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债

2000-06-14 03:34高原狼
中外文摘 2000年21期
关键词:礼物

高原狼

屋外气温很低,冷风中飘飞着细雨碎雪。

敲门声响起时,他正和家人在看电视,此刻中央电视台正播放着连续剧《突出重围》。他曾当过兵,对军人题材的影视剧一向兴趣较浓。

在15瓦楼道灯模糊的灯光下,他看见门口站着个有些发福的男人,衣着鲜亮,手里提着一大包礼物。那一瞬间他有点心烦,自己非官非款无职无权,又一个送礼的人走错门了!这种事发生过好多次,他的楼上住着一个局长。再细看时才发觉这个人眼熟,不到两秒钟他就想起来了,是他昔日的一个朋友,再确切些说,当年在部队时他与门口这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同在一口行军锅里吃过几年的饭。

“你又回来了?三狗!”他叫出的是朋友的小名,早年在部队他就这么叫的,那时他是老兵,比三狗大三岁。

“是啊,一晃眼就是10年了!”三狗说着就进了门,“瑞哥,你过得还好吧?”

看着胖了一圈的三狗,看着这个10年前的“逃犯”,他一时无话。10年前的事还历历在目,那也是个细雨霏霏的夜晚——

门口站着被雨淋湿了衣服的三狗。他有些奇怪,这么晚了,三狗这个多年不打交道的朋友怎么会突然光临寒舍?再看三狗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就想今晚会有些故事了。

知道朋友的口重,他给三狗沏上一杯酽茶。

“瑞哥,我……我来找你,是……想求你帮个忙。”三狗说得很吃力,看得出这几句话他在肚里已经说过好多遍了。

他没说话,心里却生出一股莫名的怨火。自从早几年三狗发达成了大老板后,他曾在不同的场合与三狗见过几次面,当时三狗那种傲然中含着冷淡的神情,曾深深地刺伤过他。

“我能帮你什么忙?你不是早就成了大款了吗?”想到三狗出现在电视里神气活现的样子,再想到半年前三狗的前妻在街上碰到他时哭诉三狗的那些故事,他心里憋着的那些想法便脱口而出:“你不是很能么?……老婆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你不是这委员那理事的,头上那么多头衔不能帮你的忙?你那么多的大款朋友官员朋友还有你明里暗里养着的那些女人,都不能帮你的忙?找我帮忙,是走错门了吧?”

“瑞哥,你别说了。”三狗脸色灰暗,目光凄惨得吓人,“说什么都晚了,世上买不到后悔药。”

他沉默着,三狗也不再说话。屋里的气氛一时冷过屋外的冷雨。

在难堪的沉默中,突然三狗“噗通”一声跪下了:“一句话,你肯不肯帮我,就这一次!”

他觉得自己心尖上的肉颤了一下,急忙拉起三狗,狠狠骂道:“有话慢慢说,杂种,男人膝下有千金,能随便跪么?”

这一骂,三狗眼窝处就有两行泪水流下来。

“到底怎么啦?”他觉出事情有些严重。“你犯事了?出人命了?”

“不,是有人要追杀我!”接下来三狗说了事情的原委:盲目投资,连连亏损,生意上又遭人算计,公司垮了,手下的人散了,留下一大堆烂账,上百万元。

“欠谁的债?”他问,“银行的?”

“不,要是那样,无非我去坐牢。”三狗惨笑了一下,“欠的债都是跟私人拆借的。也有人欠我钱,可现在欠我钱的人都没影子了,而我的债主想要我的命。瑞哥,你想不出生意场上有多凶险……所有认识的人我都想过了,现在只有你会帮我。以前你就救过我一次……”

三狗的话让他心又隐隐地热了一下:狗日的亏你还记得。十多年前在边境前线,是他把三狗从死人堆里背回来的。

“说吧,三狗,现在我怎么帮你?”

“你借我一点钱!”

“借钱?”他突然笑了,是苦笑,“上百万元?你开什么玩笑,我一个普通的工薪族,就是去抢人也抢不来呀!”

“不,瑞哥,你误会了,我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城市,只需要一点路费……”

他冷峻却又同情地看着三狗,这个前些日子还风光无限频频在报纸、电视上露脸的大老板,居然落魄到连一点路费都没有的地步。夜已深了,屋外雨还在下着,屋里很静,老婆、孩子都睡了,日光灯“滋滋”的声音很刺耳。他轻轻翻找着抽屉,从最底层找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把信封交给三狗:“这是我背着老婆攒下来的‘私房钱,总共300元,差不多是我两个月的工资了,就这么多了。你嫂子手里也倒还有点生活费,可我没法开口跟她要……”

“够了!”三狗接过牛皮纸信封,眼眶又红了,腮边的肌肉紧了紧,目光中现出一种狠劲:“瑞哥,你放心,所有的债我都会还的……怎么说呢,来日如果我还活着,我会百倍报答你的……我这就写借据给你!”

“不用!”他淡然一笑。“如果我相信字据,就不会借给你了。你借过多少钱,跟我这点钱相比也许是天文数字,每一笔债都有借据或许还有公证,可是现在你为了躲债,都要逃了。借据对你对债主有什么用?我不相信借据,但我相信你。”

三狗无话,满眼感动,满面愧色。瑞哥大概是眼下唯一一个还相信的人。 临出门时,三狗突然回头:“瑞哥,你为什么还会相信我?”

“当你志得意满挥金如土时,当你在电视上张牙舞爪时,你是不可一世的老板,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朋友三狗。而现在你一文不名,又回到了从前,又成了从前的那个三狗……走吧,路上多保重!”

三狗没再说话,也没再回头,径直走进深夜的风雨中。

他回屋时,桌上三狗没喝过的那杯酽茶余温尚存,茶汁已浓如黑夜。

还是这间小屋,还是那样的风雨夜,但从三狗的气色和状态上他已觉出,这个昔日的朋友已走出低谷。“胡汉三又回来啦?”他泡了杯酽茶,说的是当年他俩在部队看过的电影里的一句台词。

三狗笑了笑,眼里依然有种狠劲还多了一种自信,却没有“胡汉三”的那种得意,也没有了十多年前的那种张扬。长了10岁,也长了些谦和。

10年的时间,三狗讲述东山再起的过程也只用了10分钟。

“瑞哥,”三狗指着那包礼物,“一点烟酒和给嫂子、侄女买的衣物,不成敬意。但10年前我说过的话,不会失信的,所有欠的债,连本带息我都还清了,只剩下你的我一直没还。滴水之恩当报涌泉。”说着三狗从手机包里取出三捆百元大钞。“别嫌我俗气,我说过要百倍报答你的,这三万元就权当是我这10年的心债。”

他沉默良久,看看桌上的三捆钱,再看看一脸真诚的三狗,复杂的目光里带着一种疑惑。

“瑞哥,你放心,这些钱来路正当也干净,是我做生意……”

他释然,拿起一捆钱,想了一下,从里面抽出三张百元钞,然后不容分说把余下的钱都放进三狗的手机包里。“情领了,礼物我收下,谢了。三百元我收回,这下我们两清了!”

“瑞哥!你是看不起我?10年,物价都翻了多少倍,连利息也不止三百元,”三狗有些急了,“是清高还是迂腐?……”

“你又错了!钱又不会咬手,面对这一堆钱,说一点不动心,那是鬼话!”他说道,“你其实还是不懂我,收下你那些钱,我就成了一个放高利贷的人,而且我从此又会因为有了这笔‘飞来之财多出一种心债。就这样最好,我们还是朋友!趁我现在还能抵抗住诱惑,你走吧!”

使劲握过他的手,三狗走了,走时依然无话,但一步一回头。

送走三狗后,他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心里像打翻了个五味瓶,一连抽了三支烟,仍理不出个头绪。他说不清白己究竟算条行侠仗义的汉子,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冒?

回头看看桌上三狗喝过的那杯酽茶,茶已喝淡,杯中茶汁清若白水。

(摘自《女性大世界》200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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