软转移走了,一向戴着金项链金手镯也不戴了,被子竟然换成了打着补丁的被子。还有人说,高凯被抓的前一天夜里,他们家的下水道突然被堵死了,整个房子都浸在水里,一直流到二楼。这些事自然是当不得真的,但一些人这么说着,另一些人也就这么说着。
徐英华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去看一看冯歌。这么多年来,他们虽然住在同一个校园里,几乎天天见面,却很少说话。有时两人擦肩而过时,彼此也觉得远远的,你笑一下,她也笑一下,感觉就像一片触不到的云雾。高凯出事后,冯歌却突然变得真实了,他也终于有了一个走近冯歌的借口,或者说是机会。但在按门铃之前,他还是看着那个粉红色的小圆点犹豫了许久。正要按,门却无声地开了,看样子,冯歌刚刚洗过头发,对他说:“进来吧,我知道你会来的。”徐英华立刻就嗅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近似月光下湖水的气息。冯歌对着客厅里的一面壁镜梳着头发,徐英华看见她的头发在明亮的灯光下一根一根地掉下来,感到一阵心痛。“我来看看你。”他说。“我好看吗?”冯歌把腰身轻轻一扭,还真娇娆。“好看。”徐英华梦呓一般说,“十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好看。”冯歌一扬手,给了徐英华一记响亮的耳光,笑着问:“我还好看吗?”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有几颗星,在天空扑通扑通地跳着。徐英华踉踉跄跄地冲下楼时,才发现自己还在用手捂着脸。这样子实在太狼狈了,他昏沉沉地想。他懊悔没有显出一些男子气,没有双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那里继续向她微笑,不知怎么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记得自己当时还尖叫了一声。
严教授出院了,但神志还是不清醒。大夫说,不是不清醒,他的智力突然回到一个三四岁幼儿的水平,这是无药可治的,只有在日后的生活中慢慢恢复。大夫还预言,经历了这样一场大劫的严教授将会成为一个罕见的长寿老人。人们常常看见严教授和杨姨手挽手地出来走动。怎么看也不会觉得他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满头银发,脸色红润,永远保持着一丝令人感动的笑容,可只要一开口说话,肯定就是一句蠢话。一些小孩子渐渐喜欢上了这个挺好玩的老头儿,每次一见他,立刻就围上来一大群。有小孩伸出一根指头问:“几个?”严教授说:“三个。”小孩们一阵大笑,又伸出三个指头问:“几个?”严教授认真地想了想,说:“五个。”小孩们又是一阵大笑,然后手把手地教严教授扳手指,一个一个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责任编辑舟扬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