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舞
穆萍把何娓带进房间时,我着实吓了一跳。我自信平素是个宽容的人,相貌一般的女孩,在我眼里也会变成中等美人。而她,五官竟没有一样能让我挑出优点:两眼小且距离宽,鼻子扁而阔,一口牙又暴突着。好在她不化妆,没把缺点一一戴上放大镜。好在她体型尚可,衣着又再普通不过,是刻意使自己混入人群就消失的那种。她是穆萍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亲戚,学了几天电脑便混到京城来打工,居然找到了一间打字社。穆萍交了两年的男友新分了房子,她搬过去同住,公司分的宿舍便让给了何娓。
何娓安静得如同影子,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同住者。那时公司使我们如牛马,每每加班至深夜回来,总见她缩在角落里黑着灯看通俗言情剧,声音开得小小的,斑驳陆离的光打在她脸上,有那么一个瞬间看上去也有几分妩媚。
这样一个女人,注定了没有什么故事,可故事还是发生了。那是1999年9月24日,中秋节,穆萍邀请我们到她新居作客。买了红酒和鲜花过去,方知客人不只我们,一屋子男男女女已围坐桌旁。平素记性就不好,我很快就把一堆面孔和一堆名字混在一起,唯一对起来的就是一个叫孙岳峰的人,因其握手时多少有点挑逗地搔了搔我的手心。据说他是男主人的同事。
我拣了个远远的位子坐下,何娓不幸,恰坐在他身边。
那晚穆萍使出了全身解数,菜肴丰盛,气氛热烈。唯独那孙岳峰总是腻腻歪歪地粘在何娓耳边嘀嘀咕咕。隔得远听不真,何娓脸色越来越红。末了,那孙岳峰冒出一句:“你说,这是什么动作?”何娓拼命摇头,穆萍抓住把柄问道:“你们俩搞什么鬼呢?”孙岳峰说:“没什么,我让她猜谜呢。——小娓,猜出来没有?”何娓恨不能把头埋到桌子底下,孙岳峰兀自说:“告诉你吧,是刷牙,你可别想歪了。”众人闹着让他把谜面也公开,孙岳峰只是不说。我想起一个流传很广的“素段子荤讲”的谜语,又觉不可能,初次见面,何至如此。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穆萍招呼大家到阳台上赏月。我起身拉走何娓。此时月已至中天,夜色如洗,何娓的心情却一直没好起来,低声说:“那个姓孙的,真有毛病,刚认识就跟我说黄话。”正说着,后面有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孙岳峰已端着杯子过来,乍醉扑到何娓背上,红酒洒了她一身。
中秋节过后,何娓开始不对劲。我下班回宿舍,她总是急不可耐地关了电视,不住地谈起那天的种种,末了总要加上一句:“真是的,好好的中秋节,被他给破坏了。”我终于如厌弃祥林嫂一般厌弃了她的故事,回宿舍就冲进卫生间大洗特洗,半小时后出来,她已关了电视,抱着电话细语,收线前的一句话是:“真是的,好好的中秋节,被他毁了。”没多久她又拨另一个号码,听起来像是那天聚会时的另一个人。
没几天,那天聚会的人被她骚扰完毕,她不再看电视,不打电话,捧一本《爱情心理学》发呆。睡觉时她推说失眠,抱着被子到我房间打地铺聊天。窗子正对着一座商厦,霓虹灯把房间照得绿盈盈的,最适合交心的气氛。她开了口:“他一定是爱上我了,不然他不会这样,他一定是不敢对我表达……”我震惊。我明白我必须毫不留情地粉碎她的幻想,可是……对她来说这可能就意味着这样的潜台词“瞧你这模样,谁会爱上你,即便是一个浪荡公子。”
我已记不清那晚究竟说了些什么,好像所有的规劝都含含糊糊。也许我的态度与她后来的遭遇不无关系。
何娓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电话骚扰,仿佛只把那个人的名字挂在嘴边,把那晚的事以语言遍遍重复都能给她带来莫大的快感。那天的来宾大多与她不熟,谁都对她打哈哈,不会挑明那人对她连“逢场作戏”都算不上,至多是“借酒撒疯”。最终何娓下定决心,找穆萍要孙岳峰的电话,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穆萍却出人意料地回来了,进门就痛斥那抛弃了她的负心贼。我没心没肺地高兴:何娓接近那人的唯一途径被堵死了。穆萍看我兴灾乐祸的样子险些与我绝交。此后一个月内连着发生了三件事:其一:何娓打了一段时间地铺后不辞而别;其二,穆萍的东西像是被翻过,通讯录少了一页;其三,有人看见何娓和一个男人一起走,何娓挽着那人的手臂,那人几乎是拖着何娓急冲冲地往前走。
意外。我有些刻薄地问穆萍:“他俩好上了,居然。她那样……”穆萍以过来人的口气说:“放心吧,再丑的女人也剩不下,男人都是用屁股思考的。”
此后再没有何娓的消息,日子平静地过去,冬天到来时穆萍新交了一留美学生,陪读去了,没有给何娓留下半个字。毕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呀。没想到,圣诞前夜何娓却从天而降。那天公司难得开恩下午放了半天假。正在计划晚上的节目,门被敲响了。何娓脸色黄得怕人,进门便扑到我床上痛哭,枕巾很快就红一块黑一块的脏了。她化妆了。
“我流产了,可他不肯陪我去医院。医生说先吃药吧,吃了药我就浑身发冷,抖成一团了也没人来抱我。我带的钱不够,交钱后就剩下12块钱了,不够打车回家的。我还没吃饭。我花两块钱买了个面包,剩下10块刚够打车到你这里。”我轻拍她的背,像哄一只猫,她那瘦小的身子被这些语无伦次的堵得发胀,发烫。曾经,她是个多么安静的小女人。“他只会要我,不想娶我,他不带我见他家人,他的朋友。我真那么见不得人吗?”
我的平安夜计划泡汤了。我为她炖了鸡汤。要送她回去时,她却突然理智起来,连连说不,也许她是怕我找那男人算帐。她借了我50块钱,眼泪汪汪地保证一定还上。
接下来的两个月,何娓隔三差五地给我打电话。起初,我们的通话模式如下:首先:她痛诉那人的种种不是,如把她视做不见天日的泄欲工具;小气,总共为她买过三件衣服,两件购于夜市,10元的T恤和28元的裙子,一件购于打折的名牌店,50元的过时名牌。而她一出手就是上千元的西装;心胸狭隘,如果他呼她有事没回,那么她方便时回呼他,他定要她等上半天。其次:我劝她,这样的男人,就当他是个屁,放了吧。她便痛说革命家史:那人出身贫寒,复读4年考上京城大学(很不出名的一所学校),毕业又留了京(其实是漂着),交了个女朋友,又被人甩了,心理难免有点……但人本质不错。我继续劝她,生活不是做戏,这种人除非你是他妈才能忍受。最后,她啜泣:你又能让我怎么样呢?已经到这地步了……我没有勇气再面对另一个男人……。我便无话可说。后来,通话就变成了她在倾诉,而我按下扬声键,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嗯啊两声。
一次正在通话时,我听到了一个男人含混不清但怒气冲冲的声音。何娓连再见都没说就挂断了电话。之后她还在给我打电话,不过间隔越来越长,通话时间越来越短。又到了春天,我第500次劝她分手时她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觉得我长得丑就不配拥有真正的爱情。告诉你吧,他是真爱我,爱我!”沉默,我按下听筒。几分钟后铃声大作,我猜着是她,但一直没接。一直小心翼翼地待她,没想到她脆弱的自尊心还是受伤了。早知如此,不如一开始就伤,或许能让她早清醒些。
几天后我收到一张汇款,“伍拾元正”四个字写得工工整整,附言栏一片空白。我记住了她的地址,在很远的一个城区。后来因公要去那里,想着去见她,就拨通了多次出现在我电话“来电显示”上的号码。一个苍老的男人接的,说是公用电话。按地址找了过去,开门的是陌生者,说他刚搬来,什么都不知道。
何娓自此消失。这个城市里消失一个人太容易了,维系我们的东西那么脆弱,不过是一组组号码,呼机号,手机号,电话号,门牌号……换掉号码一个人就消失了。前两天翻报纸,看到连篇累牍的广告:无痛修复处女膜。据说并不太贵。忽然想到她。其实,在这个城市里做个新人也很容易:换一个单位,谁会知道你的过去?实在不行,还有一些神奇的手术。唯有记忆是不能修整的,但记忆可以淡去,也许一两年的平淡生活就能把它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