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王朔策划后半生码字生涯

2000-08-21 09:46焦国标
啄木鸟 2000年7期

焦国标

王朔的作品我读的不多,加一块儿顶多有5000字,十来年前读的,但是印象深刻。最深刻的印象是其中一段山东快书:“啷哩个啷,啷哩个啷,你让我进了你那个裆,我就让你入我这个党。”王朔说自己是小丑,是流氓,是痞子,我信。王朔说自己和哪个都不一样,我不信。王朔是语言的王朔,北京土话的王朔。王朔自我调侃说是百事不成才想起来摆弄小说。的确,有王朔这样语言天赋和地域厚赋的人,北京城车载斗量,用一句北京土话叫“臭大街!”自小生长在皇城根下的北京人,随便拉一个,都能给你云山雾罩乱侃一通。这种人个个都是潜在的大作家,就看机缘了。王朔是在谋生的绝望之海上抓一根稻草,没承想抓住了文学,好,机缘到了。因而王朔的成功不是他和哪个都不一样的结果,他没那么天才,是他抓巧了这根稻草。

这一点王朔很坦白,很谦卑,很有畏,也很感恩。《无知者无畏·我看王朔》里王朔写道:“王朔浪得虚名主要是靠他那批以调侃语言为主的‘顽主系列。这批小说有功,功也不在他。语言不是数学公式,发明权不在个人而在已经使用这种语言的人群,这是不可以颠倒的。说哪个作家发明了一种语言那是胡扯,你不能说莎士比亚发明了现代英语,但丁发明了意大利语,他充其量是一个整理者,第一个最出名的使用者,或者反过来说,他是借此而扬名的。当代北京话,城市流行语,这种所谓以‘调侃冠之的语言风格和态度,是全北京公共汽车售票员,街头瞎混的小痞子,打麻将打扑克的赌棍,饭馆里喝酒聊天的侃爷们集体创造的。王朔仅仅是因为身在其中,听到了,记住了,学会了,并因为没有书面语表达能力,不得已用在自己的小说中,本来是讨巧,不留神倒让他成了事儿。”

他还具体指出几句看上去特别王朔、好像是王记专利语言产品的句子的出处。“‘玩的就是心跳是他们一起玩扑克的北京作家苏雷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被他偷了;‘过把瘾就死是东方歌舞团后台流行的一句玩笑语,被他看演出听去了;‘千万别把我当成人是当时市公安局宣传科的付绪文一跟人开玩笑急了就说的;‘早死早脱生是梁左打麻将时劝人快出牌时的用语……一个作家生活在人群中,如同一条蛔虫生活在人的大肠中,不是说你不可以吸收他人的营养把别人的话变为自己的语言,但要知道感恩,王朔要再说那些北京话是他的独创,我第一个抽丫的。”

这是王朔的自白。他说没说过“独创”我不知道,有些评论者是说过这样的话的。王朔说他要第一个抽自个儿,实际表达的是对那些隔靴搔痒的评论的厌恶。北京皇城根下,街坊邻里老少爷们儿,舌头尖子上滚了几百年的语言,特别是风格,已经完全成熟,珠圆玉润,把它们随便串巴串巴就能造就一个大作家。王朔串了,王朔成功了。王朔的成功是另一个老舍的成功,北京土话的成功。老舍的成功是老北京老街坊语言的成功。王朔的成功是新北京新痞子语言的成功。北京新痞子语言也是皇城根风土滋养出来的新痞子语言,不是石家庄、张家口的新痞子语言可比的。一次我坐北京904路小巴,碰上一位爷,绝对是小丑、痞子、流氓的成色。我没有聆听过王朔,但我敢说王朔绝对比不上他。那个出口成章,那个插科打诨,那个嬉笑怒骂,而且几乎句句押韵,真让我这外乡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如果有王朔的倒霉,走投无路码起字来,绝对再没王朔什么事儿。又一次,上下公共汽车,挺拥挤。一个大兵带乡下媳妇和孩子下车,他下来了,可孩子媳妇被卡在半道,大兵大吼:“挤什么挤!”他旁边就是一个抱孩子准备上车的年轻母亲,也许是大兵的喊叫吓着了孩子,那母亲也叫道:“嚷什么嚷!”是北京口音。“不会上车呀!”大兵又吼。“不会!头一回到北京!”大兵一下子哑巴了。我马上就想起王朔,她哪儿比你差呀。

王朔的成功可以跟曹雪芹、张爱玲作比。《红楼梦》为什么成功?张爱玲为什么风靡?原因多多,语言第一。试问曹、张语言有何共性?四大家族错综复杂人际关系中滚了多少代的熟透了的话语,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什么人说什么话,多大的缝儿里出多大一口气,分寸毫厘不差,得体之极。如果张爱玲不是生活在上海,不是写的以家庭为主的题材,而是在延安写革命题材,她绝对没有这样的语言优势,因而也绝对没有张爱玲。没有大家族里生活的深厚积淀,谁能写来《红楼梦》的人物语言?没有那些极其极其得体的人物语言,《红楼梦》算什么东西?

某种意义上,甚至各种意义上,王朔的语言与曹雪芹、张爱玲的语言都是可比的。曹雪芹、张爱玲用的是大家庭里熏染透顶的语言,王朔则是用故都人情世故中溜圆的语言,都已经臻于极致,只待收获。他们收获了,因而他们富足了,就这么简单。王朔的成功实乃集几百年间北京人的语言琢磨之功为己有。他的词汇可能是新生的,但他的使用语境、氛围之类是古旧的。

《看上去很美》出版后不久,王朔说:“有个三五年,我可能会超过以前的水平”,“我现在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时候,我完成这个变化,有三五年差不多了。”王朔要往哪里转?要启什么后?他自己说了,“在获得世俗的成功之后,要向专业化发展”,也就是说要往一点不正经都没有上转,要往宗师方向上转,要启出一个非草莽化非民间市井化的后,要接受不招之安了。真糊涂!王朔不可能再有新的成功,他已经足够成功过了,那就是痞子语言的成功。其他语言,比如儿童语言尝试,《看上去很美》已经宣告了作者没有捕捉儿童心理、模仿儿童语言的天赋。尽管王朔对此解释说大人怎么也不可能说儿童的话。是这样,可是安徒生、格林就能。你可能说人家是大家,可是安徒生、格林在《一点正经没有》、《我是你爸爸》那里得叫王朔老师。这就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行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这就是天赋,这就是十个指头不一样长。要珍惜这个长,要发展这个长。

王朔对书面语是神往的,可是今生今世他不可能有书面语的成功。王朔说过这样的话:余华“他们的书面语言很好,能写到这种程度就很不错了,我也有意试着用书面语写作,可一入手,写了几千字以后,你就不能猝然变了,它自然就有某种节奏在里面,当时对我来说,写前4万字的时候,我能把它进行下去就很不容易了。书面语自成逻辑,它推着我向前走”。这段话很有意思,它的逻辑有些混乱。总的表达了王朔对余华他们书面语的钦佩。这种钦佩本来想用贬低一下自己来实现的,可王朔到底是王朔,他的脑子转圈是快的,他的分寸感是有特色的,他没有这么做。你看,他写到余华他们的书面语不简单,自己也有意试着用书面语写作,“可一入手”之后,按前面的语言逻辑,接下去该说“可一入手,发现自己弄不来”。可是他没有这么写,他转了,绕开了,转到“写了几千字以后”云云。王朔其实想表述的是:“可一入手,发现自己弄不来。可是弄不来已经写几千字了,猝然变不了,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这样竟然也写到4万字,4万字对于我真不容易。书面语自成逻辑,推着我向前走。”你看这样是不是更明白地表达了王朔的意思,逻辑顺畅了?那么这与王朔前面的表达有什么不同?就添了一句话,“一入手,发现自己弄不来书面语”。

这段推论可能被人误解,一是觉得由此推定王朔不可能有书面语的成功有谶纬气,二是认为笔者因洞见王朔的露短窘怯而窃喜。我说全错了。第一我是坚信王朔决不可能有曾经有过的成功的,不可能再有第二次辉煌,理由就是古都几百年语言精华肥力有限,而王朔离开这点儿老娘土别无所长。第二我不是窃喜,而是出于对王朔的关爱,无论他需要与否,我都自愿给王朔想办法。良医看不了自己的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的药方是什么呢?继续吃这点儿老娘土,这是独份儿,没有谁赶得上王字号。中国文人最可悲的是急于立牌坊,急于认祖归宗叨陪昭穆末座吃冷猪肉,宋江最可悲的是小有成就就心急火燎见好就收去招安。当年那样另类的王朔,而今也不愿免俗了,急于找自己的“专业化”。这是宿命性的悲剧。我给王朔树立个榜样,谁?台湾李敖。李敖20多岁开骂,骂到60多岁还在骂,居然还骂到竞选总统、诺贝尔奖提名的分上,他骂得不但俗,而且粗,可是现如今阖中国有几个人比李敖更细更雅?岂止是雅?简直是大雅!王朔不认“我是流氓我怕谁”之类是经典,是“专业”,大错特错!这就是经典,这就是你王字号最专的专业,走下去吧,卖下去吧,就像老王家的臭豆腐。“在获得世俗的成功之后,要向专业化发展,我也是这样”,真让人感到皇上不急太监急。世俗的成功就是专业的成功——你的“专业化”究竟是以谁为标杆?你想成就一个什么样的专业?

王朔一正经说话就彻底死眉塌拉眼,没有一丁点儿神采,再寻常没有的一个人,可是一痞就仿佛是一个人精,就是一条龙,就光彩得不得了。你看他这些话:“你有寓言倾向的时候别人不挑你,也可以把幼儿园写成政治局,所有的人物都是一种‘托……”“在此之前,我的一部分作品也已经达到了一定水平,不是炉火纯青吧,也是杂青,有一种随心所欲的程度了……”有人问王朔:“有一种意见说你不具备形而上的能力……”王朔张口就问:“什么是形而上?”这些都是可爱的有个性的痞子语言,文人中少有——不过市井比比可见。王朔对未来的不自信和不确定感已经到了无以复加令人心痛的地步——回头是岸,回头天地宽。王朔后半生成就的大小,就看他能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如果一条道走到黑,再怎么也可以跟在鸳鸯蝴蝶张恨水、武侠武打金庸之后于俗文学领域占一席地;反之,则早在写罢《一点正经没有》、《顽主》之类之后,王朔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当然,王朔毕竟是王朔,不会像我这般平庸,居然认为应该一辈子就这么顺流下去。不甘是一回事,可能是另一回事;在王朔,不甘是一种好品性;在我,指出其不可能是一种明心见性,是一种洞察,是“爱之欲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