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天
民族学院里并不全是少数民族学生,像我那样穿一身深蓝的土布民族服装来报名的学生更是绝无仅有。所以,我在民院登场亮相多少引起了一些轰动。但从开学第二天起,我就用军训服装取代了我那件对襟扣的土布衣服。
淼儿是这个城市考来的新生,外语系,汉族人。她有很好的气质和一双让人怜爱的眼睛,在校“玫瑰园”诗社的“玫瑰”当中,她可谓一枝独秀,所以许多潇洒的才子毫不隐讳地向她献殷勤,想在她还没有领略大学五花八门的生活乐趣之前收编她。我外貌长得不乐观,不够资格去献殷勤,便只有扬长避短,常唱唱家乡的民歌。在家乡,许多小伙子要凭一副好嗓子吸引异性,然后把她发展为对象。我的嗓子赶不上他们,但在学校用绰绰有余。一次,淼儿主动邀我对唱《敖包相会》。她的大方让我受宠若惊,以致我激动得把最后一句“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多唱了一遍,所以后来有人说我当时别有用心。
大二这年暑假快到时,我收到淼儿托人带来的纸条:“今晚九点可否到文科楼303找我?”当天晚上,我们在校园内环道上走了6圈,她说她很累:学习任务重,系里活动多……为了保证两边都不误,她每天学到很晚,为系里卖命工作,却评不上优秀干部……我对这个领域知之甚少,不好作评论,只好对她表示同情。
第二天晚上,我们又见了面,淼儿对我“闲云野鹤”式的生活方式很羡慕。她说她暑假要组织同学到边远山区“考察扶贫”,还说想去我的家乡,顺便散散心。我有些矛盾,害怕她轻视家乡的落后,却又想让她去看看那里的山清水秀及质朴民风。
暑假到来时,淼儿随大家去了鄂西。这年假期,我在学校为一家出版社校稿,她隔几天就要打电话来,我们什么都谈,但都小心地避开爱情。
再开学时,我被选为诗社社长,淼儿似乎很高兴,积极献策振兴诗社。我也一下子活跃起来,原来我也是可以承受喧嚣的,我喜欢的东西总是愿为之付出。当时诗社在学校名声不太好,被认为是谈情说爱的场所,所以我作出一条有些不可思议的规定:社员之间不准谈恋爱。宣布这条规定时,持异议的人颇多,淼儿不置可否,隔岸观火。但第二天她就要求退社。我感到吃惊,我试探地问淼儿,淼儿讲了句让我差点动摇了的话:“为了你的‘规定,我退出诗社。”我有些难过,这样的暗示太明显了,我却没有对她表示什么。
我全心投入“玫瑰园”诗社。在几位“死党”的支持下,常有社员在外面刊物发表作品;出了几期报纸;我们在广播台为每个社员的生日点歌;我们常在学校的泥芳斋茶社评诗弹吉他,对诗接成语……大家表现出惊人的团结。不谈爱情,我们一样可以过得精彩纷呈,轰轰烈烈。
淼儿偶然出现在这群人当中,更多时间她依然忙她系里的工作,见面时她少了言语,静静地看我发挥。我不知道面对她时该说什么,在那段时间,我有些沾沾自喜,理所当然地接受人们对一个曾经默默无闻的“公众人物”的赞美与尊敬。但每次见到淼儿后,我知道自己还是渴望爱情的,可我没有勇气打破自己规定的那条“政策”,更没有把握能得到爱情。淼儿那时可算是一个知名度不算小的校园才女,才气逼人,让我却步。
日子出奇顺利地过着,转眼我们就到了毕业前。一入冬,我们就开始为找工作担心,我为回不回贵州而苦恼不已。这时,我听说淼儿已通过了托福考试,正在联系国外的大学。
冬天的一个下午,一个不认识的女生送过来一个纸盒子。我坐在床上把它打开——是一条洁白的围巾.那是当时学生中很流行的那种手织围巾。我很激动,我曾开玩笑地对同学说,谁第一个为我织围巾,我将娶她为妻。我在纸盒下面发现了一张纸条,是淼儿写的。她说围巾早就织好,只是找不到理由送我……我欣喜若狂,我才发现隐忍真情并不是我的长处。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对唱《敖包相会》的歌词:“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现在她终于“跑过来了”。
同学们把大四才开始的恋爱叫“黄昏恋”。我显然是深陷其中了。我开始频频出现在女生宿舍楼前的大树下,阅报栏边……我不伦不类地把那条宽大的围巾圈在脖子上,自得其乐。淼儿并不评论这个举动,我和她走在校园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总能引起人们的评议,至少回头率较高。我心里多少有些自豪,更多的是抱了坚决投入的信心。
但爱情并没朝我想象的方向发展,我们之间没有像别的恋人那样亲密,甚至连对方的手都不敢碰。在那种情况下,不说爱字心里总没把握,说爱又怕会落入俗套,所以我们都措辞委婉。这样的尊重里藏着深深的隔阂,而且淼儿还得忙系里的工作,她对荣誉问题的热衷让我哭笑不得。更让我头痛的是,她总劝我学英语,今后好一起出国。我说我对英语一向过敏,出国更是没想过。
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分歧对未来的影响。淼儿积极地帮我在武汉找学校,不让我回去。而她自己则在四处托人联系国外的工作,找人担保。这年元旦之前,我和几位好友一起去了趟淼儿家,她的父亲是一个商业部门的领导。淼儿说,她的父亲可以帮我留在他们系统,这样起点高些,今后就好出国。这样的提议却伤了我敏感的自尊。我固执地不愿受人施舍,同样我对出国也开始过敏,当时我没说什么。但接下来淼儿又一次提起出国的事时,我们第一次吵了起来。出国不仅要英语,还要钱,这两样都是我所欠缺的,也是我所自卑的地方,但我知道更深的原因:以我保守的土著心理,离开贵州都有些不忍心,出国更是大大地不孝不忠了。我说,如果我在国内干出成绩,今后作为访问学者出去,不但受人尊敬而且不须自己大把花钱。淼儿轻蔑地说:“做你的访问学者梦去吧!”然后就走了……
元旦这天,我在以前我们常去的“Best”酒吧里喝闷酒,这是我大学生活的最后一个元旦,本来是要与淼儿一起守岁的。我重新回忆了我与淼儿三年多断断续续的交往……午夜钟声快响的时候,酒吧侍者抱着一束花来到我的桌前,一朵大大的马蹄莲立在花丛中,淼儿曾与我说过,马蹄莲表示道歉!我走出酒吧,远远看见淼儿孤单地站在冷风中,我第一次握住她的手,把她拥入怀中。她的手是那样的冰冷,让我想用一辈子的热情去温暖。
这个元旦,我们在邻校通宵舞会的一个角落坐了一夜,没有跳舞,没有谈工作,也没有谈出国的事。整个晚上最多的话题,是她劝我今后不要再穿那身土布衣服。
元旦过后,我和淼儿都冷静下来,加上要考试,我们分开了一段时间。回家过春节时,正赶上家乡的人才交流会。我在交了自己的推荐表后,打听了外语专业的就业情况。如果淼儿来贵州,肯定可以找到一个好的单位。回到家后,我给淼儿写了封信,一厢情愿地展望了我们同时到贵州发展的未来。然而在我到镇上把信邮出的当天,也收到淼儿的信。淼儿说,第一次见到穿土布衣服的我时,她只想到了少数民族的单纯与朴素,却没有想到我固执保守的一面……她是一定要出人头地的,目标是毕业就到外面走一趟,而我是争取出人头地,却没有明确目标,小小的成绩就容易满足,我无法改变她出国的想法,一如她无法改变我放弃那身土布衣服……
我终于明白,淼儿和我原本就是各有航向的两只船,谁偏离了自己的航向都可能失去自己,同时也就失去各自对对方的魅力……“既然这样,我们放弃对方比改变航向会更容易。既然敢全心全意地追求,就要学会无怨无悔地放弃。”我写信告诉淼儿。
为了消解与淼儿之间的不快,春节之后我没马上返校,而是到了贵阳一家报社实习。5月份,我与家乡的一家省直单位签约后回到学校时,我在一大堆信件中发现淼儿的信,她已离开学校,到北京参加一个赴加拿大留学的出国前培训。“既然是船,我就要远行……”她写道。
6月中旬,“玫瑰园”诗社送别毕业生晚餐会上,我再次穿上了那身深蓝色土布民族服装,怀念那段没有结果的布衣恋情,怀念给我如梦恋情的玫瑰园。
(王群摘自《涉世之初》199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