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司汤达
译/徐知免
4月20日,尼凡尔奈
下面是今晚在一座漂亮的城堡里人们谈到的事情。布朗先生是本地的公证人,为人正派,不过他遇事总是怕受牵连。在工作中他曾经碰到过一件凶恶的怪事。
大约在八个月或十个月以前,一天晚上,他被召请到一位有钱的乡村地主家里,这老财主前些日子到城里他女儿家探望,染上胸膜炎,病倒了。公证人到达时病人已经讲不出话,根据法律规定,在此情况下,可以用动作示意来立遗嘱,不过得有两个公证人在场作证。于是布朗先生又请来一位同事。这家人让他们等了一会儿,随后,就把他们带进一问非常暖和的小卧室。人们告诉他们,这是因为怕病人着凉咳嗽。这房间里光线很暗。
布朗先生走近病人,发现这老者脸色特别苍白,裹着被褥,卧在一个深凹进去的床龛里,气味难闻。床笼罩在宽阔的床幔中间,几乎看不大清楚。两位公证人在一张小桌子前面就座,离床顶多才两步远。
他们问病人是不是想立遗嘱,病人的下巴在被子上略略动了一下表示是的;再问他是不是想把财产的三分之一给他儿子,病人纹丝不动;又问他是不是想把这三分之一给他女儿;病人的头又连点了两下,表示是的。正在这时,家里的一只狗突然闯进房间大声狂吠,猛蹿到公证人的两腿中间,想接近床沿。人们连忙把狗赶走。然后人们读遗嘱给濒死者听,病人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文书办完后,两位公证人起身准备出屋,原来狗闯进来的时候,公证人布朗先生的手帕掉在地上了,这时他俯身捡拾,可是,他刚低下身子,就清清楚楚地看见床底下有两只没穿鞋子的人脚,他觉得非常奇怪,但仍然跟他的同事一道离去了。到了楼梯下面,他跟同事讲了他所看到的情况,两个人陷入了极大的困惑。他们走出病人的女儿的家——这女儿可是本城赫赫有名的一位女强人。他们想应该回头再到她家看看,可是找个什么托词来说明为什么又回头呢?
“亲爱的同事,”另一位公证人对布朗先生说,“这双农民的脚跟我们立的合法文书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这两位公证人都很正直,只是他们有点害怕得罪那个濒死者的女儿,她是本堂神甫的侄女,而且还是两三个慈善机构的会长呢。
经过一番充满焦虑的讨论之后,他们还是决定再去。那家人带着明显的惊慌神色接待了他们,这教他们更加感到困惑。他们不大懂得怎样去说明他们为什么再来,但终于那个第二公证人问起病人的情况,人们把这两位再领到卧室门口,又让他们看拉得严严的帐幔——病人在立过遗嘱后已感到十分疲倦了。人们把午夜以来病人种种又加重了的症状详细告诉了他们,话一说完,就缓缓地把他们领向门口。两位可怜的公证人无话可说,仍旧走出大门。
当他们走出这家人家还不足百步,布朗先生对他的同事说:“我们任这里陷进了一桩麻烦。不过,如果我们不拿定主意来管一管,那么我们的下半辈子都会因此而受到良心谴责的。这是关系到八万多法郎的一笔财产的事情,那个不在场的儿子被剥夺了继承权。”
“眼看我们的追查落空了,”第二公证人说道,“要是那女人着意找我们麻烦,她会说我们耍无赖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负疚的心情变得更加令人难受。两位公证人实在感到苦恼,于是他们拿定了意再次登门。
仿佛有人早就任窗口窥伺他们的行动。这一回是病人的女儿亲知接待。这女人大约有三十五岁光景,在当地一向以德行卓越、口才宏辩著称。两位公证人才准备解释,话就被她打断了。她成了这场对话的主宰,最后,他们准备开口了,她忽然泪如雨下,大谈她也许即将失去的那位尊贵的父亲的种种德行。两位公证人费了好大周折才得重临濒死者的卧室。布朗先生弯下腰去仔细观察。
“您究竟想找什么?”那位以高尚德行著称的女人尖刻地对他说。从这时起她跟他们说话都是满脸愠怒,这让两位公证人心里害怕,他们走上了多么危险的境地。这样折腾了三刻钟,终于他们被回绝了,又来到街上。布朗先生对他的同事说:
“我们简直像小学生一样,就这样被赶到了门外。”
“可是,老天爷!要是这泼妇再纠缠我们,我们这就算完了。”第二公证人说道,眼睛里含着泪水。
“你认为她没有看出为什么我们会再到她家吗?如果那老头儿不是已经死了,那么两天之后他也一准会死;她毫无危险,那她就赢了,而我们会被这伙人捉弄得脱不了身。”
“我们这一下招来了多少敌人!”第二公证人叹了口气说。“这位D夫人有人撑腰!而我们,只有一些自由派支持我们,他们缺少行动,而且一个子儿都没有,那都是些爱深思熟虑的人。”
这两位公证人心里总是感到内疚,十分苦恼,于是他们一同到皇家检察官家里,请示解决办法。开始,这位小心谨慎的法官佯装不懂,接下去他好像也跟他们一样感到棘手,让他们把这件事一连讲了三遍。最后他认为在这件相当重大的案件中,怀疑对象又是像D夫人这样一位尊贵可敬的妇女的话,只能采取书面检举。两位公证人与皇家检察官相对无言,至少有五分钟之久;也许两位公证人最好还是不受理为妙。
就在这时候,有位警长闹闹嚷嚷地到来了。这人年轻,穿得漂漂亮亮,从巴黎调来才六个月;他让把这件事从头讲了一遍。
“哎!先生们,这分明是一件遗产继承的事。”他说着大笑起来。
两位公证人和皇家检察官听了这句过于轻率的话不禁一惊。
“不过先生您也许不明白,”第二公证人浑身颤抖着说,“这位D夫人是什么人吧?”
“如果皇家检察官先生认为可以准许,”警长又说,“我就跟两位公证人先生去这位可怕的D夫人家;布朗先生可以当着我的面讲述他看见床下有个人的两只脚。我就问为何有两只脚,其余的事由我办。”
于是就决定这样去做。
夫人一见这位警长,脸色刷白。警长立刻换了副老练口气,他声称这其中有某种犯罪行为,罪当罚充苦役,甚至示众。D夫人顿时昏厥过去。她的丈夫进来,终于承认他岳父在公证人到来以前已经死了两个钟头,但矢口咬定死者意欲把所有家财都留给女儿,等等,等等。他又讲了一大堆他的善意和原委,还有那个不肖子的恶劣行径,挥霍无度,等等,等等。说着说着这位女婿又渐渐勇气倍增。警长打断了他的话,再次谈起服苦役和示众。
随后,年轻的警长发了一通脾气,他觉得这很起作用。那个女婿,声音微弱地央求两位公证人把原来的那份公证文书交给他,他一下子撕得粉碎。警长让女婿承认了那床下的两只脚是他的农庄庄户的脚,这人亲眼见他岳父临终时的痛苦。为了让岳父立下一份对他有利的遗嘱,他们想了一个坏主意:在床里头抽掉两块木板,然后教大胆的农夫坐在地板上,头几乎跟立遗嘱人的头一样高,用手很容易地托住死者的头上下活动。我也像读者一样,觉得这件凶恶的故事写得太长;可每位听众在转述这场斗争时又添上了不少有趣的细节。
在旅行中我听到过许多与此类似的事情。在小城市里,常常有不少这种蹊跷名堂。不过,两三个月之后,人们又谈论别的事了。在与此同样的案件中,要紧的是把狗牵得远远的,不留在屋内。
(郑士良摘自《散文》200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