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嫂子,你怎么走了……

2000-08-21 09:46
啄木鸟 2000年7期

昂 子

栏目主持·张西

三嫂子死了。

什么?我在电话的这头愣住了,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一向灵敏的耳朵。

三嫂子死了。

弟弟在电话的那头又缓缓地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哽咽。

弟弟是个实在人,说话做事向来一板一眼,不会走样。而此时,我宁愿他是个爱撒谎的骗子。

这怎么可能呢?

其实,三嫂子并不是我的亲嫂子。

她是我的同村庄的隔着几户人家的乡亲。在皖东农村,同村庄的人非亲即故。她的丈夫绰号“举人”,兄弟三个,“举人”排行第三,同辈人不分大小都叫他三哥,三哥的老婆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三嫂子。

三哥虽然名为“举人”,实际上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也写不出。在我参加高考之前,年近三十的他还像他的年过四十的大哥一样是条光棍汉。后来,我考上了学校,离开了那个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小王庄,毕业后分配到了城里,便很少再回去。

三嫂子究竟是哪年嫁到小王庄的,我至今都不太清楚。只记得有一年回老家陪母亲过年,大年初一同村子人流水拜年的时候碰上了她。三哥向我介绍她的时候,她半蹲在锅灶的后面烧火,只露出半个身子半个脸,桃红色的脸庞,黑白分明的眼睛,线条明晰的翘嘴,很有些小媳妇的风韵。我以开玩笑的口吻直夸三哥艳福不浅,娶了一位“豆腐西施”做老婆,三哥似懂非懂地咧开大嘴傻笑,三嫂子则羞红了脸颊,一句话不说,直往我的警服口袋里塞些她自己炒制的瓜子花生。

小王庄地处江淮丘陵上,人多地瘦,雨水大了闹水灾,雨水小了闹旱灾,赶上了风调雨顺的年份没准又会闹虫灾什么的。历史和现实都没有给予这一小块土地上的人们以更多的恩惠和倾斜,所以,一直在温饱线上扑腾的人们一年忙到头只够糊口度日,娶不上媳妇的大有人在。以三哥的综合条件,打光棍是铁板钉钉的命,能娶上三嫂子这样标致的媳妇,在我看来,实在是他家前辈子人积了什么大善大德。母亲听了我的感慨,边摇头边说:哪是什么娶的媳妇呦,是“举人”用妹妹小桂子换亲换来的。她是外乡人,叫翠翠。唉,好端端的一个丫头,人长得好,心肠也好,粗活细活样样能干,还时不时地帮着左邻右舍替替轻。要不是翠翠她哥哥腿残疾讨不上媳妇,她也不会换亲嫁给“举人”自从过门到这里来,她从没跟庄子上的人红过脸。就这样一个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的好媳妇,你三哥喝醉酒了,还时不时地动手打她骂她,真作孽!她有罪受的呢。

早听弟弟说三嫂子人品不错,时常陪母亲上街、聊天、做针线活,这就使常年在外无暇顾及家里老母亲的我,平添了几分好感。听了母亲的一番话,我心里陡然凉了一半,不免为她感到惋惜,同时,隐隐地为她的命运担忧起来。

弟弟是在打电话反映家乡农民负担过重时,顺便提到三嫂子自杀身亡的。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劝慰仍在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务农为生的弟弟,也没有适当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稀里糊涂中竟不知不觉地把电话给挂上了。待到缓过神来想弄明白三嫂子的死因时,重新拿起听筒,电话那边只有嘟嘟不断的忙音。

接下来便是连续多日情绪低落。不明真相的夫人一头雾水,待我说清事情的原委,她也为这个不幸的女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同时对我的超常反应表示不甚理解。我无心解释什么,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家乡所在地的派出所所长是我的中学同学,他应该了解事情的真相。我把电话直接打到了他的手机上,奇怪的是,他竟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我半公半私地要求他派人了解一下这件事——一个儿女双全有家有业的中年妇女,不会轻易厌世而去的,这件事情的背后一定大有文章……

果然不出所料。

三嫂子是喝了半瓶剧毒农药——“1059”自杀身亡的。

追究起罪魁祸首来,村子里的人有骂她丈夫“举人”心狠手辣的,更多的人骂老光棍“秃子”不是东西。

三嫂子的丈夫“举人”的德性我是了解的,没有文化徒有一身力气的人无非是粗鲁一些,莽撞一些,对三嫂子不够温柔体贴,喝多了酒喜欢耍酒疯,打骂老婆孩子据弟弟和母亲说,“举人”和三嫂子过得还算马马虎虎,家里的重活累活基本上都由“举人”承担,三嫂子主要是干家务活和伺弄菜地。在农村,这样的夫妻虽然谈不上幸福美满,也算得上和谐过活。尤其是三嫂子生下第一个男孩大顺子之后,为这一门三兄弟添下了继续香火传宗接代之人,“举人”浑身是劲,犁田耙地吃苦受累不用说了,原先的毛脾气也好了三分。照理说,他不该对三嫂子咋样的。

而派出所所长一提到“秃子”,我心里就“格登”了一下,立刻便条件反射似的猜出了三分缘故。有“秃子”搀和进来,不会有什么好事情——二十多年前,我还在家乡读书时,就了解他的德行。

“秃子”家坐落在村子的东首靠后,一家人孤零零地居住,特别显眼。显眼的不仅仅是独立一排的位置,还因为在全村都住着低矮的茅草房的时候,他家就盖上了周围几个村庄绝无仅有的高大的苘草房子。在这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里,他家是经济条件最好的。倒不是“秃子”有什么过人的本领,他是沾了哥哥和舅舅的光。他父亲早在“大跃进”时就饿死了,母亲一个人把他和哥哥、姐姐勉强拉扯大,哥哥参军入伍提了干,留在了天津;姐姐嫁给了县城里的一个修路工人离开了家;舅舅在省城一家医院当医生。家里只剩下了他和母亲务农为生。

本来,以他家得天独厚的经济条件和家庭背景,“秃子”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不应该成为什么问题。可是,偏偏他这个娇生惯养的老末应验了当地的一句谚语:“惯子不孝,肥田收瘪稻”。人长得贼眉鼠眼毛稀腿短的不说,好吃懒做,偷瓜摘枣,抽烟喝酒,牌九麻将,无所不为。自从他哥哥在农村娶了一个俊俏的媳妇后,他的坏名声更是远播乡里。我那时经常帮助他嫂子给远在天津的丈夫写信,有机会了解到他的所作所为。也许小时候爬厕所、钻窗户偷看大姑娘小媳妇洗澡的毛病积重难返,嫂子进门没多久,蜜月过完,哥哥返回了部队,“秃子”从偷窥开始,到动手动脚,发展到威逼利诱,对自己的亲嫂子乱伦下贼手。嫂子坚贞不屈,求我给她丈夫写信,告发了“秃子”的劣行。“秃子”的哥哥大为震怒,利用回家探亲的机会,狠狠地将“秃子”暴打了一顿。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秃子”的恶名从此以后雪上加霜,女人见到他宁愿绕道而行;不谙世事的孩童竟编了一首顺口溜:“秃子”、“秃子”,没有婆子;想找乐子,欺负嫂子。三十出头的“秃子”成了人人不齿的人物,谈对象讨媳妇结婚生子的美梦也就彻底地破灭了。

可想而知,这样一个龌龊下作的人物,居然与三嫂子的死连在了一起,能有什么鲜亮事呢?

三嫂子在生下儿子大顺子两年后,又添下个女儿小芳子。一双儿女,鲜鲜活活,给清清苦苦的农家日子增添了几分喜气和亮色。

然而,好景不长。真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举人”在添了女儿后不久,按计划生育规定,去乡卫生站做绝育手术。本来很简单的一次小手术,竟然因医生的疏忽大意而没有做成功,伤口感染化脓,治愈后,竟使三哥几乎失去了性功能,重体力活也不能进行了。

虎年的冬季对三嫂子来说,似乎是提前来到的,而且格外的寒冷。“举人”夏天落下的毛病还未好清,儿子大顺子又得上了更可怕的脑瘤,发起病来,头痛欲裂,双手抱头,直往墙上撞。突如其来的灾祸接二连三地降临到了三嫂子身上,一下子将她置于猝不及防又手足无措的境地。

残酷的现实一下子摆到了面前,令人无法回避。大顺子是这一门三兄弟惟一的男孩惟一的根,脑瘤这种病意味着什么人人都清楚。不管怎么说,得给孩子治病,保住这一线血脉。但是,治病到哪儿去治?乡里县城医院治不好,更远更大的医院谁也没去过(全村只有我弟弟到过省城,可他农闲时外出打工远在沿海);再说,上哪儿弄那么多钱呢?一大家子七拼八凑东挪西借只不过集中了两三千元,据说只够个零头。

正当一家人焦头烂额干急无汗之际,一个并不为人重视的人物出场了。他的出现,一下子改变了几个人的命运。

他,就是“秃子”。

“秃子”也算是命苦之人。老大不小的一个人生活几十年,形单影只没滋没味。农村人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周围像他这样的老光棍已经为数不多了。他虽然没有属于自己的女人,但是,他喜欢孩子,不只一次地梦想自己儿孙绕膝;往往一觉醒来,原是黄粱美梦一场。

“举人”的儿子生了大病,全村无人不晓。“秃子”也不例外。他思来想去,决定毛遂自荐带人到他舅舅所在的省城去看病。一是他眼看着一个活蹦乱跳的男孩重病缠身,心里不是滋味;二来他与“举人”沾亲带故,是稍远些的表兄弟;当然,最主要的,是他对三嫂子垂涎已久,这件事正好是一次表现的好机会。

“举人”一家感到了意外的惊喜。关键时刻有人自告奋勇愿意助一臂之力,自然是求之不得。“举人”有病在身,难以前往,只好由三嫂子带着大顺子一起跟着“秃子”前往省城。鉴于“秃子”的为人,“举人”和三嫂子都不放心,但事到临头,无可奈何,救孩子要紧,最后,思来想去硬是把“举人”的大哥拽着一同前往……

两个月过去了,大顺子的病治好了。三嫂子和“举人”虽然因此欠下了近万元的债务,但儿子毕竟从死亡线上被拽了回来,一家人说不出的喜出望外。

就在此时,三嫂子却意外地怀孕了。

一开始,三嫂子还以为是受累受凉了的正常反应,但是持续不断的呕吐,证明了她的担心终于成了残酷的现实。

粗心大意的“举人”当然并不了解实情。可是三嫂子却是一本清账。从此以后,三嫂子便变得愁眉不展寡言少语了,唉声叹气,眼里无神,一头乌发也间或地白了不少。她也极少迈出家门外出串门子走亲戚,偶尔出门,多是低头不语只顾走路,看人时也是惊慌地一瞥,脸一红,头一低,很少与人搭腔。

三嫂子私下里想方设法阻止不争气的肚子由小变大,但是事与愿违,任她挑重担、喝凉水,甚至下到冰河里洗衣搓被,都无济于事。

一场暴风骤雨不可遏止地来临了。

尽管三嫂子费尽心机极力掩饰,“举人”还是或多或少地看出了一些异常。自从大顺子病好从省城回来,三嫂子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整天心事重重,低眉顺眼,脾气也温顺了许多,几乎是“举人”说啥她听啥。到了晚上,等到一切收拾停当上床歇息,她总是穿着两层衣服面对着墙壁侧身而睡,而且经常从噩梦中惊叫而醒,嘴里时常嘀咕着“不、不”的梦话。过去很少往来的“秃子”自从帮助去省城看病回来以后,隔三差五有事没事主动上门了,往往是没话找话,而且眼盯着三嫂子半天不眨一下。三嫂子见到“秃子”来,脸上总是不太自然,态度很是暧昧。一种说不清的滋味袭上了“举人”的心头。

省城之行改变了“秃子”的生活方式、生活内容和生活目标。他付出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尤其是第一次尝到了女人的滋味,更使他兴奋不已,快活异常。回来后,他不止一次地主动上门,企图重温鸳鸯梦,却被三嫂子不冷不热地拒绝了。他仍然不死心,尤其是从女人们的闲谈中得知三嫂子怀孕后,更是大喜过望。他知道,“举人”已经是个废人,三嫂子怀上的肯定是自己的骨血——

原来,“秃子”带着三嫂子等人到了省城,刚住上院,三嫂子就把所带的几千元钱全交了上去。例行检查观察完毕快要动手术时,医院又催促再预交五千块钱手术费。人生地疏的,上哪儿去弄钱呢?三嫂子急得要发疯了,眼盯着同行的两个大男人流泪。大顺子的大伯只是低着头抽闷烟。关键时刻,还是“秃子”头脑清醒有主意。他一边打发大顺子的大伯回家想办法借钱,一边私下里劝三嫂子不要着急,他会想办法渡过难关的。

入夜,医院边上的小旅店里,“秃子”痴痴呆呆地抖出自己的方案:三嫂子,只要你答应陪我睡一晚上,这五千块钱你就拿去用吧。说着,从裤腰里掏出了一摞百元大钞,直往三嫂子怀里塞。三嫂子猛然睁大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又气又急又羞,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拒绝了吧,孩子做不成手术危在旦夕;答应了吧,今后再也无脸见人……犹疑不决之际,“秃子”一下子扑了上去,将三嫂子压在了身下,伸手就去解三嫂子的裤带,三嫂子嘴里低低地叫着“不,不”,身子软弱无力地抵抗着,手里则紧紧地攥着那一沓救命的钱……

“举人”眼见老婆的肚子渐渐隆起,联想到自己的有一下没一下的疲软和“秃子”的省城之行,更是满腹狐疑。有一天晚上,他借着几分酒劲半真半假地对老婆进行了不是审问的审问。三嫂子虽然内心充满了惊慌,表面上还是自自然然地应对如流:你那个不是还管用嘛,我是想再给你大哥生个儿子呢。

纸,终究包不住火。

几个月后,一个健康的男孩顺利地降临到了人间。孩子满月了,渐渐有了人模人样。亲戚朋友都照例来送礼喝喜酒。有的人说孩子像三嫂子,有的人说像“举人”,有的人说两个人都像。三嫂子听了不置可否,只是苦苦地浅笑着。

“秃子”破例出了份厚礼。酒酣耳热之际,他也挤到人前看孩子。不看则罢,凑近一看,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声说道:像,太像了……

“举人”一把拉过大顺子的救命恩人“秃子”,坐到酒桌上,斟上酒,对饮起来。两个男人各怀各的心思,互不相让,一口气又喝了大半瓶曲酒。“秃子”直喝得口水往外流,嘴里不停地嚷着:像、像……

“举人”也喝得两眼直翻,硬着舌头问:像?你说像什么?

“秃子”大叫一声:你说像什么?别装糊涂,孩子像……像我……

“举人”一听,气不打一处来,砰地一拳打过去,顿时,“秃子”的脸上就开了血花。“秃子”一手擦拭着鼻子流出的血,一手指着“举人”和三嫂子骂道: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三嫂子最最担心的事情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眼看着家里炸了窝一样乱,她颤抖着把怀里的婴儿递给边上的亲戚,一下子从床上跳下去,鞋也不穿,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冲到“秃子”的面前,狠狠地抽了“秃子”一记耳光:我打死你这个畜牲!紧接着“咚”的一声跪倒在“举人”的面前:为了救儿子的命,我把丑事做了,要打要杀随你便!

“秃子”手捂着脸,一边往门外退,一边嚷道:骚女人,还我钱来……

当天夜里,“举人”家传出三嫂子阵阵惨叫声。

第二天早晨,“举人”酒醒过后,床上不见了老婆和小儿子。赶紧掌灯下床寻找,在水缸边上发现了伤痕累累口吐白沫的翠翠,已经僵硬的手上还紧紧搂着睡熟的小儿子,半瓶“1059”农药歪在身边。

很快,“举人”家中传出他和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派出所长说,三嫂子就是这样走了的。出事后没多久,“举人”一夜之间举家出走;“秃子”现在已经是半疯半癫的人了。

我弟弟说,三嫂子走时,眼睛睁得大大的,任你怎么抹都合不拢。出葬那天,庄子上的人雇了两班喇叭吹吹打打,全村人哭倒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