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 樱
爱在青涩岁月中
1988年,何少兰第一次踏进武汉这个繁荣、杂乱的大城市。这里机会好像无限多,凭她这么一个有心劲的女孩子,只要抓住一星半点儿,恐怕就能创造出什么“奇迹”来———何少兰心里这么忐忑不安地想。
那年何少兰只有16岁,长得干净秀丽,老家在信阳农村,操着一口让武汉人鄙薄的河南乡音。她选择的第一个职业是保姆,这也是她当时唯一的选择。
她的第一个东家是偏瘫的胡老教授,大半年后,胡老教授去世了。葬礼上,他的子女含着泪对何少兰说:“谢谢你,让爸爸走得少了很多痛苦。”那以后,何少兰干过两家短期保姆,凭着勤快细致,她很快在雇主和他们的熟人中赢得了信誉。
1990年,何少兰正在一户张姓人家大扫除,主人带来了一个40多岁的女人。她看了何少兰两眼,就上来握住她的手,说:“可找到一个信得过的人了!”她叫张桂林,在剧团工作,因为演出经常出差。爱人是干地质的,也总不在家。他们没有孩子,只有一个侄儿张跃,是张桂林哥哥的孩子。他14岁那年,父母因食物中毒不幸双双去世了。张桂林视他如己出。
张跃是倔强的,他认为自己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不肯搬过来和姑妈同住,这两年也就这么过了下来。就在他刚刚跨入高三的那个9月,张跃在篮球场上因带球冲撞摔倒在地,左腿骨折。送医院手术时,麻醉中发生了药物性昏迷,醒来后出现了一些思维障碍。
偏偏这时张桂林又要随团外出,不能请假,听熟人说有个小保姆特别勤快能干,就赶了来,第一眼看到何少兰她就觉得可以信任。不由分说地把何少兰拉了去,做全日护理,工资150元。
在雪白的病床上,何少兰第一次见到那个17岁的城里男陔,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有些感动。他长得很秀气,有很坚挺的鼻梁,正睡着。天热,露在被子外面赤裸的脚踝上的皮肤细嫩得像个婴儿,足趾那么苍白而瘦削。何少兰知道了他的经历,真的觉得这个男孩好可怜。在匆匆交代了一下后,张桂林又一阵风似的把何少兰带到了自己的家里,给她安排住处,然后就急着出门了。让何少兰忘不了的是她出门前的那一眼,那是带有怀疑的眼神。城里人看乡里人的眼神。尽管已经在这种歧视中磨炼惯了,何少兰还是想不到一个看来那么诚挚热情的中年妇女会给她这么一个眼神。
因为忘不了张桂林那一眼,何少兰索性不住在她家,日夜在医院陪护,时间长了,张跃的眼神她都懂得,那里面有一种脆弱生命对整个外部世界的不信任,有一种怕被世界遗弃的恐惧,那是一个孤独者的眼神。这种心情何少兰也曾体会过,她是个从小跟姐姐长大的孩子。以前照顾别的病人何少兰也相当尽责,半夜起来喂他们服药后她很快就能睡着。可这次,当她深夜托起张跃那因病痛而显得异常柔弱的脖颈,喂他服完药后,何少兰经常望着发出轻微鼻鼾的张跃久久难眠。有一天张跃半夜忽然惊叫起来,何少兰连忙把她摇醒,“梦到了什么?梦到什么了?”她问。那个男孩什么也不说,双肩不停地剧烈抖动着。何少兰只想伸出双臂化做一堵城墙护住这个病中的男孩。黑暗中,坐在床尾的她轻轻伸手握住了张跃细硬的脚腕,男孩的皮肤在她手中凉而滑,张跃慢慢地安静下来了。然后,他也伸出一只手与何少兰相握,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在那一夜,在两人同样青涩的岁月中,有一样东西悄悄地来了;这一年何少兰19岁,张跃17岁,他们迎来了各自的初恋。
大学毕业了,我要娶你
没有人想到,悲剧会重来。张跃作第二次骨骼复位时,又发生了药物性昏迷。当时他的身边只有何少兰,何少兰发疯似的打电话通知了张桂林后,伏在观察室外的长椅上哭了起来。张桂林赶来后,主任医生说:“张跃已度过了危险期,估计没有生命危险,但他的药物性昏迷可能会对大脑有损伤。时间长的话,甚至会有严重损伤。”张桂林的脸白了,她颤抖着唇问:“严重损伤是什么意思,会痴呆吗?”医生沉重地点了点头。这些都不是何少兰想知道的。她和张跃在短短半月间已发生了超出主雇范围的感情。张跃昏迷4天后,张桂林已经绝望了:侄儿就算能醒,也只怕是白痴了,他以后的人生怎么办?她毕竟是个见多识广的女人,不由替侄儿的后路打算起来。
那些天她一直在观察何少兰,觉得这个女孩从模样到脾气样样不错。她不知道两个孩子之间其实已有了情愫,但在此刻的情景下,以她功利的想法,一个念头产生了。
这天,她把何少兰叫到身边说:“真没见过你这么勤快的孩子,总替别人着想,又周到又细致。你今年多大?”何少兰的脸微微红了,因为她不习惯张桂林那种异样的眼光。她轻声说:“19。”张桂林点点头,笑了:“小跃17,挺般配。少兰,小跃要是好不了,你愿不愿意照顾他一辈子?”何少兰愣住了。可能是真正的爱反而羞涩得不能出口,因为宣扬本身就是一种亵渎,她没有吭声。张桂林误解了,说:“其实小跃条件也不差,虽是个孤儿,但他父母给他留下了房屋和存款,也能帮你解决户口……”何少兰的脸红了,她真不明白,作为姑妈,怎么能在侄儿病危关头谈这些!她截断了张桂林的话,决然地说:“我会用心照顾好他,也许一辈子,现在我要洗衣服去了。”第6天,张跃醒了,思维上真的出现了较大的障碍,特别是语言。每当表达不清时,张跃就格外急躁,这时只有何少兰能够安抚住他。4个月后,张跃才基本康复,出了院。先是住姑妈家,几天后他坚持要回自己的家,何少兰就随他搬回了他那两室一厅的家。在何少兰的护理下,张跃的语言能力逐渐恢复正常。半年后,他已经重新拿起课本,打算要赶在第二年9月份复学,上高三,考大学。
但他的脑力明显不如从前了,那些他以前做过、能够轻松应付的试题现在都成了难题。是何少兰坚定的信念鼓励了他,1993年7月,张跃终于准备复学了。在一天午饭的间隙,他很郑重地说:“兰姐,谢谢你。”何少兰没说什么,收拾完桌子一个人躲进厨房洗碗时,她的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用牙咬住一只袖口,哽咽了好久,忽然发觉自己颈脖后有一股存在了好久的温暖的鼻息。张跃正站在她的身后。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他长得很高。张跃脸上有一种心疼,他问:“为什么哭?”“没什么,只是想家了,你现在就要好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话是平静的,可她的的手在颤抖。张跃却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襟,用微弱但耿直的声音说:“不,兰姐,我不让你走。”然后,当然一切都静了。他很腼腆也很勇敢地说:“你等我,等我考上大学,读完书,我一定娶你。”何少兰的脸一阵发烧,这是她20年生命中听到的最动听的话与最庄严的承诺。可她的处世经验毕竟多些,她轻声说:“不,那不可能,咱们并不般配。我是个农村姑娘,没有户口,没有工作,配不上你。再说你的姑妈也不会同意的。”张跃更坚决了:“他们管不着,只要我喜欢,如果———你也喜欢。”顿了一下,他说,“我会用行动证明给你看的。”这是一个腼腆男孩的沉默的爱。何少兰咬着嘴唇,心里想:“只要你这一句。只要有这一句话,不管千磨万难,我都会努力的,努力在世人眼里配你的爱。”
退让不是离开
每来看侄儿一次,张桂林心中就更满意一份,也更加担心。她担心的是何少兰。侄儿虽然不如以前敏捷,但还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城市男孩。那个农村小保姆会不会真的把自己当初的许诺放在心上,死缠烂打个没完?再让她不放心的是,侄儿似乎已越来越离不开何少兰了。趁一次何少兰出去买菜的机会,张桂林说:“小跃,你也好了,应该让小保姆走了。”
张跃摇摇头说:“她帮了我们这么多,怎么能再让她出去重找工作呢?”
张桂林明白侄儿正处于最执拗的年龄,她不想损害姑侄之间近乎母子的亲情。她私下去找了何少兰,表示感谢,并拿出了1000元钱,算是对何少兰细心照料的额外报酬。她说:“我们今年没什么演出任务,想把小跃接回去住,就不再麻烦你了。”
何少兰默默收下了钱。她只是一个小保姆,还能说什么呢。张桂林又说:“还有,以后你有什么事就直接找我,不要去找小跃了。以前在小跃那种情况下,我可能对你说了些不该说的话,那是我不对。现在小跃已经好了,我希望你不要利用他对你的好感,再做什么不切实际的打算。”
何少兰的脸不由变得苍白,她已准备离开,可为什么这个女人还喋喋不休地不给她留一点尊严?她要反击,头一次那么明确地对张桂林说:“是的,我是爱小跃,不为户口,也不为房子、钱,我也明白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而且他要高考,我不能让他分心,我会离开的。但这不是放弃,如果有一天我嫁他,会嫁得不比你们城里姑娘少一分尊严。”
那天傍晚,何少兰悄悄收拾好所有的行李等张跃从外面锻炼完回来,就向他告别。那晚的晚饭他们俩谁也没吃,他们坐在后阳台地板上,默默无语。天黑了,窗外偶尔有车灯闪过,何少兰才发现张跃满脸的泪,他轻轻拉住了何少兰的手,哽咽说:“兰姐,我爱你,我不要你走。”
他已经把何少兰当做他最亲的亲人了。
何少兰点燃了一支蜡烛,烛光下,她脱下了自己的鞋,把自己的脚和张跃的脚并排放在一起,一双是粗糙的,因从小做农活而长起了老茧;一双却是细腻、修长而白皙的男孩的脚。何少兰说:“小跃,看,这就是现实,也就是区别。我相信你的感情,但要跨过这种区别走到一起,咱们真的还有千山万水的路。爱不是容易的,一个高三的学生和一个小保姆能有什么完美的结果?我们都没有社会地位、经济基础,也没有自立。如果你不想让这段感情变成悲剧,答应我,好好读书。大学毕业后你就可以像个男子汉似的完全自立地对我说爱我。而我,要走的路更长,我会尽量缩短你我之间的距离,让你不会因为爱我而在人前难堪。但是现在,我必须走。”
张跃的泪成串地落了下来,他似乎更了解了兰姐,她的坚韧、她的不懈不舍的追求。
欢喜尘缘
以后的4年,张跃和何少兰基本上没见过面。张跃考上了大学,但毕竟他大脑受过损伤,学习成绩下降了,他必须把更多的精力用在读书上。大一、大二,他学得相当吃力。但他俩从未停止书信往来。张跃在信中知道何少兰上了一个夜校,学习裁剪缝纫。为了学好技术,何少兰在那里连续学了3期,毕业后终于能丢掉小保姆的工作,进入了一家服装厂上班,她干得很用心。一次,一批时装的包缝质量怎么也过不了关,一向沉静的何少兰站了出来,详细地给大家做了示范。此后,她被调到了武汉商厦的专卖柜,不久又负责招工和职工技能培训。作为一个异乡的女孩,何少兰算是一步一步走向成功了,身边也有不少男士开始试着接近她,可她始终忘不了张跃。她经常一次次在午夜回想:他还记得他17岁时说的话吗?
其实,4年的时间,只是让两人更深刻地感觉到了对彼此的需要。4年后,张跃读大四时,终于觉得可以像个男人那样对心上人说爱了。他从长沙特意赶回武汉见他的兰姐。4年分手,两人的感觉生疏了很多,可真正的爱就像一杯精酿的红酒,陈一陈、凉一凉,反而更醇。在冬天的东湖公园,何少兰轻声问:“你17岁时的想法,现在没变吗?”张跃点了点头。他幼年失父母,只有在这个懂得生活、长他两岁、温柔坚韧的女孩面前,他才能寻回久失的温暖,何少兰的眼中满是感动。冬天的水很冷,可她再一次轻轻握住张跃瘦硬的脚腕,最后两人都赤足伸入冰冷的湖水中,好像要把烧得很炽热的热情淬淬火。他们第一次像恋人那样依偎在一起。那天,沉默胜过了一切语言。
1998年7月,张跃毕业,分回武汉。何少兰开了第一家门面,招收了几名工人,做来料加工生意。张跃很动情地对何少兰说:“嫁给我吧。”何少兰却摇摇头:“不是我不想,是我觉得自己还不配,起码在别人眼中。我还要再搏一搏。”没有谁会像何少兰拼得那么苦,因为她是一个农村女孩,知道空言“人人生而平等”是无益的,自己的幸福要靠自己的汗水浇灌。两年的时间,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公司和专卖店,起名为“跃兰”,意味深长,优美而富有活力。
1999年5月,张跃的姑母张桂林忽然因高血压加重、心肌梗塞而住了院。她没有子女,张跃自然要为一向关爱自己的姑妈尽份孝心。可他是男孩,照顾不太方便。没法,只好很为难地对何少兰说了。她现在大小也是个总经理了,而且和姑母还有前嫌,她会答应吗?没想何少兰爽快地答应了,说:“她其实是个好人,虽然势利一点。何况她对咱们有恩,没她,咱们能相识吗?”再次见到何少兰,张桂林真的惊讶极了。她偷偷问张跃:“怎么,你们还有联系?她还在武汉?”张跃笑笑:“不只还有联系,我还要娶她呢。”张桂林说不出话来。可不久她就发现侄儿的话有道理了。何少兰把她照顾得相当不错,惹得旁人都羡慕地对张桂林说:“谁说你没儿没女,你享受到下一辈的福了,哪儿找这么好的侄儿侄媳啊!”张桂林问何少兰这两年在哪儿工作,何少兰不喜炫耀,只淡淡说在一家制衣厂上班,她穿得相当朴素。何少兰没有想到的是,张桂林居然开始接受她了。其实张桂林心里是这么盘算的:自己无儿无女,老了不就靠侄儿了?在她的眼里,何少兰还是那个农村来的小保姆。真要找个城里姑娘做侄媳,她会勤快听话吗?说不定反要挑得侄儿和她不和。张桂林爱热闹,特怕老年孤独,享不到小辈的福。为此,她倒开始操心起侄儿这段姻缘了。
她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何少兰的变化,有一天,一个工人来找何少兰,何少兰已出去打开水了,张桂林对着来人说:“是她这些天旷工太多了吧?都是为我,不好意思。”没想那来人笑了:“她就是老板呀,旷工再多,谁敢说她?她对您老可真好,我们让她派个工人来侍候您,她却不干。”张桂林一下子没听懂:“老板?你是说何少兰?是不是搞错了?”张桂林真像是在做梦一般,她用了几天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两个月后,张桂林出院了,张跃和何少兰的婚事才正式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来。那晚,张跃再次对何少兰说:“嫁我。”何少兰点点头。久久期盼的幸福把两人包裹起来。张跃含泪吻着何少兰说:“我以为你要做一个女强人呢。”何少兰笑笑:“不,我不想做什么女强人,我只想让自己别配不上你。”(题图/王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