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条不归的路

2000-06-14 14:27○陈
现代家庭 2000年8期
关键词:陆先生儿子孩子

○陈 苏

一个平常的五月的黄昏,我拨通了陆道真先生的电话。他曾经是我的英文老师,似乎很久没和他联络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嘶哑,不似以前上课时的宏亮,然后就停了好一会儿,“我的儿子,他,他走了,是车祸,今天早上美国刚刚传来的消息……”陆先生的声音哽咽了。

我的心在疾速下沉。放下电话,我怔怔地坐着,苍茫的暮色一点一点地笼罩了我。我的眼前总是闪动着一团烈焰,在熊熊的火焰中,一个年轻的生命带着即将见到母亲的期盼,化为灰烬;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晚年的期望,化为灰烬。我感喟命运为何对陆先生如此刻薄,因为我知道,他们一家是历经了何等的磨难才组合起来的。

三十多年前,陆道真还是一个华东师范大学英文系风华正茂的学生,单纯而正直。就在他即将毕业之际,他被扣上“反动学生”的帽子,开除学籍,发配到安徽省枞阳县。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他“修”了十四年地球。

艰辛的生活、繁重的劳动压得这个昔日大学生的背过早地驼了,然而却压不跨一个知识分子求知的欲望。在那个任何外国小说都被当成封资修的年代,他却奇迹般地保存了几本书。那几本书,是他在黑暗年代的一缕烛光。

苦苦挨了几年,当年意气风发的大学生已到了而立之年。大学里的初恋情人顶不过社会的压力,忍痛和他分手了。一个有政治污点的人,谁愿意和他结合呢?终于,经过亲友辗转牵线,一个远在新疆的也是黑五类子女的上海姑娘章琳和他相识了。章琳利用休假期间到安徽去看他,住在一个朋友家里。为了避人耳目,负责大队收发信件的陆道真总是乘送信的机会和章琳见上面,聊上几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似的命运使他们从相怜到相爱。他们一起回上海见了双方父母后,她就到枞阳落了户,新房就在茅屋里。

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出世了。当时,陆道真已在当地小学当了民办教师,章琳成了一名赤脚医生。他们的儿子就像农村孩子一样在田头滚爬,在稻田里钓青蛙,有时就趴在小学堂的课桌上看爸爸上课。

1977年的一天,章琳从半导体广播里听到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压抑已久的希望的火苗重又复燃,那是他们改变境况的唯一途径,尽管她已是三岁孩子的妈妈,但她相信自己中学时的底子还是不错的。亲戚从上海寄来了一套好不容易弄到的中学数理化复习资料,一共17本。每天夜晚,等儿子入睡了,两人就在油灯下一起复习,他是她当然的英文老师。

终于,高考成绩发榜了,章琳的英语成绩为全县最高分,总分全县第二。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录取通知书却迟迟没有来。他们去高考办查询,答案是因为章琳的户口还在新疆,不能参加安徽地区的考试,成绩作废。

这么一句话,无异于死亡判决书,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所有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擦干了泪水,章琳决定第二年再考。两人四处奔波,历经千辛万苦,高考的前两天,章琳的户口终于落到了安徽。这次她的成绩又是全县第二名,安徽的两所重点大学都向她发出了面试通知。可是由于当时特定的政治气候,校方对她的家庭成分都望而却步。那个苦夏的日日夜夜,陆道真和妻子望眼欲穿,一直等到9月中旬,还是没有通知,他们已不敢再抱希望。

陆道真永远忘不了那一刻,那天从他分发的报纸中掉出了一个两头没有封口的信封,他捡起一看,竟然是一张芜湖师范专科学校录取通知书。他的手颤抖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张薄薄的纸片,掌握着他们一家的命运。两人不禁相拥而泣。

1979年,陆道真被落实了政策,他先带着六岁的儿子回到了黄浦江畔,等待错案复查。虽然等待他们的是一间厨房楼上朝西的小阁楼,但毕竟回到了自己的家。一开始,他连工作也没有,他一面四处奔波找工作,一面做起了家教,创下了同时做八家家庭教师的记录。一年后,他的问题终于平反,分配在一所高等专科学校任教。

又经过了漫漫数年的两地分居生活,直到1985年,一家人才真正团聚。章琳正式调到上海的一家单位工作。他们终于在这个都市拥有了一个安定的家,两人却都已两鬓染霜。令他们欣慰的是,他们的儿子长大了。这个从小很少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孩子,好学而懂事,学习从不要大人操心,功课门门优秀。

安定的生活过了没几年,重执教鞭的陆道真感到自己的学业荒废了多年,为了充实自己,为了重圆当年未竟的读书梦,他决定再次背井离乡,赴新加坡攻读硕士学位。那年,他已年过四十九岁。

对于不再年轻的陆道真来说,留学生话比想象还要艰辛。他是新加坡国立大学年龄最大的留学生。像所有的留学生那样,他得靠打工维持学业。然而,以他的年龄和体力,他已无法像年轻人那样去洗盘子了。于是陆道真重操旧业,同时做两份家教。常常半夜回来,还要面对成堆的作业,每天几乎只睡三四个小时。一学期下来,他竟有两门课没有通过。沉重的压力使他身心交瘁,更难熬的是他再次尝到了和亲人分离的孤寂。只有儿子的来信给了他莫大的安慰,儿子每次告诉他自学英语的进度,这个孩子好像继承了他的语言天赋。陆道真重又振作起来。终于补上了学业。然而,他在图书馆啃了整整四个月干面包写出的论文,又被对他存有偏见的教授无端地否定,连一点修改意见都不提。这个打击超过了他的承受力,这就意味着两年的艰辛可能功亏一篑。就在他几近绝望时,这个教授辞了职,接替他的教授非常和善,他肯定了陆道真的论文,提出了具体意见。经过修改,他的论文终于通过了答辩。

1990年,刚刚戴上了硕士帽,陆道真就匆匆踏上了归程。在虹桥机场,他端详着自己,发现自己又苍老了不少。

陆道真白天在自己执教的大学上课,晚上为那些攻TOEFL的学生补习。他的课上出了名,不断有人请他编写TOEFL教材。他的眼睛近视得更厉害了,他还是整天趴在英文字母里。不过即使再忙,星期天他总是在教会里做礼拜,他们夫妇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他的儿子在高中毕业之际以优异的成绩同时被上海医科大学和美国伊利诺斯州一所大学生物系录取,并获得赴美金额奖学金。1992年,这个聚少离多的家庭面临着再一次分离,这次是他们心爱的独子,这个从小就非常独立的孩子,选择了和父亲同样的留学之路。

后来我看到了这个恰似当年陆先生的书生气十足的孩子的照片,推着行李车的他在虹桥机场和父母挥手告别的一刻,决不曾想到,他这一挥手,就再也没有回到过这片土地,甚至没能见到日夜思念他的爸爸妈妈。

他是在迎接前去探亲的母亲时,在从圣路易斯到芝加哥机场的高速公路上出的事。他驾着自己的福特车,也许是急于见到久别的母亲,汽车突然失控,越过高速公路中届线,和迎面而来的重型卡车相撞。那是一辆油罐车。就在一瞬间,一个年轻的充满活力的灵魂,带着对父母的思念和生命的眷恋,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他还那么年轻,他的生活还没有真正开始。再过一个月,就是他的23岁生日。他又是那么优秀,他的聪颖和勤奋使他的美国老师非常惊叹,为此多次得到校方的嘉奖;高三时才开始学钢琴的他,在学校的音乐会上演奏的钢琴曲,倾到了全校师生。不久前,他还从1500名学生中脱颖而出,以优异的成绩获准到华盛顿大学攻读医学硕士和博士双学位。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拯救人类的医生。他在写给父母的信中说,本来我一直在做美国梦,用功读书,将来做医生,买汽车、洋房。但这一切现在离开我很远很远了,我要去非洲救助那些苦难的人……

他是在生命最灿烂的年华离去的,满怀憧憬。然而,一对历经劫难的夫妇,从此将面对无尽的空虚。

我完全想象得出,听到这个噩耗时陆先生那种彻心彻肺的悲痛,那种天塌地陷的绝望。儿子是他们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上帝赐予他们的礼物,二十多年来,他们爱他超过了世上的一切。我去看望陆先生时,他已欲哭无泪,他的背似乎更驼了。可是他不能垮下,他得去完成儿子最后的愿望。他步履蹒跚地跑去书店,寻找儿子生前最喜欢读的范仲淹的散文,带到美国为孩子做最后的送行。面对痛失爱子的陆先生,我只能这么安慰他:这个孩子实在太优秀了,爱才心切的上帝要提前把他收回去。

是啊,我还能说什么呢?经受了这么多的磨难,这个打击实在太大了。一对历尽沧桑的夫妇,如何承受得住这致命的一击?在以后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几乎不敢给陆先生打电话,担心一说话就会触到他的伤痛。

重见陆先生已是两年以后。陆先生虽然又苍老了一点,但他又恢复了乐呵呵的模样,神态达观而安祥。陆先生依然把一批批学子送上留学之路,他又新出了几本TOEFL教材,还发表了好几篇译作。他的电子信箱里,常常塞满了爱戴他的学习们的E-Mail。

生命是如此脆弱又是如此坚韧,只要有对生活执着的信念,无论遭受多大的劫难,一个人都会超然地面对,都会坚持下去。

在儿子的遗物中,陆先生发现了一首忧伤的英文诗。这是他在1995年翻译的一首英文诗:

我要把我的孩子借给你们,神说,

他活着,你们要爱他,

他死后,你们要怀念他,

也许只有六、七年,

也许二十二、三年,

可你们是否乐意,我把他召回之前,

为我照料他?

……

诗中所写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在车祸中失去六岁女儿的感受,而两年以后,陆先生痛失将满23岁的独子。我不知道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预言。

透过陆先生厚厚的镜片,我看到一闪而过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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