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谷彦[香港]
一 妻子辞世
深夜,一幢坐落在幽静海边的别墅突然灯光通亮,别墅台阶上出现纷乱的人影。
“救护车来了吗?”
“没见到,连车影儿也见不到。”
“快去催呀,去打电话!”
“已经催过几次了!”
扰攘的人声,冲破了黑暗的寂静。
这种不寻常的扰动,是这座宁静的别墅从未有过的,显然今晚有特别的事发生了。
“嗨,别吵,马先生来了。”
“这么久了,救护车还没来,你们做事太慢了!不是一早就叫打电话召救护车的吗?”被别墅仆人称为马先生的马汉明焦躁地说,语气里流露出不满。
“马太太刚昏厥时,我们就立即致电医院了。”老仆人瑞叔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
马汉明似乎也知道刚才自己语气太重,他望着别墅前的小路,再说话时已恢复了平静。
他吩咐瑞叔说:“你在这里看着,救护车一到,立即带救伤员上来。”
没等瑞叔回答,他已转身回到屋内。
宽敞豪华的睡房中铺着厚地毯,他的妻子郭颖怡处在昏迷中,还没有醒来。
颖怡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在轻软阔大的粉红色睡床中,尖削的脸显得特别瘦小。
这是他们度过新婚初夜的睡床。
睡房里的一切摆设都保持原状,这是颖怡的喜好。
颖怡喜欢粉红色,艳丽柔美的粉红。
这种只属于健康活力的颜色。
现在她在明丽的粉红中只显得颓萎,形销骨立,像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
马汉明半跪在床前,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呼唤道:“颖怡,你要坚持下去,医生就快到了,没有事的,你会很快没事的。”
她陷于昏迷,丈夫的话像隔着一重厚实的墙幕,无法进入她心间。
外面终于有了声响,瑞叔进来通报,救护车来了。
他快步走到门前。
救伤员进来,一看就知道情况严重。
“病人要立即送医院急救,谁是她的家属,请一起上车。”
简短的吩咐后,他们迅速把病人抬起。
同一时间,另一栋华厦也从沉睡中醒来。这座半山区的巨宅,无论任何时间也保持着从容不迫的风范,现在竟也被一个深夜打来的电话弄得人人不安。
一个头发花白的矮小老人,在仆人侍奉下整装穿衣。
“快点,不要弄这个了。”暴躁的声音,显出老人一反常态的慌乱无主。
被斥责的仆人,正整弄那烫熨得笔直的白衣领下的襟花,被老人这么一骂,更显得手忙脚乱。
没有人见过这个矮小的老人这样发脾气,他的双手是颤抖的,胡子随着呼吸而抖动……
他显得六神无主,在仆人的搀扶下才坐上汽车。
疾驰的救护车驶过峻峭的悬崖边,急剧的转弯中车身往上一抛,马汉明感觉有些异样。
担架床上的颖怡睁大了眼睛。
他俯身向前,颖怡睁圆的眼睛内有种令人心慑的冷漠。
颖怡的手自他掌心甩开,从担架床上滑落,僵硬不动了。
“颖怡!颖怡!”马汉明试探地叫,伸手去摇动她。
他脸上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大声叫嚷:“颖怡,你不要放弃,你要坚持,医院就快到了,你一定要坚持——”
颖怡的脸上是诡异的死灰。
他激烈地敲打着车窗:“司机,快,开快些,我的妻子不行了!”
司机加快车速。车厢里,马汉明转向随车的救护人员叫道:“医生,病人不好了!叫司机开快些。”
他太激动了,车上的人不得不制止他。
救护人员以更快的速度驶向医院。
港岛的另一边。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房车以超常的速度在海旁公路上疾驶。
车速逐渐减慢。
“为什么减速?”刚才那个老人——何威廉,瞪圆了眼睛严厉地问道。
“前面有警察截停车辆,走不过去。”司机恭敬地回答。
阻截汽车的圆筒形障碍物横在路中,障碍物前面站着数个警察。强烈的电筒灯射了过来。
“前面有搜捕行动,汽车暂时不得通过,阻碍了各位,请原谅。”两个年轻的警员俯身向着司机礼貌地说。
“告诉他,我们有要事,需要立即通过。”何威廉吩咐道。
对于司机提出的要求,警方表示无法给予通融。
“我们就在前面不远处行动,为了确保进行顺利,必须封锁现场。”年轻的警员耐心地解释。
看来,要求通过是没有可能的了。
后面车子陆续驶上前,现在是既不可能前行,连后退也不可能了。
“前面有没有地方可以兜路?”何威廉问司机。
“过了这几个铺位不远处有个街口,可以把车子转进去,从另一个出口转向大路。”司机说。
“就从那个街口转过去。”何威廉说。
“前面有警察挡路呀!”司机感到为难。
“冲过去。”何威廉说着,闭上了眼睛。
“冲过去?啊,是是。”司机看着后视镜上何威廉闭目而坐的神态,不敢多说,一咬牙猛踏油门。
圆形座筒被弹开,随着硬闯过去的车子跌落地上。
“妈的,有钱的阔佬!”两个警员不服气,“看你走得多远,追!”
警员跳上停在路边的机动巡逻车,向着消失在转角路口的车子追去。
呜呜的警号声,随着何威廉的汽车穷追不舍……
载着颖怡和马汉明的救护车终于停在医院门前。
马汉明在急救室外等候,一夜没睡,他显得特别憔悴。
急救室门上的灯熄灭了,马汉明站起来,紧张地望着门口,护士双手推床出来,颖怡的身体被白布覆盖,她死了,真的死了!
值班的医生是个年轻人,他同情地看着这丧失了妻子的伤心丈夫,劝慰地说:“病人到医院前已经死亡。抱歉,我们无能为力,请你节哀顺变。”
马汉明完全听不入耳,他悲痛地抱着妻子伤心地叫唤:“颖怡,别离开我!我们说好了今年夏天去加勒比海享受阳光,你怎么忽然就离开我!”
他悲伤地拥着妻子的身体,几个人用力才能把他与爱妻分开。
“有什么人陪着他一起来?”值班的医生不放心他自己回去,问跟车的救护员。
“当时很匆忙,就他一个人跟车。”救护员说。
“妻子那么年轻便死了,也实在叫人难过。”
众人议论纷纷,都把目光投到他身上。
“我现在刚好下班,不介意坐我车子的话,我送你回去?”医生还是不放心。
但这时候他只需要一个人独处,静静地自己一个人,不要外界的同情和关怀,也不要外界的滋扰。
只要自己一个人……
婉拒了值班的医生的好意,他一个人回家,把自己关在书房。
偌大的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占满整垛墙的巨大书柜内摆放着泛黄的画册,灯光从他身侧的沙发旁照上来,把他的身影放大,像巨兽般攀附在墙上。
颖怡死了,世上从此没有郭颖怡。
颖怡消失了,这个家就剩下他一个人。
他是她的丈夫。颖怡的父母早已死了,这幢别墅和一笔可观的财产,都留给他一个人。
世事就这么奇妙,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就这样在世上消失了,她遗留下来的东西仍在,除了她自己。
没人能接受这个事实,马汉明也如此。
想不到她的影响力这么大。
他忘不了颖怡,忘不了她死前的眼光。
颖怡的遗体以天主教仪式安葬,参加葬礼的人一年前也参加过她的婚礼。
颖怡长得俏丽可人,认识她的人无不痛惜她的早逝。
痛失爱侣,正是马汉明现在的处境。
他站在爱妻的灵柩前,一身哀悼的黑色,神情悲戚,眼中含泪。
“人生无常,她还那么年轻!”一个颖怡中学时期的女友抹着眼泪说,“我们读书时非常要好。去年她度蜜月回来,还打电话给我,约我看她的新婚照片,才多久前的事?我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
“颖怡长得这么漂亮,想不到天妒红颜,偏偏这么早死……”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悲伤过度累垮了,颖怡也会不高兴。”
慰问他的人络绎不绝,都是她过去的好友。
灵柩前摆放了颖怡的照片,像中人盈盈地笑,秀丽中带着几分俏皮。
仿佛这个葬礼是她开的一个玩笑。
哀恸的葬礼,肃然的场合,都不适合她。
在宠爱与呵护的环境长大,她的青春梦幻尚未完,何曾料到人生旅途如此短暂,短暂得来不及准备就这样猝然别去。
公司董事长何威廉是颖怡父亲的好朋友,他看着颖怡从小女孩长成漂亮少女,也是最疼爱她的人。
马汉明送颖怡去医院那晚,何威廉因擅闯警方设置的路障而被扣留,所以没在医院出现。
此刻何威廉站在马汉明身边,两人默默无言。
告别遗体的仪式结束,最后时刻来临。
颖怡的棺木被抬起,徐徐降到坑底。
艳丽的玫瑰花从殡人手上扔到黑色的棺木上,黄褐色的泥土倾泻在玫瑰花上,玫瑰花不见了,黑色的棺木也不见了,只见一堆新翻的泥土。
颖怡长埋地下,送殡的人开始离去。
何威廉也走了,由始至终他没有跟马汉明说过一句话。
马汉明正准备离开,后面的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那声音是这样熟悉,他停住脚步。来人是谁,他心里有数。
叫住他的果然是医治颖怡的丁正浩医生。
丁正浩似乎有话要说。
马汉明站在一旁让参加葬礼的人先走,等待着丁正浩走上来。
这时天色已开始暗下来,颖怡新墓上的石碑在朦胧的暮色中泛着白光,空气中弥漫着凄迷诡异的气氛。“你很紧张,是吗?”丁正浩仿佛看穿了他的心。
“我为什么要紧张?天黑了,留在这地方总是不太好。”他手插裤袋,把话题岔开。
丁正浩沉默地不置可否。
天更黑了,墓场里没有别的人。
马汉明急欲离开。
丁正浩叫住了他,两人一起下山,一路上却没有说话。一直到了停车场,丁正浩反复考虑,才停住了脚步,猝然地说:“警方找过我,问起尊夫人的病。”
“你怎么说?”马汉明说着也停下脚步。
“照我所知的说。”
丁正浩说这话时,没有望他,只望着停车场的人口,刚好有一辆车缓缓驶入,车头雪亮的灯光射过他们这边,照得马汉明一身黑色更明显。
马汉明挡着射过来的耀眼白光,提高声音:“警方到底怀疑什么?”
“谋杀。”丁正浩声音冰冷。“谋杀”这两个字像一柄利剑,劈开沉寂的空气,气氛有点紧张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凭什么说我谋杀!”他气愤得声音发抖。
“什么意思,你自己知道。”丁正浩不带一丝感情地说。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过了一会儿,马汉明先软下来。
“你想用话激怒我,要我与你打架,引起警方的注意,我不上你这个当。”他放松语气说。
这个时候,他不想和任何人发生争执。
这并不是逞强争胜的时候。丁正浩,不算什么。
但是丁正浩的话却不会空穴来风。
“这是你的看法,还是警方单方面的看法?”他不忘追究。
丁正浩没有被他套住。
“是警方的看法,也是我个人的看法。”丁正浩说完,向他泊车的方向走去。显然是他认为谈话已经结束,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
马汉明站在原地不动。
停车场最里面泊着的汽车传来一阵马达发动的声音,丁正浩开动车子从暗处冲出来,经过马汉明身边,箭一般向大门口驶去,像鬼影般转个弯不见了。
马汉明仍然站立不动,直到丁正浩的枣红色房车从视线中消失,停车场确然没有人窥视,他才立即快速地上了自己的车子,急急地驾车离开。
无可否认,刚才丁正浩的话影响了他的心情。
丁正浩是医治颖怡的医生,颖怡的病是他诊断的,现在他却……马汉明想知道使他改变原有看法的原因。
颖怡已死,作为丈夫,马汉明一切都做得最好。
葬礼结束了,死者已矣。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不希望节外生枝,受到别人非议。
马汉明随意跟着前面的车子向前驶去,脑海里不住思考。
突然,他把车子一转,向一个不同的方向驶去。
二 被人跟踪
“今天晚上我们去哪里?我的意思是,去哪里吃晚饭?”
本来想好了很多浪漫的计划,例如烛光晚餐、海边漫步啦,要不然,去影院里看电影,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他会更自然,与心上人在一起,甜蜜又温馨。
现在,种种计划都飞跑了,见到了她,他只能期期艾艾、笨拙地说话。
嘿,真没水准!阿生心里暗骂自己。
可是没办法,一见了她,所有的自信和勇气都跑光了。
原因很明显,站在他身边的女伴太漂亮了,是他不敢妄想可以得到的那种类型,衣着超时的少女,清秀的脸庞上一双精灵的眼睛,黑白分明,随时都有狡黠的主意出现,长腿,身材苗条,还有一头光彩照人的长发。
阿生将电话号码写在一个客人的卡片后,她不经意地放进她的小手袋里。当然,像阿生那样毛愣愣的小青年,作为皮具部的售货员,连自己的卡片也没有,在她看来是十分不够资格。
他怎么会想不到,她是有事要他帮忙才找上来的?奇怪的是他一点也没有因此而不高兴。
一间布置雅致的餐厅,适合情侣相会的地方。
阿生发现他的女伴吃得极少,流露出有心事的神态。吃晚饭时,女伴绝口不提这晚要他做的事。
直到饭后甜品用光,阿生知道,她要说她的事了。
“我突然打电话叫你出来,有没有感觉到奇怪?”
“说不感到突然你也不会信。起码你没有扔掉我的电话号码,证明你心中也把我当做朋友了。”阿生回答得很有技巧。
对阿生的回答,她只是淡淡一笑。
“我叫你出来,是因为这件事我很难独力办到。你是最适合的人选,我需要你的帮助。”
“说吧,只要做得到的,我一定不会拒绝。”
义助美人,阿生心里充满英雄感,声音也高昂起来。
“我要你,”她可爱的小嘴吐出这话来,一点也不令人觉得罪过、可怕,“我要你打劫我。”
“打劫——”阿生手上的咖啡杯差点跌下来,他那目瞪口呆的样子,比听到核弹在香港上空爆炸还惶恐得多。
“你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因为你没有听清楚我的话,若你知道了就会觉得这其实是微不足道、很小儿科。”
她说话时的样子,真的使人觉得这件事简单得不值一提。
“我需要接近一个人,却没有方法接触他,我再三考虑后,只有这个办法行得通。”她的眼神柔和下来,又恢复了可爱甜蜜的神态,“只有你可以帮我忙,你愿意吗?”
现在的她,已变成一个柔弱、需要人帮助的女孩,看她那恳求的神态,这件事对她一定很重要,否则她不会如此要求仍然是很陌生的他吧?
“你拿得准你说的那人一定会来吗?”阿生只好用拖延时间的语气回答她。假若她计算错误,那个人没来,那就不存在帮不帮的问题。
阿生的期望落了空。
对自己的计划,她很有把握可以实行。
“我已经注意他很久,他经常来这附近的酒吧的。”因为阿生肯主动谈这问题,她的语气也变得很柔和轻松了。
“他一定会来,尤其是今天晚上。”很肯定的语气,表示无论如何也不改变决心。
“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你要想尽办法接近他?”阿生强烈的好奇心又升起,禁不住问道。
他想知道为什么策划这个计划的女孩对他的疑问三缄其口。
“你不需要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做,只需告诉我你帮不帮。”
也许她已经知道,无论帮或不帮,眼前这年轻的愣小子,已落在她的掌握中,走不脱了。
她伸手召来侍者结账,把他带到餐厅门外。
“这是一条向街的小路,再过三个铺位就是那人常去的酒吧。你看到吧,这条小路很少行人。我慢慢地在高墙这边向前走,你从后面抢我的手袋,我高叫‘打劫——你不要快跑,要慢跑,看那人的反应而定,反正我一定会让他捉不到你。”
“这……好危险,假如遇到警察怎么办?”阿生听着自己的声音也觉得软弱,因为此时她已握着他的手,温软柔滑的小手,传过了叫人心软的信息。
无论内心怎样挣扎,他知道,眼前的女孩他是帮定了。
这时候他们已走到餐厅外面,藏身于阴暗的门墙下。少女的身体贴得他很近,别人会以为他们是情侣。只有他知道,少女全神贯注地注意酒吧门外一段路面,那里被酒吧的霓虹灯洒下一片迷蒙的红光。
路上果然没有行人。这时他发现少女的身体没来由地收紧,脸上露出光辉。
酒吧门前出现一个年轻男人,他知道少女的目标到了。
他想转身,却不成功,少女拉着他的手增加了力度,抓得他紧紧的。
“跟我来!”少女严厉的声音,与刚才判若两人。
他知道,现在只能依照少女的命令去做了。
酒吧里有很多人,也许因为寂寞,到酒吧找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说上两句,苦闷自然消散。
很多人都这样做,但马汉明不是这样。
他天生是沉默的,浓密黑发下,一双眼睛只观察旁人。
有一次颖怡说:“你的眼睛好奇怪,在你笑时竟然不笑。”
那时他们在巴黎,新婚蜜月的旅途上,颖怡冷不丁说出这句话来,他毫无防备地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直到现在,他仍然没有忘怀那种震惊的感觉。
在颖怡身边,他总有胆战心惊的感觉,仿佛与火山共眠,随时会被卷入滚热的熔岩中。
现在火山变为睡火山,却仍然使他寝食不安。
“还要一杯吗?”他头顶突然传来声音,使他吓了一跳。
是殷勤的酒保。
低头一望,他手中的酒杯干底了,不知不觉已坐了很久。
他像有点醉意,不能再饮了。
竖起手指,做个不再需要的手势。
在任何时间都保持清醒。
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刻……
他还要开车回家。
召来服务生,把钞票塞给他,走到酒吧外面。
酒吧外清静无人,一个天气和暖的清静夜。
长街倾斜,颇有萧萧夜语无人听的味道。他沿着街道往下走,晚风吹来,酒意醒了一半,突然有奔跑的脚步声传来。
他警觉地闪身一旁。
“打劫呀,他抢我手袋——”尖声的女音高叫。
“遇上劫案而已。”他松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
刚才,他真的以为——
一阵急剧的脚步声,一个男子跑过,慌张怯懦,年纪不大,一步一喘气,一眼看得出是新手。
奔跑的脚步声过去,他被人从后面一把拉住,那是一个年轻的长发女子,她气呼呼地瞪着他。
“他抢我的东西呀,为什么你不去追?”少女气愤地说。
“我不习惯管别人的闲事。”他冷漠地说,摔开少女勾着他的手。
他扬长而去,留下那个意外地、惊愕地瞪大眼睛的少女,和那个停下了脚步,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是好的贼人。
他仿佛看见那个女子脸上失望的神色,但那时他无暇去想……
他驾着车回家,那时候夜已深了,路上的车子很少,马汉明却感受不到交通畅通无阻的驾驶乐趣。
那是因为颖怡。
丁正浩说话时的严厉眼光还留在他脑中,在他眼前浮动,那眼光流露出来的敌意,使他心里极不舒服。
马路上车辆稀少,路上没有行人。
他内心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他在红灯前停车,就在那一刹那,他脸色骤变,知道心绪不宁的原因了。
他被别人跟踪!
他刚才耽于思考目前的处境,因而放松了警觉性。当他把车子停在红灯前,车门旁的后视镜内有个蓝色影子一闪。
蓝色影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停下。
以他对汽车的认识,那是一辆性能极佳的日本房车。
为了证实是否被跟踪,他开动车子,沿着山路驶去,那辆蓝色的房车始终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快不慢地跟在后面。
这个发现使他心神更加不安。
丁正浩刚才说:“警方对尊夫人的死因有怀疑。”
这句话此刻在他心中铿然地鸣响,他的冷汗涔涔而下。恬静清朗的夜色突然变得阴森冰冷,他像跌落陷阱的困兽,内心一片混乱。
当他驾车回到那座幽静的海滨别墅时已是半夜,他已恢复了平静。
看守别墅的护卫升起院门,让他的车子驶进去。
他从车里走出来,自信潇洒地急步走上前廊梯级,回到他与颖怡那间向海的寝室。他突然警觉地站定——
这个房间有人来过!
丁正浩在停车场与马汉明的一席话,使他的情绪下降至零点,一向以来的沉稳镇定受到冲击。
跟着又发现被人跟踪。
这些事都在颖怡葬礼后不到24小时内发生,就像利箭从暗处向他直射而来,令他完全没法防备。
有人来过他和颖怡的房间!颖怡的衣柜全都被打开,各种名贵新颖的服装杂乱地散落地上。
三缠绵病榻
马汉明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怒火,随即大声叫唤仆人。仆人闻声而到,他指着丢满地上的衣服厉声问:“刚才谁进过我的房间?”
听到叫声匆忙跑来的仆人看见房间内的凌乱,惶恐地回答说:“我不知道,从傍晚时开始我们就没有进来过。”
“没有人进来怎么会搞得这么乱?”马汉明高声说,“你们不知道我规定不许人随便进这间房吗?”
不许别人随便进入这个房间,是他与颖怡从欧洲度蜜月回来的规定。颖怡一死,他们这样做,明显地触怒了他,以致他抑制不住地发火了。
回家之前的一段遭遇也间接促使他爆发,他有种被人步步追迫着的感觉。颖怡留下来的这幢海边别墅已经是他的了,连这个地方,他的房间里也受到骚扰,这是他不能忍受的。
他发着前所未有的火气,仆人们都低着头不敢出声。
马汉明这时无意中抬头,看见穿衣镜里的自己,怒目咄咄的像一只冲冠的斗公鸡,心内一凛,火气立即收敛,脸色也和缓下来,换上平日的语调说:“没有人进来怎么搞成这样,你们想一想,今天有没有人来找过我?”
垂手站立的仆人互望了一眼,几乎是同声地说:“没有,没有人来找过你。”
马汉明的眼光尖厉了,他说:“这件事我会调查,如果查出有人骗我,你们知道我会怎样做。”
“马先生,”其中有一个仆人说,“你怎么不向远处看,或许这个人是从外边进来的呢?”
马汉明循声望过去,说话的是瑞叔,矮小的身体有点伛偻,腰弯得低低的站在房门口暗处,一双小眼睛骨碌碌地转。
“也真是,怎么我就没有想到这一点。”马汉明心里说,抬头望向寝室外面的露台。
向着露台的玻璃门打开着,清冽的夜风从外面吹来,白色的布幔飘动,诡异飘忽,似乎谁进屋里来的秘密就隐藏在那里,所有的秘密也隐藏在那里——
他突然感到有些疲倦了,挥手叫仆人退下,说:“这事我会查清楚的,现在没事了,你们可以出去了。”
仆人转身出去,轻轻地把门关上。
马汉明虚脱般跌坐在沙发上。沙发面向露台外朗月高悬的夜空,暗蓝的天空比任何时间都高远。明月照得地上一片银白,花园里的景物都很清楚。
马汉明不用到露台拱形的白色栏杆前往上望,也知道擅闯卧室的人是有可能从外面进来的。粗长的枝干就在露台不远,只要从露台往下跳,顺着树干滑落地面,即可跑到接近海边的矮木丛里,在树木的遮掩下逃去无踪。
马汉明想到屋内的秘密可以从露台外的树木上窥视到,心内蓦地一惊,头上渗出冷汗。
以为是最安全的地方竟是最不安全,那么,原本以为最周详的计划也不周详了。同样的道理放在颖怡的病理上又怎样?
颖怡的病是度蜜月回来时发现的,病发那天他记得很清楚。
那天早上,她原本约了老同学去深水湾一间网球场打网球,爱漂亮的她迫不及待地要把度蜜月时拍摄的相片带给读书时的旧友看。
早天晚上她还在电话里叮嘱:“你们一定要来啊,有些相片还是汉明用特技手法拍摄的,出来的效果好极了,简直意想不到的好!”
“当然啦,人靓景靓,不拍得漂亮才怪呢!”电话那边传来调侃的声音,“一去三个月,以为你忘记了我们这些老同学了。”
女孩子们谈电话,嘻哈调笑地说个没完,颖怡更把自己新婚夫婿赞不停口,开口闭口“汉明说这样”,“汉明说那样”,听得对方大为妒忌,说:“得了得了,你的汉明高大威猛英俊潇洒,改天约出来见面,让我们见识一下如何?”
马汉明第二天有个会议要开,没时间陪颖怡去,约好了和她的同学在下一次见面。
没想到一耽搁就约不成了,直到颖怡的葬礼上大家才真正见面。
那天早上颖怡发烧,双颊泛红,浑身乏力。
“我去不成了。拜托你打电话给她们说改天再见面。”颖怡无力地说,想从床上支撑起来,却体力不支地倒下。
“怎么我好像全身没了气力,我病了吗?”她仰着脸问,一副向丈夫撒娇的小妻子神情。
那时她的神情可爱极了。
“也许是旅途劳累了。我们刚从外地度完蜜月回来。”马汉明安慰她,“我帮你找医生来。”
当时她以为是旅途劳累,休息几天就会好。
那时的颖怡美丽动人,焕发着新婚甜蜜的喜悦光彩,谁也想不到她会一病不起。
最初没有人料到她病得那么重。
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马汉明记得很清楚,是五月的一个下午,那一天出于颖怡主诊医生的要求,马汉明特意从公司赶回来,了解妻子病情的进展。
别墅里弥漫着一种极度不安的气氛。
马汉明温和地握着她的手鼓励地说:“别紧张,丁医生帮你检查,一会儿就没有事了。”
丁正浩为颖怡听诊,他脸上表情专注,紧蹙着双眉。
颖怡躺在床上,苍白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惊惶地紧盯着他。
检查完毕,丁正浩开了药给袁姑娘说:“这些药按时给她服食,病人需要好好休息。”
马汉明送丁正浩,未出房门便急切地问丁正浩:“我太太的病情怎样?”
丁正浩说:“尊夫人的身体——”
他突然停了口——他看见半掩的门后有个影子一闪,大概那人知道被丁正浩发现了,立即就缩了回去。
丁正浩发觉有人窥听,立即把话收回。
“我们到外面再说吧。”丁正浩说着,带头走了出去。
花园里只有一个仆人在远处淋花,晶亮的水珠从空中洒落,在太阳下熠熠闪光。
空气中充满适意的宁静。
丁正浩直走到没人注意的地方才对马汉明说:“上次尊夫人去医院做检查有了结果——”
“她怎样——我太太的病?”
“证实尊夫人患的是心肌梗塞。”
“心肌梗塞?”马汉明说,“这个病危险吗?”
“以尊夫人目前的情况看来,病情颇为严重,她要安心静养,注意不要让她受刺激。”丁正浩说。
“内子经常向我追问她的病情,可否把真实情况告诉她?”
“正常的话也没有问题。”丁正浩说,“但尊夫人的情绪,似乎有些不稳定。”
丁正浩走进停车坪,打开车门说:“切记不要让她受刺激,任何的情绪激动对病人来说是很危险的。”
“既然是这样,我只有不告诉她实情,希望对减轻她病情有帮助。”马汉明说。
丁正浩坐进车内,又看见刚才那个仆人的身影在屋内探头出来。
他没有立即把车开走,像无意地提起说:“你这里的仆人很多吧。一向在这里工作吗?”
“你说仆人吗?”马汉明的心仿佛从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丁正浩突然改变话题,使他感到意外,他短时间地怔住。
仆人?丁正浩为什么会提起仆人?
他发现了什么吗……
丁正浩却还坐在车里等他的回答。
马汉明很快恢复了常态。
“这幢别墅是颖怡父亲留下来的物业。”马汉明道,“颖怡在香港长大,她小时候经常来这座别墅,结婚后我们一直住在这里。”
“这里的仆人新旧参半,一半是受雇于颖怡家里的,另一半是我在外边挑选的。”马汉明继续解释。
丁正浩听后没表示什么,只吩咐要给颖怡按时服药,就驾车走了。
马汉明比往日更忙碌,既要回公司处理公务,更要抽时间陪伴妻子。
颖怡病后性情大变,身体也更虚弱。
这天下午他回到家里,看见颖怡竟然坐在花园的树荫下,他急忙跑上前去阻拦说:“谁把你推出来的?不知道你不能晒太阳吗?”
他命令看护的袁姑娘说:“立即把她推回去。”
袁姑娘过来推动轮椅,颖怡拉着轮椅抗议道:“我不要回去,我想在这里晒太阳。”
马汉明只好耐心地向她解释:“你身体不好,要多休息,我是为你好。”
颖怡恳求地说:“我不想老是躺在床上。”
他蹲下来握着颖怡瘦小苍白的手,一脸真挚地说:“你想不想快点好起来?”
颖怡点头。
“你想不想病好后与我一起到海边游泳?”他紧接着问,“想不想去唱卡拉OK,想不想和我一起坐车去兜风?”
颖怡的眼睛湿润了,晶莹的泪水从没有血色的脸上滑下来,她把马汉明的手紧贴着自己的脸说:“我想,我愿意,那正是我所渴望的。”
“那么就乖乖地听话,回房休息。”马汉明在她耳边说,“我期待和你一起在阳光下跳跃奔跑的日子,还记得过去我们多快乐吗?”
他的气息喷在颖怡脸上,热切呼唤的声音,带着鼓动送进妻子心中。
企盼着的许诺从马汉明嘴里热情地说出来,颖怡紧抓轮椅的手放松了。马汉明向袁姑娘示意。
袁姑娘走上前轻轻推动轮椅,太阳的光线照在轮椅转动着的钢管上,反射出锃亮的光。
轮椅被推动着向白色别墅而去,很快消失在大门口的阴影里。
马汉明站在阳光照耀的草地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刚才停放着颖怡轮椅的大树下空无一人,青葱透绿的花园明亮一片。
马汉明体格高大的身形像生了根似的站着,仿佛与阳光中的景物融在一起,与这座豪华美丽的别墅浑然相连。
颖怡不了解自己的病情,仍然是这样任性,这也是马汉明经常要放下公司工作回家的原因。
为了妻子的病,马汉明请最好的医生为她医治,请最好的护士照顾她。
对着病情日渐沉重的妻子,马汉明表现出最大的耐性、最佳的风度。
丁正浩说颖怡情绪有些不稳定。这种情绪上的波动在颖怡病重时更发展至不可收拾,也许是颖怡过分紧张,所以经常会失去常性地发作。
对马汉明来说这就如同身边置有一颗炸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爆发,也预计不到威力有多大。
长期处于紧张状态中,人也感到特别疲倦,看着颖怡被推了进去,马汉明感到松了一口气。
他走回与卧室相连的小书房,正想闭目休息的时候,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大叫!
颖怡从病房中发出的声音是那么恐怖,马汉明立即向发出叫声的地方跑去。屋子里所有仆人都闻声出来,冲向颖怡的睡房。
马汉明最先进入房间。袁姑娘手拿针筒呆呆地站着,脸上流露出惊恐的表情。
尖叫的颖怡蜷缩在床上,瘦小的身体在被单下瑟瑟发抖。
马汉明上前去拉她,她的手乱晃。
“不要,不要碰我!”颖怡惊骇地尖叫,把马汉明伸过来的手摔开。
“颖怡,是我。”马汉明叫道,“我是汉明,你不认得我吗?”
颖怡的叫声停住了,她定过神来,认出是丈夫,忙扑在他怀中哭叫:“她想杀我,这个女人想杀我!”
袁姑娘说:“我只想帮她打针!”
颖怡手脚冰冷,颤抖着身体说:“我没有病,我不要打针。我的身体一向没有病,为什么每天要我吃药打针……”
“好的,我叫她走,你不要哭了,我叫她走。”
马汉明像溺爱一个撒野的小女孩般呵护着妻子,“你不高兴她在这里,我叫她走,立即走,只要你别再哭。”
颖怡安静下来,马汉明亲自喂她服了药,看着她借着药力沉沉地睡去,才离开她。
他叫了袁姑娘出去,结算了薪金,交给她一张支票。袁姑娘拿着支票说:“马先生,请你相信我,我真的什么也没做过,只是想帮她打针而已!”
马汉明说:“我知道,请不要介意,我只是依着妻子的意思办事。”
四 不速之客
马汉明坐在凌乱无人的房间里,感到极为懊丧。在清除了路上障碍,正要得到预期胜利的时候,却发现噩梦正在开始。
他紧张地思索着。丁正浩对他警告:“警方注意你了。”那么,半道的驾车跟踪,是否意味着他已落在警方的监视中?
紧接着发生了他和颖怡的睡房被人闯进来的事,做这件事的人必定知道他不在家里,才会窥准机会进入他的房间,然后从容离去。
想到他的行动在别人这样精密的计算内,马汉明不由得汗流浃背了。颖怡的衣服就在他脚边,无论怎样说,聪颖明丽的颖怡也已化作泥土。他胡乱地把颖怡的衣服塞回衣柜,感觉好了一些。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封装着电报的信函——很可能在房间被人翻乱时,从台上跌到地下。马汉明发现它时,它正毫不起眼地躺在台脚边。
“一封电报,是谁的?”他蹲下来拾起它。
收件人写着“马汉明”。
“是谁给我拍电报?”他大惑不解。
自从与颖怡结了婚,他开始过一种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过去的朋友都没再来往,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
现在竟然有一封电报直接拍给他。
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自心内升起,在这个时候,任何超出他计划之外的事都不会是好事。
他坐下,拆开电报。脸色蓦然改变。
电报从伦敦打来,简单几行字写着:“时间仓促赶不及颖怡葬礼,即乘航机回香港。”署名“颖怡的姑姑——国艳”,航机翌日下午3时到达香港。
国艳,颖怡的姑姑。马汉明尽力搜索记忆,始终记不起颖怡说过这个人的名字。但这个叫国艳的人却打电报给他,并且将会在明天到达香港。电报中提及颖怡葬礼,显然她已知道颖怡去世的消息,并且特意赶回来。假若不是与颖怡有密切关系,不会为此专程来香港。
但颖怡竟然没告诉过他!
不得不承认,他对颖怡的事所知甚少。
这使他想起度蜜月时的一个晚上,他和颖怡参加“心意相通”的游戏问答节目,他要回答的问题是:“列举三种你太太喜欢吃的水果。”
他说:“啤梨,提子,香蕉。”
他看见隔着隔音玻璃的另一边,颖怡侧身倾向节目主持人耳边小声地说——
“你错了!”节目主持人说,“你妻子喜欢的是车厘子、水蜜桃和芒果!”
他露出失望的表情,观众报以嘘声,颖怡伸开双手,向他抱歉地笑,表示事前也不知道他说什么。
“第二个问题是,”节目主持人又道,“你妻子最喜欢哪个歌星的歌?”
这一次他回答:“披头士。”
“错!你妻子最爱听猫王!”
他只答对了第三个问题,那就是:“你妻子最爱饮用的日常饮料是——”
他不假思索地大声说:“牛奶!我妻子最爱饮用的是牛奶!”
答案干脆又漂亮。
节目主持人向他打出V形的胜利手势。
接着是哄堂掌声,颖怡如花的笑容……
事后,节目主持人在台上问他:“你为什么这样自信地说出你妻子最爱饮用的是牛奶?”
他回答:“当然,我妻子爱漂亮,牛奶含有丰富的天然营养,滋润肌肤。我妻子容光焕发,肌肤嫩滑,就是拜牛奶所赐。”
她每天晚上睡前都喝一大杯牛奶,所以他知道。
“啊哈,东方女士的皮肤原来与牛奶的滋润有关,这可值得我们西方女性仿效了!多谢接受访问,多谢前来参加游戏,祝你太太娇艳如昔、永远都这样美丽!”
节目主持人以洪亮的声音说着,然后彬彬有礼地鞠躬。
在闪光灯的闪耀和台下的掌声中,他挽着颖怡走下舞台梯级。
颖怡的身体紧靠在他臂弯,耳垂下的珠宝闪闪发光。颖怡在笑,灿烂的笑容里,他看见一丝忧悒升上她眼眸的深处。
“你不高兴了?我说得不对吗?”他问道。
“呵,没有,谁说我不高兴了?今晚我玩得很开心。”她否认,但马汉明看得出她有事隐瞒着他。
她说的是假话。
这是第一次,颖怡表现出心神不定的神情,回酒店的路上她也一直沉默,与平日的性格截然不同。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马汉明晚上睡得不好。
收到颖怡姑姑的电报后,马汉明派人叫来瑞叔。
打从17岁做颖怡父亲的近身童仆起(那时颖怡父亲也不过15岁),瑞叔就在他们家工作,同乡同姓的关系,颖怡的父亲很信任他。
近年来瑞叔老了,实际上粗重的工作都做不来了。
颖怡习惯了他的存在,以他跟颖怡父亲几十年的主仆关系,马汉明也不好撤换他。
正因为这样,在更换众多的仆人后,瑞叔是惟一留下来的一个。
幸好瑞叔留下来,否则“颖怡姑姑”的事去问谁?
即使要问,也要问得技巧,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真正想法。
门外有轻微的叩门声,敲两下停一停,小心翼翼的,与瑞叔那小心谨慎、惟恐得罪人的性格相同。做了几十年仆人的,也许都是一样?
“进来。”马汉明说,一个半秃的头伸进来,疏落的几根头发,黄色的门牙,小眼睛的瑞叔躬着腰问:“马先生,你找我吗?”
“是,进来再说。”马汉明示意瑞叔关上房门。
瑞叔站在房内,显得十分不安。
他不习惯与马汉明相处,更从没试过单独相处一室。
“这封电报是你拿进来的吗?”马汉明把电报推到瑞叔前,声音尽量温和。
“这封电报不是我拿进来的,我不是做这些事的,我负责客厅和饭厅的管理。”瑞叔小心恭顺地回答,向马汉明解释他们的分工职责。
“我知道不是由你负责,但这是谁拿进来的?”马汉明说。
“七姐。”
“什么时候拿进来的?”马汉明问。
“上午12时以前拿进来的,中午饭过后就没有人进来过。”瑞叔以为他问的是傍晚时,房间被人擅自闯进的事。
马汉明却不是问这件事。
这事暂时无从追究,他会查清楚的。现在他只想知道这封电报的事。
他知道瑞叔有误会,以为马汉明觉得别墅发生这样的事,每个人都有责任。
他却乐于让这个误会继续下去,不作解释。
他坐在沙发上,架起腿,仿佛不经意地顺带问道:“颖怡——她有个姑姑吗?”
“马太太的姑姑,马太太的姑姑——”瑞叔不料他有此一问,一时语塞,支吾起来。
“马太太”是马汉明规定他们对颖怡的称呼,以前称呼颖怡“小姐”的,在结婚蜜月旅行回来后,马汉明吩咐改了。
马汉明要问的事很不好说,那是颖怡的家事——
“她有个姑姑的,是不是?为什么不见她提起,也没有来参加婚礼?”马汉明故意不看他,一连串地发问。
他要瑞叔回答。
“颖怡小姐——马太太是有个姑姑,至于她为什么不来参加婚礼,实在是,实在是——”他结巴得更厉害,欲语还休。
马汉明明白他的意思,就温和地说:“我知道你不想讲你家主人的事,但现在那些事已经过去了,我只想知道,我妻子是否有个姑姑,为什么她不来参加婚礼?”
他的话令瑞叔消除了顾虑,瑞叔再说话时已畅顺了很多,虽然他仍然不想说,但还是回答了马汉明的问题:“马太太不提她的姑姑,是因为她们早就没有了来往。”
这倒是马汉明从来没听说过的,他扬起浓眉,听瑞叔继续说下去。
“这件事要由马太太的父亲说起。马太太的父亲有一个妹妹,与他年纪相差甚远,比马太太没有大多少岁。
两兄妹相处得并不好。
这对兄妹的父亲亦即颖怡的祖父有两个妻子,大太太——这双兄妹的亲母长期卧病在床,小姨娘没生儿女,对大太太的小女儿宠爱有加,不懂事的小姑娘不亲近自己卧床抱病的母亲,时常跑到生母的对头小姨娘那边。
亲生的母亲气病交加,病得更重。
年长的哥生气小妹偏帮外人,兄妹关系势同水火。
有一天家里丢失了一件珍贵的前清名瓷,怀疑是屋里人偷的。
最后查明是小妹妹偷的。她受了小姨娘的教唆,把这件名瓷偷出去变卖。大太太很伤心,坚持要报警把自己的女儿送官法办,那时候颖怡小姐只七岁,她的姑姑14岁。”
“后来这件事怎样?”马汉明听着,大感兴趣,郭家的事情,原来这样错综复杂。
“结果大太太真的报了警,送亲生女儿到官府法办。”
马汉明可以想像当时的情境,亲母把女儿送官,是冷面无情的狠、绝、辣。
这中间一定饱含了一方苦苦恳求、跪地不起,另一方却不听不允、完全没有退路的狠绝……
只有颖怡那血亲关系的祖母,那个恨铁不成钢的决绝妇人才做得到。
“最后如何?”马汉明问。
“这位被亲母告发的小姐刑满出狱,发誓不再回家。”
她索性搬到小姨娘那里去住。那时颖怡的祖父母已经去世,工于心计的小姨娘没过几天轻松日子,过不久也随他们去了。
冤冤相缠。
颖怡的父亲不原谅妹妹。
妹妹也发誓不再回来。
她去了英国。
可是当年发誓的妹妹——颖怡的姑姐,现在却打电报回来,声称“我要回家”。
电报在她亲兄长死后的惟一侄女的葬礼后打来。
她为何回来?不会单纯是探望故居吧?
她必定有某种目的,驱使她千里归来,重回当初的地方。
黑暗中蓦地出现颖怡的眼睛,冷冷的,临终时的眼光,带着寒意直逼过来。
像是看穿一切的空漠……转化为另一个女子的眼睛。
一个陌生女子的眼睛,清澈有力,正牢牢地盯视着他——
马汉明脸色变了,像受了重重一击,颓然倒下。
不知什么时候,瑞叔已悄悄离开……
五 尔虞我诈
颖怡病重的那段日子,他无暇顾及公事。
今天是他在妻子去世后第一天回到公司。
没有颖怡的日子,从今天开始——
他的眼睛落到办公桌的一份文件上。
他皱起眉头,掀动桌上向外通话的对讲机叫道:“莉安,你过来一下。”
莉安——他的女秘书——匆匆跑进来。
“马先生,有什么吩咐?”
聪明的莉安,知道有事不妥了。
果然,是为了那份计划书。
“这份计划书什么时候退回来的?”马汉明指着桌上那份计划书问。
那份计划书是他在颖怡去世前拟好的,在董事局会议上被批准,现在却被搁在这里。
计划书上的批文写着:“退回,重新审阅。”
上面有何威廉的亲笔签字。
“计划书是昨天上午退回来的。”莉安低着头,一双眼睛却偷望马汉明的脸色。
她知道,这一次的斥责是免不了的。
她估计得没错,马汉明果然发怒了,他说:“昨天上午退回来的?这么说我是隔了一天才知道,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
“昨天是马夫人的葬礼,我不敢告诉你。那种场合——我以为你在上班后才处理公事……”莉安解释说。
昨天是颖怡出殡的日子,准是何威廉昨天上午把批文退回他办公室才出席葬礼的!
何威廉在葬礼中一言不发,明显地对他表示敌意,而且很快就离开了。
莉安没有做错,马汉明知道。
即使莉安当时说了,那个场合他敢问何威廉吗?
昨天是颖怡的葬礼,颖怡下葬的时候,应该无风无浪,无惊无险。
他的妻子去世,他是一个哀伤的丈夫——直至葬礼之后。
何威廉就是看准这一点吧。
他知道不能怪莉安。
“你可以出去了。”他向莉安挥手示意,“以后有事,尽早告诉我。”
“我知道,我会照做的。”莉安应声出去。
马汉明望着计划书,那是他在颖怡去世前写成的,而且已在董事局会议上通过。
这个计划由他一手策划,公司里的人都知道。
何威廉退给他,用意明显。
他不会退让。
马汉明接通了何威廉办公室的电话,对他的秘书珍妮说:“我现在过来。”
没给对方准备时间,他立即放下电话。
要发生的事始终要来,现在只是在时间上提早了。
他要与何威廉面对面地较量。
他去找何威廉,何威廉不在,在何威廉办公室的是个陌生人。
那个陌生人气宇轩昂,大约五十岁。
陌生人神态自若。
“我叫韦德,代表何威廉管理公司。”他说,“欢迎你来,你找我有事?”
一时的错愕,使马汉明说不出话来。他很快从意外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我找何威廉,不是你。”马汉明更正说,“何威廉在哪里?我有事要找他。”
“何威廉委托我处理公司业务。”韦德说,“有关公务上的事可以找我。”
“找你?”马汉明看着他,“你可以全盘代表何威廉吗?”
“要看是哪一些事,有些事我能够代替他决定,有些则不能。”韦德气定神闲,神态从容地说。
“比如是哪种类型?我的意思是,哪种事你可以替何威廉决定。”
“例如公司普通业务及数目不大的财政开支,至于决策性的问题是何先生自己决定的。”
“决策性的问题,比方说,”马汉明把手中的计划书抛过去,“这一样算是吗?”
韦德接过计划书,瞄了一眼,客气地交还给他说:“计划书上有何先生的亲笔批示,不是我掌管的范围了,只好留待他亲自处理。”
“你不能处理的话,那我要等多久,我是说,何威廉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我只接受公司事务至他回来为止,任期没有规限。”
“那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何先生没有告诉我他会在什么地方,你要找他,可打电话到他住宅看看,我想你知道何先生的住宅电话。”韦德提议。
“计划书的事帮不上你,请原谅。”末了,韦德以道歉的语气道,随即说,“可否向你介绍我的两个助手?”不等马汉明回答,他立即叫来两个年轻人。
“这是公司的助理总经理马汉明先生,”他介绍,“这是我的两个助手,叶作新,许正。”
马汉明望向这一高一瘦的两个年轻人,叶作新是个高个子,许正瘦小精灵。
两个人都向马汉明来个笑脸。
“我想让他们两人跟马先生学习,以熟悉公司的运作,他们会暂时跟随马先生。”韦德说,“请多多指教。”
“我没有时间,你去找别的人。”马汉明一口拒绝。
“呵,你请放心,我们不会阻碍你的。”叶作新和许正已经站到他身边,“只要马先生肯教我们,求之不得!”
他们还是跟了他出去。
马汉明走向电梯。
“马先生。”许正快步追上来,与他并排走着,“你的办公室在哪边呀?”
“我有事要出去,你们回办公室等我。”马汉明冷冷一句,把他的热情浇下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电梯。
“你去哪里,我跟你去——”许正的话未完,电梯门已在他面前关上。
许正失望的神色给挡隔在门外。
马汉明撇下他们,来到街上。
他有被愚弄的感觉,却无处发泄得出来。
他大步走进车内,向健身院开去。
汽车飞驰,骄阳似火……
他的车子向目的地飞奔。
这天晚上他也是深夜归来,溶溶洒落的月色照着他微醉的脚步。
他把车泊好,匆匆上楼。胃里的酒气上涌,他靠着台阶的扶手凭栏呕吐,这时候,他看到一个人影!
——月光清楚地照着位置稍高的露台,那是一个清晰的背影,颀长秀丽的身躯,长发盘在头后,身穿碎花长裙,生动迷人的背部,被月色勾画出来。
“颖怡!”他失声叫出,手一松,差点滑下台阶!
女子的背影倏然一闪,待他抓紧扶梯把脚步站稳,再看过去时,露台上已经没有人了。
马汉明躺在床上,把昨夜的事重想一遍,他不能接受颖怡回来的事实。
马汉明从床上翻身跳起,披上晨褛,走到露台前。清新的空气中有点潮湿,带着沁人肺腑的花香吹来。
生机勃勃的早晨,只适合生存者的定律。
马汉明伸开胳膊迎风来了个深呼吸,清新空气涨满胸臆间,使他感受到生命的强而有力。
就在这时,他僵住了。
花园里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背向他而立,长发盘在头后,消瘦的身躯穿着一件宽身的水湖色的晨褛,高傲地仰起头。
宽身的水湖色晨褛,颖怡最喜欢的衣服——
颖怡的衣饰,颖怡的神韵,颖怡!
马汉明从惊骇的震动中清醒过来,决定把事情搞清楚,他不相信鬼魂存在,更不相信光天化日之下鬼魂会现身。
马汉明匆匆跑下楼时,女子仍然站在那里没动,看样子她在享受早晨清新的空气,真正地享受人生。
她回过头来,马汉明这次看清楚了她。
颖怡是美丽的,这个女子却不美,她的颧骨很高,显得脸型瘦削,甚至有点冷硬。
二人相同的只是身材。
相像的是服饰和发型,使她从背影上看去与颖怡无异。
女子回头看他,眼神冰冷,有种孤世自重的冷傲。
她的年纪比颖怡大,没有颖怡的明丽温柔。
“我知道了,你就是昨晚我看见的女子!”马汉明说道。知道了昨晚在露台上的不是颖怡本人,他的心蓦然感到轻松!
“你是颖怡的姑姑?”虽然心中有数,他还是礼貌地问。
颖怡的姑姑打电报给他,说要回香港,也只有她,才会这样自由自在地在花园随意走动。
看她那样子,好像她就是这里的主人!
马汉明不高兴她那种态度。
“我是颖怡的姑姑国艳。”那女子昂着头说,就如马汉明是她的仆人。
神态傲慢,不可一世。
马汉明开始明白瑞叔所说的,颖怡这个姑姑和家庭闹翻了的往事。一个连亲生母亲都不爱的女人,总不能期望她会对你热情吧?
“姑姑打算回来住多久?”马汉明说,心里巴望她快点走。
他很不愿意这个女人住在这里——
国艳姑姑转身看着他。
“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打算告诉你。我这次回来有一件事要做,对我来说这是很重要的事……”
“姑姑住在这里吗?”
“当然,这里是我的家!”
她特别强调“家”这个字。
“十多年没回香港,感觉上这里变了很多。乘计程车经过闹市,很多新的建筑物都认不出来,我们这座别墅也有了改变。”国艳姑姑细心地指出,“例如大门入口那个新型的汽车开关电闸就是以前没有的,此外还添加了泳池、种植花草的温室、放置镭射影碟的音响室,这些时髦流行的玩意,大概是我哥哥死去后你们加上去的吧!”
马汉明内心一惊,这个女人的观察力好厉害!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把别墅内外都走遍了,连一些细微的变化都没走眼。“国艳姑姑的观察力果然细致入微,希望仆人们的招待不会怠慢。”马汉明不得不这样说。
“仆人?”国艳姑姑眼睛一闪,目光阴冷起来,“为什么过去的仆人都不在了,只剩下瑞叔一个?颖怡在世时就这样的吗?”
“我听人说,一个人离开一个地方越久,对那里的印象越深,却不知道时间是很大的鸿沟,把你熟悉的东西都改变过来。二十年不是一个短时间,你怎么会期望这里不会发生变化?”马汉明语调平稳,很适当地发挥这个人所共知的道理。
“仆人的事只是种种变化中的一节,这一点也是另有原因的。若你要知道得更详细,可去问瑞叔,瑞叔对这里的过去和现在都知道得很清楚。”
“你以为我会怎样?”国艳姑姑问他。
“你说呢?”马汉明反问。
“我会说你这样提议不错,我会去问瑞叔,我会向瑞叔问清楚很多事!”
她突然话锋一转。
“在家真是好,一晃眼就到9时了,往日这个时间正是开早餐的时间呢!不知瑞叔有没有把我喜欢吃的牛油芝士蛋准备好?”国艳姑姑突然活跃起来,作了个满足的姿态,就像小女孩提到她喜欢的甜食一样。
这小小的牛油芝士蛋,糅合了她对故居的爱念,特别香浓地吸引她的食欲。
“告辞了,我要去吃我爱吃的早餐——”
国艳姑姑猝然转身,活泼地挺腰离开花园,向屋内走去。
浅蓝色的松身长袍摆动,勾织出一个妙曼迷人的身影。
假如现在有人看见马汉明,必定会大吃一惊。他手心冰凉,额角布满汗水,像看见很恐怖的东西。他张开了嘴,看着国艳姑姑消失的方向。
六 尾随的人
他感觉到有人在后跟踪,连忙闪身走入皮具店。
马汉明跻身于选购物品的顾客中,佯装专心地看手里拿着的一个真皮钱包,眼睛却紧盯着店铺玻璃饰柜前的进口通道。
皮具精品店在路边交角处,有两个进出口。
跟踪他的人在店外失去他的影踪,心急地站在路口。
那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额角沁着汗,频频用手擦着上面的汗水。
看样子他是找不到目标物了。
马汉明刚想松一口气,那个人却仿佛是作了决定,决意进这间皮具店看看。
一发觉那人走进皮具店,马汉明急急从另一个门口出去,正好跟一个女孩子撞个满怀。
“哎,你撞到我了!”女孩几乎被撞倒在地,捧着脚踝在叫痛,小嘴可爱地往上翘起,瞪着眼睛看他。
马汉明伸手扶她。
“对不起,碰着了你。”他道歉,与那女孩的视线相遇。
原来是公司新来的女打字员,叫碧琪。
“马先生,是你——”碧琪也认出他,张口叫道。
“嘘,别叫。”他作势把手放在嘴边,制止碧琪叫出来。
碧琪的眼光满是疑问。
马汉明突然用力把她拉到身边,在原地转了个圈,好让碧琪挡住他。那个跟踪他的男子匆匆走过。
他走了,碧琪安静地没有动。
“对不起。”马汉明再次道歉,“刚才没碰着你吧?”
“没有,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碧琪低着头说,并没有推开他的意思。
路上行人拥挤,把他们挤到墙边。
马汉明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拉着碧琪的手没放,他连忙松开手。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认识女孩子。
颖怡的事尚未完结,他感受到多方的压力,甚至感到被监视。
如丁正浩所说的:“你已经被警方注意。”
他想起那天晚上回家途中尾随着他的车子与刚才跟踪他的男子,他们是否是警方的人?
到现在为止警方还没找过他,他也不知警方所掌握的资料有多少。
这是星期六下午,马汉明不愿回别墅去,自从国艳姑姑住到那里以后,他才知道这个女人有多难缠。
“你在想些什么?”碧琪看见他默不作声,轻触着他的手臂问。
他把目光转移到她身上。白里透红的健康肤色,清秀的脸庞上一双精灵的眼睛,乌黑的睫毛往上翘起,她正聚精会神地紧盯着他。
碧琪还在等着他的答复。
一个主意升上心头——与其在这个时间回去,何不把这段时间打发掉?
“我在想,不知你有没有时间,可否请你饮杯咖啡?”马汉明用他那双专注的眼睛望着她。
很少有女孩子可以拒绝他的邀请。
他的眼神有种无法抗拒的魅力,碧琪脸上一热,把脸转过别处。
“我知道有间酒店咖啡座的咖啡不错,我带你去。”
马汉明眼内的阴霾开始散去。碧琪跟着他走,对女孩子他一向很有办法的。
那间酒店的咖啡果然不错。
“你住在附近吗?星期六下午有没有去什么地方玩?”马汉明问碧琪。
“我住在铜锣湾,一个人住的,有时候在家里听音乐。我不喜欢到太热闹的地方,也很少去别的地方玩。”碧琪答。
“哦,典型的乖女孩,你的父母呢?他们住在什么地方?”马汉明开始对身边这个女孩感兴趣。
温顺甜蜜的小女孩,令他想起了妹妹。
很久没打电话给妹妹了——他想,从这个女孩想到妹妹,马汉明觉得很奇妙。
他喜欢这种感觉。
这些日子以来,他实在太紧张了,难得现在可以松弛一下。
他决定,这天晚上回去就打电话给妹妹。
碧琪,连声音也像他的妹妹——也许所有可爱的女孩的声音都是一样。
“我父母不在香港,他们跟随哥哥移民到澳洲去了。”碧琪说。
一个女孩子留在香港,现在的女孩都很独立了。
“你不去?”他问。
“有一件事使我留下来了。”碧琪说。
她没告诉马汉明那是什么事。
“你在我们公司工作多久了?”马汉明说。
“由在公司遇见你那天开始到现在是三天,我是上班第一天即遇见你的。”碧琪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那双大眼睛内有什么在闪耀着,但那时候马汉明不知道。
他对女孩子不很放在心上。
他喜欢的是另一样东西。女孩子,他只觉得很烦,不及他那样爱好的刺激。
在公司遇到这个叫碧琪的女孩,正是他心情极为恶劣的时候。
那天上午,他一直情绪不佳,耀成电子零件厂的老板梁世耀打电话给他:“马先生,这是怎么回事,由你批出的电子原料价格,由原来的升了百分之零点七,从签订合约到如今不到三个月,即使是加价也不用那么快吧,叫我们如何掌握成本开支?”
“没这回事。”马汉明说,“我想你是搞错了,合同上的价格没有改动,此事由我负责,有修改我一定知道。”
“你说不知道,那真令人难以置信!”梁世耀声音尖锐地说,“修改价格的信函由你们公司发出,上面有董事长何威廉亲笔签名,收信即日起生效,这还有假的?”
梁世耀在那里叫救命,简直是哀求的口吻:“你知道我已经和人签好销售合约,甚至付运的船期也预定了,这种原料在香港只有你们公司代理,霎时间叫我到哪里去找?这不是‘玩起我了?请你公司再确定价钱,要不我就惨了!”
“我会把你的问题在开会时提出来,尽快给你答复。”马汉明安抚他,“一有结果我立即通知你。”
“你真的要快点,我上一批进的原料已经快用完了,拜托拜托!”梁世耀一再叮嘱,才肯收线。
马汉明放下电话,脸色铁青。
何威廉,又是他!
颖怡死后,这是何威廉第几次向他发动攻势了?先是他亲手拟定的计划被否决,然后他亲自签订的合约被作废,都是在他背后进行,令他防不胜防。
他的视线落在办公桌上的金笔上。颖怡父亲的金笔挺立依然,超卓显贵,金光闪耀。
他坐上公司董事的职位后,那支金笔仍留在原位,没被拿掉。
是颖怡要求它放在原处。
“它代表了我们家的权力,父亲用它来签署文件。”颖怡说,“公司创办之初,父亲是董事长兼总经理,父亲死后,由何世伯继任。”
现在,它只是摆放着,物无所用。
但它还有一个作用,它可以勉励马汉明。
总有一天,权力——这支笔的象征,会真正归他所有。
公司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因颖怡的关系才进入董事局的。
当然有很多不好听的闲言。
即使别人怎样说,他也不会退让。
一往直前,是他与生俱来的特质。
他自以为很潇洒,没想到,听到别人背后的议论时,他还是沉不住气了。
那次,他偶然经过茶水间门口。
里面有声音传来,公司的几个职员正议论得热闹。
“你们谁学他娶个有钱太太,太太一死,什么东西都有了,还用去做?”
“看他不可一世的样子,殊不知所有东西都是从太太那里得来,有什么了不起?”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董事长何威廉对他很不满意?”
“嘿,我听到消息,他负责签署的合约——耀成电子那一单,被取消了,亲自签字取消合约的就是何威廉——”
他走进去,里面立即鸦雀无声。
人人退后,“马总经理”,“马先生”地叫着,一个个抽身离去。
他当时的脸色大概很难看吧,只有一个女职员没走,她站在那里,迎着他的目光。
她就是碧琪,新来的女打字员。
现在他们坐在酒店咖啡室里。
马汉明在写字楼没有看清楚她,这时看清楚了,她另有一种韵味。
这是个面貌秀美的女孩。
碧琪笑起来时,眼睛微微地向上弯,很好看。
“早几天我们公司登报招请职员,你是那时应聘进来的吧?”马汉明问她,“在公司工作习惯吗?”
“我做过很多份工作,能很快熟悉新的环境。”碧琪的神态很轻松自然,一点也不像公司内那些自以为是的女孩。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工作?”
“我做过传呼机中心的职员,百货零售业,也做过玩具制造厂的科文,你呢?听说你是公司股东之一,是吗?”她的眼睛闪着好奇。
“公司的股份是我妻子的,她死后留给我。”马汉明尽可能轻描淡写。他不想提这件事。
一阵短暂的沉默,马汉明转换另一个话题。
“我们公司从来没有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他第一次这样赞美一个女孩。碧琪笑了。
“那是因为你从未正眼看过她们。”
“她们这么说我?”
“她们说你板起脸孔,活像个冷脸的夏小生,一副天要跌下来的样子。”
“我像那样?”
“嘿,就是这样——”碧琪缩起鼻尖,把脸往上一仰,把他的神态学得惟妙惟肖,惹得他一阵大笑。
突然他脸色一变,笑声僵住了!
离这里不远的一个角落,有个人坐在那里冷冷地看他。
“你干什么,不舒服?”
是碧琪的声音,她把脸孔凑上来。
“没什么,我突然有点不舒服,过一下就好的。”马汉明说。
刚才的兴致消失了,他眼前想到的是怎样打发这女孩子走。
“时间很晚了,多谢你陪伴了我一个下午,要不要我帮你叫辆车子?”他听着也觉得自己的声音欠缺诚意。
他起身离座,碧琪也跟着站起来。
马汉明脸色之差心情之坏,与刚才判若两人。
他再望过去,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马汉明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而好转,刚才刹那间的照面,他清楚地看到那男人正是下午在商场跟踪他的人!
碧琪没有立即走开。
“你好像很不舒服,不如我送你回去?”她不放心地问道。
“要女孩子送,我像这样差吗?”马汉明勉强挤出笑脸,“我现在有点事,下次再约你吧。”
他看着碧琪离去。
打发了碧琪走后,他脸上神情冷穆、目光冰冷,就在他身边不远——那个人并未走开,又在他眼前出现!
七 暗查真相
国艳几乎无处不在,马汉明随时随地都看见她一派自以为是的傲慢模样。
这个突然从外地回来出现在他家的女人,真是颖怡的姑姑吗?
惟一见过她的是瑞叔。瑞叔在这里工作数十年,颖怡家历来的变动他都知道。
但是瑞叔可靠吗?假如这个惟一的见证人说的是假话?
现在马汉明明白,何以当日颖怡父亲跟她的关系弄至这样糟。这是个没有人受得了的女人!她带给马汉明的精神压力是这样大。
穿着颖怡喜爱的衣服,随时随地出现,那高傲敌视的神气——
收到她电报的那个晚上,马汉明感到有一双眼睛,不是颖怡的,而是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子,冰冷如刀锋地注视着他。
有一次马汉明实在忍受不住,他问国艳姑姑:“你为什么盯着我看?”
“我在看你吗?怎么我竟不知道?”国艳姑姑的眉尖挑起,居然还这样说!
她坚持同台吃饭,说是家里的传统,强迫马汉明每天都见她,一次又一次地忍受她那种专横跋扈的挑战,最令他难以忍受的是颖怡那些服饰。
他为了这件事,向她提出抗议。
“那些衣服不适合你,你和颖怡的气质不同。”他所持的理由是这样。
“你怕我穿这些衣服?是你不敢看,还是这令你想起什么?”国艳问他。
“这种衣服又没有专利权,颖怡能穿,我照样可以穿。”傲然的强词夺理,好像世间上的道理都在她这一边。
“你不可以擅入我房拿衣服。”汉明提醒她,“那是我私人的地方,我不允许别人未得我同意就随便进来。”
“呵?你说我进入你的房间?”国艳杏眼圆睁,她的神态表示,在她来说那是极为侮辱的,“没有别人的邀请,我绝不会进入那个人的房间!”
“你没有进入我的房间,那么你这件衣服从何而来?”他指着国艳身上的衣服,是白色圆点子图案,领口是水兵制服的那种大翻领。
颖怡在巴黎的时装店买的。
颖怡穿着它在巴黎街头拍照,蓝天白云衬托下,飘逸明丽,神采飞扬。
不得不承认,国艳穿着它,完全没有那份风采。
“你怎么解释这件衣服的来历?”他问,期望看见国艳被揭穿谎话后掩盖不住的狼狈脸色。
“假如我解释得了呢?”国艳反问,“你怎么说?”
“我就不相信有这样巧。”马汉明哼唧着说。
“天下间就有这么巧。”国艳悠闲地说,“这是我自己的,假若你不相信,可以上楼查看颖怡的衣柜。”
后来他饭后上楼,颖怡那件衣服——白色圆点大翻领的衣裙,果然仍在衣柜。
“我们有血缘关系,审美观相同,不约而同穿同一式样的衣服,在近亲家庭来说是常有的事。”她说,“这种衣服巴黎商店有出售,香港也有代理,我不但买来穿,而且还要大批大批地买来穿。”
国艳高声宣布,摆出胜利姿态。
在那以后,颖怡式的衣服更是大量涌现。
她穿那些衣服在身上,花园屋里地四处走。
她明显是故意这样做的,是否她看出马汉明对这件事不高兴?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国艳怎么也想不到,马汉明利用她外出的机会来个反侦查,从她带来的行李中找寻证实她身份的资料。
马汉明打开衣柜,里面放着国艳带回来的证件杂物。
有一样东西吸引住他的目光。
他定睛一看,知道也许可以从这上面找到证实国艳真正身份的关键!
这件东西放在抽屉里,并不醒目。
他拉出抽屉,从他脸上的表情可看出,他要找的正是这个东西——
那是一张相片。
颖怡和国艳的合影,年代虽然久远,那时的国艳大约不过十四岁,但脸上轮廓仍然看得出来。
那是国艳姑姑,的的确确没有错!
相片背后是颖怡歪歪斜斜的字体,他在颖怡珍藏的儿时物中见过这种字迹。
她父亲把女儿读小学时的课本作业都保存下来。
“我父亲是天下间最爱孩子的父亲。”颖怡把父亲留下的、纪念她成长过程的学校习作试题给马汉明看时,充满缅怀的思念,“父亲为我设想得很周到,我是他永远心爱的小女儿!”
那刻意留存下来的礼物,反证国艳的身份,相片背后的签字,是颖怡的字迹没错!
马汉明看着那签字。
这个结果,使他愣在那里……
马汉明把相片放回原处。
他走出屋外。
四处无人,没有人知道他曾经进入国艳房内。
在国艳姑姑面前也装作若无其事,从此却对这个女人多加注意。
马汉明在结婚前已打听过,颖怡是独生女儿,是富商郭继量惟一的财产继承人。
没有人向他提过郭继量有一个妹妹,也许是郭继量从不向人提起的关系。
这个妹妹已从郭继量的家庭中被剔除,就连颖怡也不曾提过她。
以致他认为颖怡是郭家产业的惟一受益人。颖怡死后,财产将必归她丈夫所有,除非颖怡另立遗嘱,指定另一个财产继承人。
据他所知,颖怡没有立遗嘱。
颖怡死后,她的产权分配问题至今未得到解决,他曾找过律师,律师说:“有些条文仍未弄清楚,待详细研究后再通知你。”
他问律师:“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要看你所遇到的情况是否复杂而定。”律师告诉他,“举例说,某人去世,他只有一个女儿,那么他的财产留给女儿绝对没有问题,但律师行却收到一封投书,指某人在何时何地与一名女子生下一个儿子,儿子有血缘关系,同样有财产继承权。这样律师行就要调查,调查的项目包括:投书所指的那名女子是否确实跟死者有密切关系,即使是有,那名女子的儿子是否是死者儿子也需要查证,还要调查跟那女子有亲密关系的是否只有死者一人,假若同时间有几个人就更加复杂,我们需抽丝剥茧地追查下去,直到问题弄清楚为止。在这段时间财产会冻结并由律师行托管,在这种情况下,不能仓猝地把财产托给任何一方。”
马汉明没想到情况会这样复杂,他问律师:“你这样说是否暗示这次有同样问题?”
律师姓郑,是颖怡家的长期法律顾问。
郑律师用很慎重的态度说:“不是,我刚才只是举例。”
“那么这次遗嘱的拖延执行,与什么问题有关?”他问。
“遗嘱拖延执行的因素有很多,例如遗嘱的真确性是否存疑,或遗嘱是否重叠,出现先后矛盾,亦可能涉及犯罪因素。”郑律师说,“人性有多方面,也给从事法律工作的律师增加了难度,请原谅我不能及时把财产交给你。”
郑律师以严肃的态度阻止了他再追问。
国艳姑姑的出现,使事情变得更加棘手,郭家原本只有颖怡一个人,忽然冒出个国艳姑姑,将来会不会出现第三个,第四个?
颖怡当初为什么不告诉他?她带了多少秘密长埋在黄土下的地底世界,现在他恨不得挖开她的棺材向她问清楚!
八 情人倒戈
那是两天前,一个早上的事。
他突然提早返回公司,公司里的人都感到惊异,马汉明在这间公司工作以来,从没这么早到的。
这是他日常生活程序的一个大变动,这变动出于一个突如其来的决定。
他快步走向前去,不理会别人的眼光,也不给他们预早通传的机会,就这样一手推开办公室的大门。
——两张惊慌的脸。
他也惊愕得呆住了。
办公室内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他早有预感会在场,所以很有心理准备,但另一个却是他料想不到的,难怪连他自己也意外得呆住。
那两张惊慌的脸,许正和碧琪。他们在他的办公室内!
马汉明早已发觉存放在他办公室的文件有被人翻阅过的迹象。
只是他不知道是警方做的,还是另有其人。
碧琪与许正勾结在一起,却令他始料不及。这个与他上过几次床的女孩,身份扑朔迷离。碧琪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动机?
碧琪借故接近他,他知道。
对送上门来的女人,马汉明很少拒绝。
接受,却不迷惑。
他一向保持头脑清醒。
有一次,他有事要留在公司,碧琪也在。
“我有些文件未打好,做完才下班。”碧琪说。
结果,写字楼只剩下他们两人。
下班后,他们一起吃宵夜,马汉明送她回家。
那天晚上,马汉明没有回自己家里。
马汉明是不爱她的。
他从来不爱女人,他最喜欢的并不是女人。
但他仍为碧琪奉献的第一次而着迷。这使他知道她并不是个随便的女孩。
这不会使他更爱她。
他始终不明白碧琪为何这样做,付出了却什么也得不到,甚至在公司里大家要装作互不认识。
马汉明严禁她在别人面前表露他们的关系。
这样一个活泼美丽的女孩,怎会与许正搞在一起?许正被安排到他身边工作,明显是为了监视他。
碧琪应该与许正没有关连,但是反过来说,碧琪是女孩子,利用天赋的本钱,要接近他就比许正容易得多。
马汉明的思路停在这儿。
碧琪否认这件事与她有关,她的否认有几分真几分假?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当时在翻查着什么东西,一件马汉明不知道而对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
这东西一定对他很有影响,虽然他目前还不知道这影响大到什么程度,但总是对他不利的因素,除非他知道——但他实在不知道那是什么。
夜深了,马汉明躺在床上,睁眼望着满室的黑暗。月影西斜,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可以看到朦胧的室内摆设,仍然是那样,没有变化,他却总觉得好像多了些什么。
仿佛黑暗中有什么在窥视着,这种被窥视的感觉是这样强烈,使他脊骨发冷,就像暴露在一个透明体中,浑身上下被看得清楚透彻!
突然,马汉明像被袭的猛兽般弹跳起来——这个极为不安的感觉并没有欺骗他,的确有人在窥视他,就在紧闭着的大门外!
他猛地站起来,推开门走出去,刚好见到一个黑色的背影从旋形楼梯跳到楼上——
马汉明紧跟着黑影上楼去,那里空荡荡的了然无人,他骤然地停住脚步,感觉到一阵遍体生寒。
这个别墅的顶楼是颖怡祖先安放骨灰的地方,两边墙上一幅幅布幔低垂,厚重的布幔后是放置骨灰的神龛,冷傲的月光从向西那一列高窗流入,在窗台地板上印上长长的银白色光影。
银色的月光和夜深人静的黑暗对比明显,使这楼顶小室内有种仿似深海的寂寥,楼室挂着先人遗像,黑暗中若隐若现的遗像,在清冷月色的阴影里显得神情惨淡,更使这一片地方深深隐没在神秘诡异的空气里,令人胆怯得不敢停留。
沉重的布幔低垂,刚才那个黑衣人不见了,只有马汉明一个直挺挺地站着。
马汉明在黑暗中站立了一会,突然壮着胆子走向前,猛然伸手把一幅布幔扯开——布幔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漆的神龛,隐藏在魑魅的暗影里……
马汉明双眉一扬,鹰隼似的眼光凶悍地闪亮,狂暴地跳过去,把一幅一幅布幔拉开,布幔摇动,整个楼室像被一阵狂风掠过,从前面的入口直往后扫!
“你跑不了,我一定要把你翻出来!”马汉明失去常性地叫道,狂乱地挥动着手。
一定要把神秘的幕后人找出来!他像个被不知名追捕者追逐的猎物,充满了恐惧,在恐惧中被步步紧迫,倒不如叫隐藏黑暗中的敌人现身,痛痛快快地分个高下。
颖怡死了,她的东西都是他的!
马汉明从来不让到手的东西溜走,在他的处世格言中,没有退让这两个字。他知道黑衣人躲在布幔后,楼室里没有别的地方可躲藏,那人也没时间走得那么快。
马汉明凶猛地向前,直翻到第七幅,布幔才揭开,一个黑衣人霍地跳出,迎面向他扑来!
马汉明向后闪开,黑衣人扑了个空,被马汉明一脚踢中腹部,一件东西从黑衣人怀中跌出,落在地板上。
别墅的人听到声音,纷纷跑了出来。
黑衣人不敢停留,跳出窗外,顺着外墙的石壁滑落,跳落花园。
黑暗的夜色立即淹没了他,他消失在树丛中不见了。
别墅乱成一片,仆人扰攘着向黑衣人逃走的方向追去。
马汉明转身下楼,他踢到一件东西——
别墅楼室的寂静被闻声赶来的仆人打破,现又随着追赶黑衣人的杂乱脚步声远去而恢复沉寂,森然惨白的月光中,马汉明踢到的是一个红色的本子。
马汉明按亮灯,月色被赶出窗外,明亮的灯光刹那间布满一室。
他把拾得的本子打开,颖怡娟秀的字迹骇然映入他的眼中:“今天,我邂逅了汉明,一个很有潜质的赛车手……”
九 郎心如铁
“是颖怡的日记!”马汉明轻叫,心中有些微微的不安。
他不知道颖怡有写日记的习惯,他的事越少文字记录越好,颖怡却写起日记来!
这时候看颖怡的日记,他有种很奇特的感觉,这女子已不在世上,她遗留下来的东西却依然无损地在这里。
他们相遇时,颖怡心内爱的位置恰恰是空着的,暂时没有人能进入里面占据它。
也不是没有人想得到她的心,像她这样一个出色艳丽的女子总是不乏追求者,只是她不为所动,仍然把她那丰富的内心感情空置着。
加上那种令人迷惘的对爱情的执著期待,特别显得绮丽迷人。
陪伴她去澳门看赛车的两个男子是杜文和安迪,二人温文尔雅,出身于良好世家,可惜太周到殷勤,殷勤得失去个性,反而令她厌烦。
她渴望的不是这样柔柔弱弱的人。
为了避开他们的纠缠,颖怡佯装不舒服,一个人偷偷溜到酒店附近的酒吧。在那里,她看到一个男子低头啜着威士忌。
这个男子肤色黝黑,浓眉下的眼神,上唇两撇粗黑的胡子带着狂野的气息,突出了他的男性魅力。
喧闹的酒吧丝毫没有影响那个男子,他冷然转动手里的酒杯,一派旁若无人的自傲。
安迪在酒吧门口出现,颖怡情急中向那男子走去,熟络地坐在他身边。
安迪走过来,看见她和这个男子在倾谈,她向安迪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
她停住,询问地望向身边的男子。
那人站起来说:“我叫马汉明,很高兴认识你。”
站起来的马汉明比安迪高出半个头,他伸手与安迪紧握,洒脱自信一派坦然。
安迪反倒不好意思,讪讪地坐一会儿就走了。
马汉明有趣地望着颖怡说:“男朋友吗?”
颖怡被他那半带笑谑的神气扰乱了心神,她不置可否地说:“谢谢你刚才的帮忙,我有事要先走,再见。”
她逃也似的走出来,还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第二天是举行赛车的日子,在赛车现场她意外地发现昨晚认识的男子是参赛车手。
在那场赛车中,马汉明得了第二名。
整个赛车过程里,颖怡为他那沉着骁勇的出色表现着迷,一颗心悬系在他身上。
比赛后,颖怡去那间酒吧找他。
马汉明那时正被一件无法解决的事困扰,无心恋爱,直到他得知颖怡是死去的富商郭继量的女儿时,颖怡和他的事才有转机。
结婚不到半年颖怡就病了,起初颖怡对自己的病症不以为意,到最后,她的病越来越重时,她开始怀疑了。
她患病后期性情大变,马汉明是知道的,现在从日记里窥知她的内心秘密,就像她从地底的墓穴中回来,面对面向他展示从活着到死亡的可怕心路历程!
马汉明从未如此直接地窥视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他看到的东西比他所想像的要震撼得多!
颖怡在日记中说:“我的身体一向很好,这个病来得太突然,后来我知道了,是有人谋害我!”
“当我发现这个真相时,我已被一群陌生人包围,什么人都不能相信,包括我的丈夫……”
“原来她一早就怀疑我的!”马汉明恨恨地说,“可是她却掩饰得那么好,令我完全看不出来!”
其实这也不是没有先兆的,颖怡死前那一刻的眼神,是那么冷漠疏远,临终推脱他的手,所有这一切,现在得到最直接的揭示,由一个已死的人亲自写出来。
“现在才来说这些都已没有用。”马汉明冷笑,以掩饰内心的慌乱,“怀疑是最没用的,除非有证据,否则仍然是空话。”
颖怡刚死时他确实有过极大的恐惧,救护车沿着海边公路飞驰的那个深夜,颖怡在送医院途中死了,他在紧张恐惧中去到医院,等待这件事被揭发——医生签发死亡证明,到底能否看出颖怡的真正死因?结果死亡证顺利签发。
此后他仍然不能松懈,颖怡下葬前,随时有意外的事件发生。
翻查病历、验尸或提出诉讼……只要有一个人对她的死提出怀疑和指控,他就完了。
假若真是那样,接下来一定是连串的法律程序,抽丝剥茧、锲而不舍的侦查,他一定会怀疑自己能否一直不露出破绽来。幸而没有人对颖怡的死质疑,他顺利地过了关,颖怡在世上的最后仪式——一个庄严肃穆的葬礼后,一切爱恨痴怨富贵荣辱都如尘如土,烟消云散,不留一点痕迹。
那么,颖怡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当颖怡最终发现谋害她的人竟是她最亲近的人时,已虚弱得不能走出病房去揭发他了。
她只有通过日记把要说的话记录下来。
从发觉被人谋害,到最后知道谋害她的人是枕边的丈夫,颖怡内心悲愤的程度远超过肉体上的痛苦。
马汉明双眼漠然地溜过那些字,他对颖怡的内心感情没有兴趣。
那些都是已过去了的,就像玩一个棋局,结局是他赢了。对他来说,预先知晓了结局的东西最后都变得淡然无味。可是跟着下来的字却令他不得不看,他双手禁不住颤抖,额上冷汗直冒——
马汉明看到的,正是颖怡在病情恶化时仍然挣扎着写下来的一段。那时候马汉明只有在她熟睡后才放松对她的监视,没想到她利用这段时间写下这样的话。
她在日记中写道:“我病至奄奄一息,这天从昏睡中醒来,看见他的眼睛充满杀机,心里知道逃不出他的毒手了——”
那时颖怡的心脏机能已被马汉明喂她服的药物破坏,病重垂危了。
她从他眼中看出杀机,他从她眼中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杀害她的人就在身边,是她的丈夫,这多叫人痛心——
“他谋害我是觊觎我的财产。”颖怡哀伤地写道,“这是他惟一的杀人动机,也是他和我结婚的目的。”
“我后悔没有听父亲的话。”颖怡继续写,“父亲告诉我,没有钱固然是爱情的障碍,有太多钱也会侵蚀爱情……”
颖怡这样写的时候,心里浮现着父亲慈爱的脸容,那时她多想在父亲温厚的怀抱中哭着说,“是我错了,没有听你的话!”
她从小被父亲过分地保护,从不用为金钱烦恼,全然不明白人性的自私奸诈,直到父亲得了癌症,自知不久于人世,那时候要去改变她已经迟了。
父亲带着对她前途极不放心的遗憾离开这世界,他去世后不久,颖怡便在澳门邂逅马汉明,并很快与他结婚,婚前并未告诉他她的真正身份。
她答应过父亲这样做的。
结婚后,她带着新婚夫婿回香港。
当时她不知道父亲为何要她这样做,现在才知道父亲阅人之深,可惜她没听父亲的话,对窥视她财产的人疏而远之。
假若听信父亲的话,她如何会有这样的下场?
她病得这样突然,当时也产生怀疑,却被他温柔多情的外表所骗,一直对他深信不疑。没想到最信任的人,就是要杀她的人!
“他扮演一个关心妻子的角色。”颖怡在日记簿上写道,“所有的行动都经过精密计算,他布置我患病而死的假局,却没想到我已留下了他杀人的证据,这个证据就在——”
日记在这里中断。
后面是一片空白——日记簿上有明显被人撕过的痕迹。
颖怡发现了他的企图,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暗中留下了他的杀人证据,他却没能知道证据在哪里。
秘密就在被人撕下的那页纸上!
他一把扫翻桌面上的东西,颓然跌坐在沙发上……
他强迫自己静下来,忽然心有所悟。
颖怡死前已经没法子走出这房间,她留下的证据必定还在房内!
十 百密一疏
马汉明冲向衣柜,狠狠地把衣柜里的衣服拉出来。他抓起一件衣服,手伸进袋里,紧蹙的眉尖一下子舒展开来——他找到一张纸,颖怡的秘密在这里!
他迅速地把纸条拿出来,脸上霍然变色!
颖怡在纸条上写着:“救我!马汉明要杀我!”
马汉明像碰到蝎子般把纸条撕掉,再拉过另一条裙子,衣裙里同样藏有字条:“请救我,马汉明下毒谋害我!”
“救我,马汉明是凶手,杀人凶手!”
衣服飞舞如山,马汉明面前堆放着各种各样的白色小纸,每张都写着同样的话:“救我,马汉明要杀我,救我!”
颖怡是何等可哀可怜,沉疴日重,被马汉明禁锢,无法与外界联系,只有偷偷留下求救字条,希望有天被人看到,可以代她送出去,揭穿马汉明的杀妻阴谋,把她从死亡边缘救出来。
可惜,围绕她身边的都是马汉明请回来的人,他们受马汉明的指示,严密看守着她。在那些人眼中,颖怡是个患有迫害妄想症的病人,正如她丈夫所说。
没有人相信她,她不敢把字条交出来,她不敢信任那些人。
她死了,被枕边的丈夫谋害死了,别人都以为她是病死的,她留下的字条却尖厉有力地指控杀害她的丈夫:“是你杀我,是你杀我,凶手!杀人凶手!”
片片白纸化作她的声音,是这样哀痛悲愤,令他躲不开避不了,一直在他耳边鸣响——
天亮了,仆人从外边走进来,看见马汉明坐在一堆衣服中间,身边丢满撕碎的白纸,眼神涣散,神情呆滞。
“马先生?”仆人试探着上前叫唤,“早餐准备好了,请下去用餐。”
“出去!你们给我出去!”马汉明狂暴地叫着,抓起手边的衣服往外掷去,“出去,我叫你们滚出去!”
仆人纷纷走避。
他身边的衣服如雪花般飞出……
马汉明不能控制自己。
他被揭发的恐惧包围,颖怡留下的字条,把他自以为设计完善的谋杀揭发,颖怡知道他的杀人计划。
颖怡不会放过他,颖怡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第二天他回到公司,回到他那豪华办公室内。
他不会就此放弃,不管颖怡愿不愿意,在法律上他仍然是她的丈夫,没有人能把他从这个位置推下来,谁也无法阻止他得到颖怡的财产。
他开出一张巨额支票,过了不久,持票人在银行致电给他说:“银行不予兑现支票。”语气极不友善。
马汉明拨电话找银行经理,经理告诉他说:“我们接受贵公司总裁的电话,凡以该公司名义开出的支票均要有他的加签。”
“公司里一向没这个规定,我想这中间有误会,或者有人传错了话?你可否查对一下?”马汉明说。
“不是别人传话,是我亲自接的电话。”银行经理仍然很客气,“或许马先生可以亲自向何威廉先生查证?”
“何威廉先生?是何威廉亲自给你的电话?”马汉明做出仿佛刚刚想起的样子,“我这两天有事离开了香港,在这期间公司有了新规定也说不定,他什么时候给你电话的?”
“昨天早上。”银行经理抱歉地说,“我们也是照规定办事,有不方便之处,敬请原谅。”
“哪里的话,银行的立场我是明白的,看来我还是早点回公司,相信公司已出了有关的通告。”马汉明语气轻松地说,“何威廉是个急性子的人,想到新主意就立即执行,行动比年轻人还要快。”
马汉明放下电话,脸上余怒未息。
何威廉通知银行,凡以公司名义开出的支票均要有他的加签,他现时不在香港,支票若要由他加签,公司的运作必定受影响,何威廉不会这样做,除非——除非他根本就在香港!
何威廉在香港,他一直没离开过——
马汉明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何威廉一直没有离开香港!怎么他就没想到这一点?有了这个想法,一切疑团皆明朗了。
对何威廉来说,把韦德放在代他管理公司的位置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可以为所欲为,而不必与马汉明对话。他是借助韦德之名义挡住对方的反击。
马汉明毫无办法。
你可以面对面对付一个人,却无法向一个看不见的人出手。
现在他终于抓住了这幕后之手——何威廉根本就在香港,他就在公司内!
马汉明怒气冲冲地去找何威廉。公司不是他一个人的,他无权规定支票的效力。
他气愤地来到何威廉办公室前,他的女秘书却挡在门口说:“董事长不在。”
“我知道他在里面,昨天早上他还在这里打过电话给银行,这次我一定要见到他!”马汉明强硬地说。
“你说的是昨天早上,可是他今天又走了。董事长去了洛杉矶开业务拓展会议。”珍妮展示她迷人的笑脸,用美丽的眼睛看着他说,“他没有告诉你吗?”
马汉明不吃这一套,他推开挡在门前的珍妮说:“何威廉在不在里面,我看过就知道,你给我走开!”
他推开门,期望见到何威廉,却骤然失望。
韦德坐在那里,从文件堆中抬起头来,公事公办地说:“马先生,进来前请敲门,找我有什么事吗?”
马汉明不答他,心中只想着:何威廉不在,他不在那里……
从韦德的办公室出来,马汉明碰到碧琪。
碧琪抱着一大堆文件,见到马汉明,她立即转头就走。
马汉明的动作却比她快得多,他上前拦住她去路说:“看见我就走,这么讨厌我吗?”
“请你走开。”碧琪望着脚尖说,“这是公司,我有我的工作。”
自从那次马汉明发现她与许正在他办公室后,便再没有找过她。
既然是这样,他这个时候还拦着她干什么?
公司里人人都忙着工作,走廊里就只有他们两人,惟其如此,也就没有人看到她的羞态。
“我想问你,这个周末我要去澳门,你有时间吗?我们一起去?”
他望着她,向她提出这样一个邀请。
叫碧琪陪他去澳门,是他看到碧琪后决定的,经历这一番挫折后,他很想离开香港散散心。
当然,他们去澳门也有其他原因……
对他提出的邀请,碧琪显然是感到意外。
“时间是有的,而且我很久没去那里玩了,但是——”
碧琪的语气在推辞与接受之间。
“没有其他事就陪我去,我去订船票。”马汉明的态度有点专横,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就立即走开。
两个人都不提那天上午在他办公室内发生的事,事情这样快就风平浪静地过去,他连问都不问,这使碧琪心里忐忑不安。
为什么要去澳门?马汉明说有点私事。
到底他的私事是什么,他也没有解释。
来到码头时,船快要开了,他差点赶不上船。
他是最后一个人闸的。
闸口关上,马汉明向船上旅客望去,紧锁的双眉展开了。直到现在,他计划的第一步,才可以说是顺利展开。
船在碧波上航行,阳光的闪耀真确而又实在,并不是梦。
冷冷的,马汉明的态度永远是冷冷的。
“你最近调进了韦德的办公室?”马汉明果然问她。
那是因许正的关系。许正追求她。有一天问她愿不愿去韦德的办公室工作。
她点头答应了。
马汉明与韦德关系恶劣,在这个敏感的话题上,碧琪尽可能轻描淡写:“我在韦德办公室做助理秘书,与在外面做打字员的工作差不多。”
是差不多吗?起码她就知道不是。
调进总裁办公室,是很多女孩梦寐以求的。”马汉明这样说,碧琪拿不准是讽刺她还是实事求是地说出事实。
碧琪不敢在这话题上说下去。
“刚才你迟来,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扯开话题,回到目前,才是她最想做的。
“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会有什么事?塞车阻时间而已。”马汉明说。
他是故意迟来的。
他是最后一个人闸,摆脱了在陆地跟踪他的人,那么船上就再没有人盯梢。
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船上似乎没有人注意他们。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他这样对碧琪说,对另一个女人——国艳住在他家里的事,则绝口不提。
碧琪和国艳认不认识?到目前为止,只能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这两个女人在颖怡死后才在他身边出现,一个在家里,一个在公司,而且她们的底细他都不知道。
国艳冷,碧琪热,两种不同的极端。
她们出现在他身边,是巧合?还是根本不同的两件事?这到底有什么含义?
丁正浩警告他的话,他不能不相信真有其事。
他把围绕在身边的人逐一检核。
韦德,在颖怡死后出现,是何威廉的代理人;叶作新和许正,韦德的助手,是否也代表了他们是何威廉的人?
要真正说出他们的身份却很困难,他们也许代表何威廉,也许不。
这种被监视的感觉所以害怕,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哪方面的人。
碧琪和国艳,会不会与那些人一样,也隐藏着另一个身份?
他起初怀疑国艳,后来证实了她是颖怡的真正姑姑,他心里的恐惧就更大。
颖怡的姑姑若对侄女儿的死因有怀疑的话,她可住到家里来,以谋杀现场作侦查的起点,最大的优势是她可以接触仆人、医生,以及当日围绕在颖怡身边的所有人。
你总不能处处防范一个住在你家里的人。
他但愿国艳不是抱着这样的计划而来。
现在他终于放心了,国艳大概没有估计到她的行动会落到他的掌握中吧!
十一 别墅秘道
那天,马汉明比平日提早了回家,他把车子停在别墅远处的树林内,徒步回来。
花园里没有人,花匠的儿子在乡间结婚,他请假回乡喝喜酒去了。
他事先把瑞叔打发开,不想有人阻碍他的事。
他没有直接上楼,他在花园树丛中等候。
国艳对近日发生的事超乎寻常的冷淡,引起了他的注意。
以国艳的本性,别墅发生那样的事,她必定会出口讽刺,惟恐天下不乱。
但是她没有,她那违反常性的表现,只说明一个可能——她注意力不在此。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令马汉明开始对她注意的是,一天早上他看见国艳进入图书馆。这间图书馆建在楼下靠近花园的地方,有独立通向花园、不需经过大门入口的边门,由国艳以前的睡房改建。
国艳进去以后不久,他也跟着进去,但却没有见到国艳。
他觉得很奇怪,当时他看得很清楚,国艳确实进去了,没有出来。
趁花匠返乡饮宴,他特意提早回来。
只见国艳从图书馆出来,带上了门。
他知道国艳要去海边散步,她每天都要去的,这是个保守刻板的女人。
暂时国艳不会回来。
他轻轻拨开草丛向图书馆快步走去,打开门进入里面。
到处都摆满了书,书柜分成数行,齐顶的高身书柜分门别类摆放着整理好的书,微尘在高处窗口照射进来的阳光中飞扬,一阵古朴宁静的书香气息在室内弥漫。
马汉明不是爱书人,他只是粗略地看书。
这些书由瑞叔整理,他一直都协助颖怡父亲这方面的工作。
颖怡父亲喜欢古玩字画,也有兴趣收集古书。
马汉明很少到这里来,他喜爱驾驶,与古画研究是风马牛不相及。
书本排列成行,他看过了,没有什么特别。
国艳进来干什么?她果真嗜书成狂,每天早上都要来啃书读章?
他不相信如此,他继续看,希望找出答案——
有人声向这边传来。
马汉明不想被人看见,他拉开身边一个书柜的门,闪身躲进去——一阵重物坠地的声音,他眼前一黑,跌落进一个深洞。
马汉明揉着跌痛了的脊背,双眼逐渐习惯黑暗。看清楚了,那是一条狭窄的地道。
他沿着地道的梯级前行,来到一个很小的地窖,里面的东西叫他看傻了眼——
窖洞里摆放了不少古瓷具,明朝清朝的都有。
一个摆满了名瓷古玩的地洞。
这个发现使他剔除了对国艳的防范。
他和国艳两人都是颖怡死亡的既得利益者,国艳回来不是追究颖怡的死因,她垂涎的对象是她早就想得到的,她哥哥留下来的一批瓷器古玩,这批名瓷价值不菲,足可令她富足挥霍地度过一生。
他也知道了颖怡父亲和何威廉合伙做的是什么生意,还有他们迅速发迹的原因。
何威廉必定不知道还有一批名瓷留在他的同伴手中,颖怡嗜古玩成狂的父亲把这批名瓷据为己有,除了可以满足其收藏欲望,也增加了他的财富……
颖怡是郭继量的女儿,必然知道父亲的事,她却严守秘密,连对丈夫也不说,这令他对颖怡的性格有深一层的了解。
无论如何,国艳对他的威胁解除了。
马达声隆隆,水翼船全速驶向澳门,马汉明向身边的碧琪望去。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了。
十二 是敌是友
走在澳门的街道上,碧琪的心情好起来,她挽着马汉明的手,完全忘记了不愉快的事。马汉明看来也有了点笑容。
他约碧琪去澳门,是对碧琪的一次试验。
他特意最后一个人闸,使跟踪他的人被迫留在岸上。假若船上有他们的同伴,即是有人泄露他到澳门的事,而知道这事的只有碧琪。
现在船上没有他们的人,他对碧琪就不必再怀疑了。
“等会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的心情轻松起来了,这时候才真正地留意起周围的街道。
近日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一个藏在心里的愿望,此时无法抑制地升起来。
很快就要见到那个人了,这世界上,惟一一个他最想见的人!
“你要带我见谁?”碧琪说着,转脸过来向着他。
马汉明正想说,最后还是把话咽下去——且慢,为什么要现在告诉她?
幸而他立即把话打住,因这时候他又看见跟踪者。
不是原先那个人。他一眼就看得出,街上有假装在摆卖的小贩,他的眼睛溜溜地转向马汉明这边。
他的脸色冷下来。
碧琪没有发现,还一个劲儿追问:“你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他是谁,男的还是女的?我们要见的是谁?”
“我现在什么人也不见,只要打个电话。”马汉明闷声说。
只有留待下一次,等事情过后,他终于安然无事时才见那人了。
现在,他只能打个电话——
他走进一间葡国餐厅,拨通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找谁?嗳,找谁?”
心中一阵热流涌了上来,他用手按住话筒,贪婪地听着这声音。按住话筒,是他怕自己忍不住叫了出来,那时,他的防线将会崩溃。已经来到了这里,就在那人的附近,他竟然止步不前,不去相见!他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他本来想说:“我现在香港,暂时没时间回家看你,等有时间,我再回来。”
“你在香港?我不信!你一定在这里,就在这附近,我由你声音听得出来!你一定有事瞒着我,为什么你不回来,发生了什么事?”
仿佛听见对方急切的声音,稚嫩的嗓音清楚地传过来,她不会相信他的话,假若没有事,他一定会回来看她的,怎么他现在不回来……
仿佛看见泪花在她眼内打转,仿佛看见她焦急的脸容,汗珠在她脸上滴落,他们住的地方很热,现在已是三十三度的天气——
然而,他什么也不能说,连说再见也不能,他怕自己忍不住,做不到自己决定了的事。
放下电话,他站在原地,并没有移动脚步,脚下像生了根似的站着。
正是中午时分,嗡嗡的人声像煮沸了的热水,到处是人和车,还有玻璃门外白花花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耀。
碧琪在茶座卡位上向他抛来一个微笑,又指着身边一个座位。桌上摆着两杯清凉入心的菠萝水,冰块在杯中浮沉,与外面的阳光辉映。
这就是当时留在他脑海的印象。
从港澳码头闸口出来,已是晚上10时多。
马汉明与碧琪已经冰释前嫌,他对她的谅解是来自他刚才那个电话。对于一个与电话中人年纪相仿的女孩,他不能也不愿意往不好的方面去想。
况且他也想通了,假若碧琪是为监视他而来,又何需有人在后面跟踪。
马汉明估量目前的处境,颖怡的事是一个具杀伤力的计时炸弹,他无法预料它将会于何时爆发。俗语说今日不知明日事,在重重敌意中有一个不用防备的人做朋友,对他而言是一件奢侈的事。
夫复何求?
他步出闸口,习惯性地摸摸口袋,香烟没有了,刚抽完。
“你先走,我去买烟。”他告诉碧琪在码头大门内等他,然后跨着大步向商店走去。
碧琪在码头门口等候时,背后有人在她肩上一拍。
“谁?”她回头,那是阿生。
“我去你住所找你,看更说你去了澳门,我想到你不会在澳门过夜,特意来这里等你,我送你回去?”阿生的话里满是邀功的殷勤,他伸手过去拿碧琪肩上的背囊。
“不用了,我自己拿——”碧琪退后躲开。
她只想阿生快走。
“不用我送,有人一起去?”阿生的眼睛黯淡了,“是那个与你一起在酒店咖啡座喝咖啡的男子?你和他一起去?”
“是又怎么样,我又没说过和你好。”碧琪不想和他多说,只希望马汉明回来之前他快消失。
阿生却不动。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阿生承认失恋的事实,“我没有钱,样子又不够威武潇洒,但爱情有时可以是单行路,我不望回返的爱,只希望对你好……”
阿生说得很动容,他只要碧琪允许他跟随左右,即使她不爱他也没有关系。
无私奉献的爱,可惜碧琪不领情。
“你还在这里说什么,快走吧!”碧琪焦急地说,马汉明就快回来了,阿生还是不走!“快走吧,走呀!”
碧琪推他——可是已经迟了!
马汉明已经回来,就站在后面,瞪着眼睛看他们——
一阵吓人的沉寂之后,马汉明快步地离开,她追上去。“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解释!”她叫,希望拉住他。
马汉明站住:“你要解释什么?解释你从来没有骗我?你是否要告诉我你不认识这个人,那天晚上是我眼花,抢你手袋,安排假意被劫的闹剧的,不是那人?”
他们两个人站在街上,阿生被他们突然爆发的争闹吓得呆站一旁。
“我承认那件事是我不对,但我对你是没有恶意的,其实我一直想帮你。”碧琪说,“你信不信都好,我只是想帮你——”
马汉明阻止她说下去。
“你说什么也没有用,我不想听也不想知道。”
“你就这样,一点也不听我解释吗?”碧琪声音微弱地说,马汉明神情冷峻,她知道他接受解释的机会很小了。
马汉明走了,高大的背影,微微地向前倾斜,很疲惫的样子,最近以来发生的事令他真的觉得累了,累得什么也不愿想——
这天下午马汉明感到有点不寻常——
正在他办公室工作的许正被叫了出去,整个下午他和叶作新都没有回来;碧琪被叫进总裁办公室;总裁办公室人出人进,显然是为了什么事忙着。
他走的时候,总裁办公室灯火通明,里面的人仍在忙忙碌碌……
一种忙乱的景象,显示有什么事在进行。
他总觉得有不祥的预感,令他心神烦乱,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此刻,他在寂静的睡房里,宛如听到自己的心跳,天文台广播说有一股低气压笼罩香港,更令他心烦气躁,令空气更加沉闷。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他从床上跳起来。
“铃铃——”电话铃声固执地响着。
一次又一次……
不能再当做听不到,他伸手过去。
电话里的是碧琪的声音。
“你可否过来,我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碧琪说,“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他对碧琪仍然存有戒心,她的话他根本就不信。
碧琪却不说。
“你先来了再说,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的。”她说。
从澳门回来后,他们俩已形同陌路人。
这是什么时候!要应付的事是这样多,一个态度如真似假的女孩,是那样地烦扰着他,清新脸孔,蛇蝎心肠……
“你现在立即来我家,否则你会后悔的。”
不待马汉明答,她已放下电话。
马汉明犹豫,对这女孩,他其实不应该再相信的。
已经很晚了,墙上的挂钟敲响10时,去与不去,他得在这时决定,去的话不能太晚,碧琪透露过她住处的看更在12时锁大门,要麻烦看更开门就不好了。
时钟指正10时15分。他抓起外衣出门而去。到碧琪家时,他推开虚掩的大门进屋,地上有一个黑色的人影。
他走过去,赫然发现碧琪倒在地上,背上插着一把刀,他探她的鼻息,她没有呼吸!
碧琪已经死了!
马汉明从恐怖的杀人现场跑出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坐上车子,迅速离开那座大厦,终于到达一个远离肇事地点的地方,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了。
他掏出一张相片——他从死去的碧琪身上取出的相片,就在灯下看。
他骤然呆住。
那张相片,是他和颖怡的合照!
他不记得何时与颖怡拍过这张相片——他们在澳门的赛车场上,颖怡亲热地为他揩着汗,他则刚到达车道上的终点,身上还穿着赛车手的服装。
他和颖怡的相片怎会在碧琪的身上?碧琪从何处得来,又保存在何处?或者她原本就认识他们两人的?
太多解不开的疑团,这时候他才发现最可怕的还在后头,他装着信用卡的皮夹子不见了,遗留在凶案的现场!
这一下,他才真正的呆住——
这个发现对他的打击可真大,他把头枕在驾驶盘上,苦苦思索。他但愿自己记错了,但不幸的是,他这个想法完全不正确,他那个皮夹子的确是遗留在碧琪那里了。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他要把皮夹子拿回来,怕也得去。
重回那个地方比当初贸贸然然不知道时去需要更大的勇气。是谁杀了碧琪?她为何被杀?这些事他都无暇考虑,只知道若不拿回证件,他就脱不了关系。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哪些场面是要避免的。
当他回到那个地方时,大门仍是他离开时那样虚掩着,他庆幸还没有人发现,忙推门进去赶快找皮夹子,然而他跟着却像傻子般呆住。
不可能的,根本就不可能!
碧琪不见了,碧琪原本俯伏的地方空空的,碧琪的尸体不翼而飞!
这个发现带给他的惊吓,比刚发现尸体时更甚,他盯着碧琪伏尸的地方足足半分钟,才醒悟到要快些离开现场。
幸而皮夹子仍在,他俯身捡起,急忙离开那里……
跟着那几天就在提心吊胆中过去,他留意着报纸新闻有没有关于发现尸体的报道,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
没有。一切风平浪静。写字楼工作如常,没有人为了数天没见到碧琪上班而奇怪。
马汉明回想当晚碧琪打电话给他时说:“我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与你有切身关系的,你不来的话会后悔。”
马汉明肯定她的死与此事有关。她身上带有他和颖怡的相片,这一点最令他想不通,就如同她的身份之谜。为结识他而安排被抢劫的假戏,到他的公司工作借故接近,对他表现款款柔情,这一切究竟是什么目的?
几天来的忐忑不安使他几乎忘记了颖怡的事。直到一天,写字楼来了两个警探,颖怡的事才被重新提起。
十三 医生证词
警探的名字是杜伦和陈超,他们是来调查颖怡的死因的。
“我想你们弄错了。”马汉明带点讶异地说,“我妻子的死因并无可疑,有医院签署的文件作证。”
“死因有无可疑要看事件真相而定。”杜伦说,“郭颖怡的案子已交由死因研究庭裁决,我们现在在做的是聆讯前的调查。”
马汉明说:“所有人都知道我妻子死于心脏衰竭。”
“起初我们也和你的想法一样,后来有人交来这件东西,推翻了原有的看法。”杜伦说着,精明的眼睛看定了他,“你可认得上面的字迹?”
杜伦手上展示的,正是颖怡的求救字条!
“经专家鉴定,证实是你妻子郭颖怡的笔迹,警方根据她亲笔对你的指控,要求开庭裁定死因。”
马汉明失笑说:“她的精神有些错乱,一个精神错乱的人的话,可以当真吗?”
一直没有发言的陈超此时开声了。
“谁可证明郭颖怡的精神有问题?”陈超说。
“家里的仆人,受聘照顾她的看护都可作证。”马汉明神态自若地说,却有意略去丁正浩。他直觉地认为丁正浩的看法有问题,选择对他有利的证人,是他在目前处境中最需要的。
死因研究庭的裁决对他来说很重要,假若裁定的结果是死于谋杀,警方就要将与案有关的人缉拿归案。
那就是说,警方会拘捕他,落案会拘捕他,落案检控。
颖怡果然不放过他,即使死了也不放过他!
想到颖怡留下的证据——她的日记簿上被撕下的内页——落到别人手中,马汉明心里总是惶惑不安。他极力回想,猜揣她有可能留下证据的地方。
他把毒药混在牛奶里给颖怡饮用,那种药破坏颖怡的心肌功能,使她因心脏衰竭而死。
他逐步增加分量,使颖怡病情与心脏衰竭症状根本没有区别。当时丁正浩的诊断并非出于疏忽,而是无法发现。
连续不断地用药后,颖怡的心脏机能完全破坏,即使停止服用也不能使之恢复原状,那时颖怡已经离死亡不远了。
马汉明密切注视颖怡身体的变化,在颖怡病重垂危的前几天,他聪明地停止使用混合药物的牛奶,这样,颖怡死时,医院便查不出颖怡胃里有那种物质的成分。
他轻易过关,布置周密的计划成功了。
岂料颖怡把他杀人的证据留下了!这怎么可能,他不相信一个病重将死的人竟可以在他严密监视下留下什么东西来!
“毛巾!”马汉明脑里灵光一闪,刹那间明白了!
颖怡就在那时,在他面前把证据留下来。
毛巾吸满牛奶,牛奶留在毛巾里,等于那种破坏心肌功能的物质留在毛巾上!
颖怡果然聪明,他设下毒计把颖怡一步步推向死亡,颖怡却不动声色地把死亡圈索的另一边套在他头上。
马汉明感到那个套索开始勒紧了。
一经发现自己处于末路途中,日常不被注意的小节均浮现上来。是谁知道颖怡留下字条,并把它交给警方?知道内幕的毫无疑问一定是别墅的人,这个人就在暗处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死因研究庭开庭审讯颖怡的死因,所有证供都对他不利,他几乎可以预知裁决结果——郭颖怡死于谋杀,被她枕边的丈夫谋杀!
马汉明脸色灰败地抬起头来,原本令年轻女孩着迷的眼睛里透出极度恐惧。
太可怕了。他不能让人审判,他要走,现在就离开这个地方!
有了这个决定,他立即一跳而起,先要等周围的人睡熟了,他才好离开别墅。
但很快的,他就像被重物击倒般骤然退后——别墅下面有两辆陌生的车子,车子附近人影憧憧,走不成了!
第二天是死因研究庭开庭聆讯的日子,马汉明出席聆讯。
向警方举报的人竟是瑞叔——别墅里那个身体佝偻、干瘦的老仆人。颖怡病后,他和另一些较老资格的仆人被禁止进入她的房间,直到颖怡死后他们进去打扫消毒,在床褥下发现那张字条,然后立即报警。
马汉明辩称:“我的妻子郭颖怡患病后期精神极度紧张,患有迫害妄想症,总想着有人谋害她,对身边的人都不信任,因此我换过很多照顾她的看护和贴身女佣,这都是事实,她们可以作证。”
曾在颖怡身边照顾她的人都出庭作证,他们的供词与马汉明相同。
聆讯庭围绕死者是否有迫害妄想症展开辩论。病人若然有迫害妄想症,便会很容易想像身边的人谋害她,这些人包括仆人、医生、看护,甚至是她的丈夫。
假若真是这样,那么她那张“救我,马汉明是凶手!”的求救字条就令人怀疑是否存在谋杀。
现在,最关键的一个证人——负责诊治病人的丁正浩医生出庭接受聆讯,丁正浩的供词令马汉明不能置信地瞪大眼睛——丁正浩说:“根据我为病人诊治的观察所得,病人精神极度紧张,确实有严重的迫害妄想症!”
马汉明倒坐在聆讯庭的长椅上,所有的力气仿佛一下子都飞出体外,只有腾云驾雾的感觉,四周一切混乱得仿似失去真实感。
旁听席上听众离座的声音,庭警法官退庭的声音,感叹,各种各样的声音,纷纷在空气中飘浮,最后消失于宁静。
整个庭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脚步虚浮,证明他当时多么紧张!
在死因研究庭里,丁正浩证实死者患心脏衰竭,一直由他负责诊治,治疗期间,病人情绪极不平静。马汉明处心积虑地营造深爱妻子、彬彬有礼、果断有为的年轻丈夫形象,精神上处于高度戒备,连睡梦中也不敢松懈。现在一切终于过去了,一刹间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经过法庭的判决,颖怡的财产是他的了,现在只有一个要人对付,那就是国艳。他知道该怎样做。
十四 杀人灭口
静静的书室,书籍都笼罩在晨光里。
书室外人影一闪,黑影飞快地蹿进屋内,打开书柜的柜门,消失不见了。
通往地窖的隧道传来脚步声,黑影脚步轻快,很快就到达地下室。
地下室里,早已放着几个包扎好的木箱,摆放在陈列架上的古玩名瓷早已被收进箱内,1小时之后,会有船来海边接应。
这批古玩文物运到海外,将会带来一笔巨大的财富。
进来的人把围在头上的披纱解开,露出精明有神的一双眼睛——
那是国艳。她精神奕奕,穿一套轻便的长裤套装,手袋里放好了旅游证件,准备带这些箱子远行。
她待货品装运后就走。
最后一次,她环视这间地下室,是这里的东西吸引她从侨居多年的英国回到这里来。
这是最后的机会,失去了不会再有。
死因审讯庭的判决出乎意外地对马汉明有利,迫使她提早进行运古玩的计划。
她不希望临行前有差错。她细心地查看装运箱的接口,箱子被牢牢钉紧,看来没什么会令她忧虑的了。
地道上传来脚步声。
“小时候我很渴望来这里。”她没有回头,继续说着,“这地方对我来说是个禁地,我只能偷偷地来,那时候我就想,总有一天我会得到这些东西。”
“现在你已经得到这些东西,它在你钉装好的木箱里,你梦想成真了,想把它带到哪里?”身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人边说着边走进来。
国艳在原地不动,脸上的表情僵住。
显然这不是她期望的声音。
进来的人是马汉明,该死,她怎么也想不到!
“你怎会进来的?这是我私人的地方!”她挺直腰,先发制人,用一贯冷傲的声音说。
现在的形势对她还不太坏,她想着怎样脱身。
“我跟着你进来的,你不察觉而已。”马汉明打量着她轻便的装扮,这是惟一一次没见她穿上与颖怡相同的服饰,穿回自己的衣服令她看来有种精明能干的感觉。
“要远行吗?”马汉明说,朝那些木箱挥挥手,“带这些箱子去?”
“是的。”国艳说,“这是我过去留下的物件,我要带返英国。”
“过去留下的私人物件?那真不错。”马汉明这时已经走了进来。
“我怀疑你偷取了一批珍贵文物收藏在这里,假若你说不是,请打开给我看,我证实了那的确是你的私人物品,便可以让你走。”
他稳稳地站在门口通道前,一副冷峻的表情。
“我有权保留隐私,在外面生活了多年,我学会说一个字,你想知道那个字是什么?”国艳走近他说,“那就是‘不!”
她的手里多了一支手枪,小巧玲珑的枪管对正马汉明的太阳穴!
“你最好乖乖地听话让开,否则请你到地府找你的颖怡去,对挡路的人我决不会手软!”
她把枪管对准马汉明,正如她所说,她对挡路的人决不会手软。
付运的时候快到了,时间急迫,她再也没别的选择。
马汉明当然知道她这话的真实性,这批实物她志在必得。
“既然你一定要得到,我也无话可说,看来我们倒是天生一对,为求利益不择手段。”马汉明苦笑着说,突然飞起一脚——
他踢中国艳的腰部。
国艳惨叫一声倒下,马汉明已坐在她腰背上,紧握她拿枪的手。
“要做到身手敏捷你还得下一番苦功。”在他铁腕施压下,手枪已落在他手里,他把手枪的枪膛推上,说,“下次出手之前要先估量自己的实力。”
他把枪指正国艳的前额,国艳极力向后缩,紧紧地闭上眼睛!
突然,背后有什么狠狠打来。
一阵痛入心脾的疼痛,手枪被震脱一旁,马汉明倒下了。
袭击马汉明的瑞叔扶起国艳说:“这里由我来应付,趁他未醒之前你快走!”
“不,不带着这些东西我是不会走的。我们先把他捆绑起来,再把这些东西抬出去。”
国艳把枪拾起,找来绳索,正要俯身把他绑紧,假装昏迷的马汉明突然从裤管抽出一把尖刀,一刀扎在国艳的肩上!
手枪重新落在马汉明手中,瑞叔扑过来与马汉明纠缠,一边着急地叫着国艳:“快走!这里由我来顶着,你快走啊,快走!”
“我不走,我要与你一起——”国艳忍着痛爬过来,鲜血从伤口涌出,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瑞叔拼全力把她推开——
“他不是个好人,他杀了颖怡,连你也要杀的,你走啊,别管我!”年纪老迈的瑞叔死命地抓着马汉明双脚,已经快没力气了,仍然紧紧地抓着!
“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国艳万般不舍地叫着,含泪而退……
瑞叔瘦脸上的小眼睛无畏地看着马汉明,马汉明的刀尖向着他。
马汉明不会杀他,当时他是这样想的。
马汉明的想法显然与他不一样。
“你也不是好人。”刀尖旁的脸是那样阴冷,马汉明说,“居然去法庭告我?想不到一直在我身边策谋告官的竟然是你!”
“你想怎样?谅你也不敢杀我!”
马汉明的脸色有种攫住了猎物的残忍,瑞叔惊恐地看着迫近的刀尖,竭力地说:“我不见了,人们会找我,警察会找我,他们会怀疑是你杀了我……”
“不会。”马汉明说,“没有人会找你,这是个无人知道的秘室,一个最好的埋尸场所。别人只会认为你畏罪潜逃,她同时失踪,更证明你们二人合谋告我不果,双双离开。没有人会找你,你所信赖的警方也不会找你——”
从马汉明冷峻的声音中,瑞叔知道他已经难逃毒手了。
十五 天网恢恢
把瑞叔解决掉,封闭了密室,把那批古玩文物运载到邮局寄出,上面写了一个名字,那是他在澳门打电话联络的,他在世上惟一最亲的人,他的妹妹。
啄木鸟2000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