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刘 雨
投产之日就是破产之时
收购一家破产的国有企业,在中国是一门艺术,也是一场不断排除障碍的越野赛。处于国家政策和地方事物不断变化之中,这场赛跑需要更多的是变通和灵活。当然,如果外资是这场收购的主体的话,就更是一门艺术了。
挪威埃肯碳素有限公司收购石嘴山第一碳素厂,把一家国有企业变成一家外商独资企业,这对于一向主张建立合资企业的中国政府来讲,无论从心理上还是从政策取向上都是一个考验。更何况,这个老厂有着几百人的员工队伍,有着一笔不小的债务负担……
对地处西部的宁夏来说,这是该地区第一个大型外商投资项目,其中的意义不仅仅是一项外来投资那么简单。当地政府希望此举能够为招商引资开辟新的思路,同时也在尝试新的国有资产的盘活手法。
石嘴山市位于宁夏的北部,西靠贺兰山,是一座主要以煤炭采掘为主的城市,被誉为“塞上煤都”。石嘴山出产的“太西煤”是国内最佳的无烟煤,由无烟煤再次加工提炼出来的碳素产品,是当地煤炭深加工的一个拳头产品。只是这个拳头现在已经不再那么有力了。
石嘴山第一碳素制品厂(下简称“一碳”)就是这样的一家企业。
一碳于1986年开始筹建,是一个纯贷款项目。在建设时期,同时上了4个项目。最初上的是3万吨的电极糊项目,项目还没投产,就再上5000吨的碳块项目生产线,紧接着又上2000吨的石墨阳极生产线和230吨的载体活性碳项目。
如果说前面两个项目还是互相配套需要的话,那么,后面两项则是属于计划外的项目。其中第3项是刚开工就属于被淘汰产品,最后生产线再改成是生产石墨电极的生产线;第4项则完全是属于实验室的产品,没有应用于工业生产,尝试失败之后,又改成500吨的颗粒活性碳项目。
就是在这样一个计划模糊、不断变化的背景之下,一碳踉踉跄跄地上路了。这也注定了即使碳素产品如何的适销对路,一碳也不得不为此付出高昂的成本。
一碳原计划是1988年能够投产,但是由于资金短缺,加上施工管理上的漏洞,只能是边设计边施工,基建周期长达6年。1991底,一碳开始部分投产一些半成品,但由于生产没有配套,加上成品品种不符合市场需求,不久工厂又陷入停顿状态,1992年开始陆续大放长假,厂方再次积极争取资金完善改造,也算是颇有成效。1993年政府开始介入,为了解决问题,把后两个生产线分离出去,成立了石墨电极厂。从此,一碳的生产才逐步走上轨道。石墨电极厂1997年破产,由一碳职工集体出资再买了回来。分后再合,双方又成了一家。
由于市场因素,加上同挪威埃肯碳素公司的谈判正式展开,再投入显然已经不划算。由此,一碳于1998年正式停产。
一碳的“末任厂长”邹洪文说,宁夏发展碳素行业是对的,一碳的产品本身也有市场。但是,在中国有市场并不完全意味着工厂能够兴旺发达,纠缠不清的三角债也是一碳头痛的问题。由于资金技术原因,一碳投产之日就是倒闭之时。这位曾经一度还把一碳搞得有声有色、在员工中很有威信的厂长,现在不得不亲手把它卖出,再剩下一个烂摊子慢慢处理。
各取所需
挪威埃肯(ELKEM)碳素有限公司成立于1904年,是以生产碳素以及相关产品为主的世界级企业。产品市场遍布全球,在亚洲市场上,埃肯占了40%的份额。但是,由于价格成本因素,以及对这个份额的不满足,埃肯一直在亚洲寻找建立生产基地的机会。
现任埃肯碳素中国公司总经理乌拉·杨森(RENSSEN)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由于埃肯的许多产品往往是从中国引进原材料到挪威加工成品后,再返销回亚洲市场,如此,其中的运输成本就是一个很大的开支。为了提高效率,也为了满足日益增长的亚洲市场,以及开拓俄罗斯及大亚洲地区业务的需要,寻找建立一个合适的生产基地是埃肯战略设计的重要一环。
埃肯同一碳原先还是合作伙伴。一碳向埃肯供给电极糊,邹洪文说,双方通过长期的贸易建立了很好的信任关系——这是双方最终走到一起的重要基础。
乌拉·杨森(RENSSEN)说,埃肯两年之前开始计划在亚洲建立生产基地的时候,有4个对象可以选择。两个在越南,两个在中国。最终选择了一碳,一是原材料取自当地的贺兰山无烟煤,保证了原材料的高质量;二是宁夏电力富裕,价格合理,这对埃肯很有诱惑力;加上宁夏刚好有一个老厂可以卖,当地政府又很认真,给外方提供了很多的支持。
对于一碳来说,由于资金和技术的问题,技术改造一直没有完成,产品本身还是半成品,而这些都是埃肯能够解决的。国内恶劣的市场环境,三角债多,不能收回钱就等于没有市场,这可以通过借助埃肯已有的国际市场得到互补。同埃肯合作,利用埃肯的国际市场优势迈出国门,获得进一步的发展,这也是宁夏当地一直以来的希望。
问题还有,从1998年开始一碳一直处于停产的状态,设备的陈旧(遑论维护)已经是很大的一个问题。如果不积极盘活的话,留下的一个现实的结果就是,这个老厂可能会彻底报废。
机遇也在这里。双方开始小心翼翼地跳起“狐步舞”。但显然,谈判中会涉及到许多敏感又棘手的问题。
“全员包下”打开谈判僵局
双方的谈判从1998年初开始进行。当时埃肯派人来一碳考察设备,并判断价值。最初的想法是双方合资。埃肯出技术、管理、设备、资金等,后来因为在管理权限问题上的冲突,难以妥协。1998年7月1日,埃肯提出独资,想把一碳的固定资产全盘买下,独资经营——难得的是,政府、工厂都表示同意,谈判继续艰难进行。
真正核心的谈判是1999年5月的事。
核心的障碍主要有三个:一是独资之后的人员安置问题,在地方政府看来,这些是重中之重的问题;二是债务问题,一碳原先高达1亿的债务,如何处置;三是地方电价问题,同以水电为主的挪威相比,中国内地的电价高得不可想像。当然,一切的核心还是集中在这样一个共同的愿望之下,那就是让一碳活起来,无论其将来的身份是怎样。
谈判很快就进入到固定资产购买的方向。让外商全部承受现在所有的债务是不可能的,也不现实。作为一个重要的引资项目,地方政府在这个过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参与整个谈判过程的埃肯方代表之一陈洪胜说,石嘴山主管工业的副市长、市长甚至更高级的领导,以及一碳的前厂长都很支持,很配合。本着务实、解决问题、从大局出发的态度,双方都作了很大的让步或变通。
本来,埃肯购买的是一碳的资产,而非员工。但是,在中国购买一个国企,埃肯不可能不面对如何解决原有员工这样的社会问题。经过艰难的谈判,埃肯把这个中国特色的社会问题全部包揽下来。双方达成了一个解决没有被雇佣的员工的社会计划。计划内容主要是成立一个埃肯基金,在当地的劳动部门开一个账户,根据劳动部门提供的员工名单,每月把钱打给当地的劳动部门,劳动部门再把钱分为三份:补偿金、劳动培训费用和养老保险社会福利等等。在补偿金方面,如果员工没有被埃肯雇佣,在正式兼并之后到找到工作之前(3年之内),每人每月都可以领到600元左右的补偿金。
在员工人数上,双方也有过一些小的冲突。一碳方面最初报上来的人数是600~700人,由于其中一些员工已经很久不在一碳了,双方最后的协议是550人。按照埃肯的计划,到今年9月份可以从一碳员工中正式招到200人,到明年2月份再招50人,完全稳定下来是250人左右。这样,在一碳的原有员工中,相当部分还可以在原来的地方上班,只是老板不同了。
埃肯方面表示说,这个解决原有员工的费用不算入埃肯的资本金,而是算入每月的运行金。即便如此,根据埃肯高层透露的消息,埃肯在此建立基地后,将减少埃肯近10%运营成本。
妥善处理债务问题
显然,在债务问题上地方政府有很大的政策风险,而外方对中国的法律也很了解。一碳以固定资产做抵押,总共从银行贷了将近1亿元的贷款,所有的固定资产都已经抵押给了银行,如何让银行解除抵押关系,这是最核心的问题,也是地方政府最大的政策风险。最终结果是地方政府的最高层亲自出面推动,让国资局作价,由地方政府先拿出一部分钱(1500万)还给银行,在银行方一再让步之下,贷款性质从抵押性贷款变成了一般性贷款。当然,这笔款最终还得从埃肯的购买金额中拿回来,还给政府。
埃肯购买一碳之后,一碳并没有随之消失。一碳其他的债务,则由政府和一碳联手通过别的运作来完成。主要是通过法庭的判决来处置。无论如何,一碳还要收尾,至于是兼并、破产还是其他优化资本结构的形式,现在还没有明了,也算是遗留问题。
在购买金额上,外方资产评估结果是不超过3200万。根据规定,购买额同评估值之间差异不能超过10%,如果超过10%,在法律上则有国有资产流失的嫌疑,卖方可以起诉买卖不成立。埃肯最终为购买一碳付出的代价是3100万元。在3100万中,归还债权人债务1638万,其他则用于职工的安置、养老、住房、医疗等等。
由于碳素是能源高耗的行业,虽然宁夏的电价在全国是倒数第二的,但同挪威相比,老外又难以接受。对此,中方包括参与谈判的外方代表陈洪胜都积极地向埃肯解释清楚。埃肯最终也作出了很大的让步,同当地签署了10年的电力使用协议。电价在前3年定死,4~7年再议。
陈洪胜说,这次谈判的经验之一就是,就外方而言,他们懂得通过尊重当地的文化、习俗、意识形态来争取最好的条件。作为埃肯方的谈判代表之一,陈本人也在时时提醒埃肯方注意东西方文化的不同。毕竟这是在中国,如果完全按照商业规则来谈判的话,那么这个项目最终只会流产。
双方最终在1999年7月19日签订了资产购买以及其他协议,埃肯付出的3100万资产购买费用分三批给一碳,第一批是1500万,一年以后埃肯再付900万,两年以后再付700万。谈判总共进行了9个月,对于一个项目来说,这算是比较快的。
按照埃肯的规划,在原先一碳的土地上,经过重新改造的工厂在3~5年之内将达到5.5万吨碳素制品的生产能力,这是原先一碳生产能力的2.5倍。
多赢的局面
邹洪文是一碳的第5任厂长,估计也是末任厂长了。这位1991年来厂、1993年后当上厂长的“老一碳”,现在的身份是埃肯(中国)有限公司的高级顾问,埃肯在外面给邹厂长租了一间办公室,让他保持同政府的联系。老邹现在只接受埃肯方总经理的领导,“其他人不领导我,我也不领导其他人”。
同许多焦头烂额的国企头头相比,老邹毕竟还有些喜悦。“有喜有悲。”沉思良久,邹厂长意味深长地对记者说。
毕竟这是一个“多赢”的局面:于政府,解决了困扰良久的老大难问题;于一碳员工,大多数都有了一个好的结局,60%的人可以在这里就业。即使没有录用,生活依然有保障;于银行方面,在烂债成堆的“大局”下,毕竟有所收获,不至于颗粒无收;于埃肯,此举让其节省了10%的成本。
无论怎么讲,“这本身就是一桩买卖”,乌拉·杨森说——纯从买卖来看,一切都可以理解了。□
(摄影:刘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