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密
夜静如水,丁鱼侧托着腮帮子已经沉沉入睡,晕莹的灯光衬托出一位活生生的睡美人,仿佛正幸福地期盼着远方的王子来轻轻地将她吻醒。我注目良久,胸口再次隐隐作痛。
——丁鱼,下星期我就要结婚了!
我九岁那年全家搬到了城里,成了丁鱼的邻居。我知道丁鱼是领来的孩子。我看见了丁鱼的痛苦。那是在深冬的晚上,丁鱼的父亲用一双靴子使劲地往她身上砸。她母亲就在离十几步的厨房里炒菜,连头也不回一下。丁鱼缩成一团,,她拼命地叫,我在窗口看见了,“咚”,我跳了起来,我知道应该保护她。那一年,丁鱼七岁。
八岁,终于离家出走。在她茫然无措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将她拐到了新客站。幸运的是,丁鱼的明眸皓齿与那个黑弱萎顿女人形成强烈反差,立刻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那是个三十来岁的警官当他大步上前要检查女人的身份证,女人吓得混入人群落荒而逃。警官很高大,一身笔挺的制服,抱着丁鱼的姿势也是一丝不苟。丁鱼说她永远记着当年这位警官细密的胡茬磨擦着她脸颊的感觉,每一次扎人的磨蹭,丁鱼就能闻到一股温暖强烈的男子汉的气息直冲入她的的心肺,她仿佛小船儿在海湾中轻轻摇荡,沉醉得几乎窒息,整个世界失去了一切意义,只有他还存在着。
丁鱼被警察送回来后好几天,她父母没有再打她,送她上了学。我真正第一次看清丁鱼是在校门口,她父亲正把她从自行车的前杠上抱下来,就把她留在了校门口,这给了我机会,我把她带入学校。她始终不敢看我,总是把目光投到别处。我知道,她其实是害羞。
没过几星期,丁鱼的父母又开始打她。这是一个完全畸形的家庭。丁鱼的养父母是近亲结婚,生的三个孩子一个也没保住。丁鱼的到来,没有给这对精神已完全崩溃的夫妻带来欣喜,可他们嫉恨丁鱼的健康美丽,丁鱼成了他俩的出气筒。
在这样的环境中渐渐长大,丁鱼的语言、神态、动作都显得异常冷漠,对世事永远的冰冷,学校里没人敢接近,除了我。
我成了丁鱼唯一信赖的朋友。从小学到高中,我一直守护在丁鱼的身旁。
丁鱼的成绩很棒,但因为她的性情,连最看重分数的老师也不太喜欢她。她从不需要补课,可她放学后一直找借口延时回家,我就陪着她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在外闲逛。在这段时间里,我最多听见的是丁鱼给我讲那个警官的故事。其实丁鱼很多记忆已模糊不清,但她一遍遍地讲来,一些不甚清晰的事情也就渐渐地成了真实的了。我开始时对这个故事非常感冒,特别是当我发现丁鱼眼睛中每每折射出那种难以名状的虔诚崇敬的神情时,更有一种难以自抑的难受。
高三时,丁鱼突然瞒着我辍学了,她一个人办理了一切退学手续。我瞢掉了,以她的成绩,考复旦都没有问题。我像头怒狮般冲进她家,我料想这一切一定又是她父母搞的鬼,他们想就此毁了她的一生。可丁鱼告诉我退学的事她父亲并不知情,完全是她自己的主意,事到如今她根本不想跟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她想独立生活了!
一个月后,丁鱼搬出了家,并去办理了断绝父女关系的文书。丁鱼冷冷地走了,正如她十几年前被两个无爱的人冷冷地抱来。
也就在那一年我考取了上海市第一人民警察学校,父亲并不同意我的这个决定,因为同时有另几家大学录取了我,我只能以沉默的方式使他们同意,因为我要这么做!
丁鱼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她认真地问了我一句话:“这么说,你考虑好了?”她的眼睛灿若星辰,沉静而幽远,令我迷惘了好一阵。我考虑了吗?我就像是本能的要当警察!我点点头,也追问了她一句:“你认为如何?”她垂下了眼帘,许久,嘴角间才露出了一丝笑意,却没给我一个字的回答。
毕业时我成绩优秀,分配进了全市受荣誉最多的一个交警大队。正式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我领略到了一种由自豪、激情、欣喜和永远精力充沛所交织成的新的生活乐趣。这段时间,我知道丁鱼正忙着焦头烂额,全市掀起的学电脑热,使她的学校连招生也赶不及。我们俩很少有时间相聚,丁鱼就喜欢盈盈笑着打量我警队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她听得很仔细,但除了微笑少有表情。丁鱼的皮夹里一直放着一张我穿警服的照片,这是她二十一岁生日时我给她的,那次她一整天都稚气地把我叫作“警察叔叔”,我沉醉于这种气氛中,喜欢她双眸中闪烁出的那种童年时的羞涩的惊喜。
丁鱼的美丽动人无法令她身边的男士不动心,但她依然用坚冰一样的冷漠刺伤着任何想表示对她有好感的男人,同时又得罪了学校里那些热心为她介绍男朋友的女老师。她用工作来逃避自己的这种郁郁寡欢的心情。她一直处在某种与世隔绝的真空中,这是一种会让任何人窒息的真空,但丁鱼却在其中自然地生存,就像一尾美幻绝伦的热带鱼,仿佛悠然,但绝对脆弱!
丁鱼第一次到我的警队的那天是我二十六岁生日。我记得那是个宁静的午后,丁鱼身着一袭蓝裙静静地站在门口,她看上去被某种奇异的东西震住了,默默地注视着什么。当时我正和江力在办公室里绘制一起交通事故现场图,丁鱼的出现使我有些无措,介绍时,江力笑着与丁鱼打了声招呼,他笑得很温厚,像往常一样,我绝没有想到就这一次很普通的微笑从此使丁鱼陷入虚幻无力自拔,也终于使丁鱼不可避免地开始她的人生历程的又一轮悲剧!
那天晚上警队里有空的人都留了下来为我过生日,丁鱼始终浅浅的笑着,全身散发着一种怡人的芬香,成了那晚的真正主角。我很高兴她能为了我而破天荒地愿意离开小屋与人聚会,但我隐隐有种感觉丁鱼今晚的注意力不在我,她的脸总是微微红着,目光游离不定,她显然很想注视某一个方向,但又有些害怕,只好将目光东躲西藏。
丁鱼愈来愈让我感到惊喜,她开始抽空来我的警队,而且总不忘给队里所有人带点小礼物,大家都喜爱她,她是真的快乐起来,灿烂的笑脸感染着周围的人。我没来得及弄明白丁鱼快乐的源泉是什么,就已沉浸在因她的改变而带来的巨大喜悦中。
丁鱼成了大家的丁鱼,她突如其来的开朗与热情令我措手不及,惊觉丁鱼并不如我所想的那般依赖着我,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任何一个人都活得快乐有生气。
年终,按照惯例,交警大队都要举行一次家属座谈会,那时我父母回了老家,没人代表我,我想到了丁鱼,我去找她,我告诉她可以以我妹妹的名义参加,她开始愣了一下,等到她回过神来,她突然间显得异样地紧张,她脸微微一红,很快地点了下头,我立刻察觉,她神色有些傍徨。那天很热闹,大人小孩济济一堂,欢笑声不断,那天仿佛发生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当江力抱着他四岁的女儿和他美丽的妻子走进大堂后,丁鱼的神情就宛若死寂,再也没有笑过!晚上我送丁鱼回家,一路上我不停地重复刚才一些有趣的事情,希望能逗丁鱼开口,但丁鱼始终沉默,直到我讲到江力,她猛地像被闪电击中般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我被她吓了一跳,随即我突然看到她脸上的绝望。她双眼直视着前方,无视我的存在,一个人陷入了沉思。她屏息了许久,双唇不停地颤抖,她倚住墙角缓缓地滑到地上,双手捂着头,大声地哭了起来!
丁鱼病了,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小屋,发着高烧。我将她送到医院,在医院她昏迷了一夜,歇斯底里地喊着江力的名字。
丁鱼爱着江力,原来她早已爱上了江力,我的心有种被撕裂的剧痛,脑海中轰地炸响,那天恍惚中离开了医院,一个人在寒冷的夜风中到处游荡,失魂落魄,直到午夜!
丁鱼在医院清醒后神情与举止显得古怪,她一遍遍地向我重复那个发生在小时候的事情,我突然惊觉出丁鱼认为江力就是在她八岁那年救了她的那个警官,我被她搞糊涂了。
在心里咨询专家的确诊下,丁鱼内心深处真正爱的人,竟是那个在她八岁时救过她的警官,那是一个小女孩孤立的绝望的刻骨铭心般的爱!那一刻的警官是她的英雄,是她的力量,是她生活下去的勇气!爱上了这个男人。
十四年来,丁鱼一直生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魇中,那是别人无法进入的世界,包括我。她因此孤独,令人难以理解。但对她,她是很满足的,因此也平静!直到江力的出现!江力与那个十四年前的警官长得很像,十四年前温暖的感觉袭上心头,她爱上江力。
可是丁鱼又如何能明白,在她的生命中,已经有一位警官愿意永远地陪在她身边!从十四年前她为我第一次讲述那位警官的事情开始,我心中就已有了誓言,这一生,我最希望能做的,就是成为一个永远能守护在丁鱼身边的警官。
我有过强烈的冲动要娶丁鱼,她是一块珍宝,纯真、无暇、她就是我这一生想圆的一个梦!但,这个承诺对于丁鱼,对于我,都过于沉重!
现实中的我,很快要娶我所爱的女孩了,她不是丁鱼,她一直认为丁鱼就是我的亲妹妹,我和家人始终保持默契,没有揭穿这个善意的误解。生活在继续,丁鱼的治疗在继续,直到现在,没人真正知道她何时能挣脱自己的枷锁,在走出魔魇,只是现在,我看见沉睡中的丁鱼正超凡脱俗的美丽,梦一样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