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晔
内容提要
张洁是新时期女作家的代表人物,她创作了许多表现女性经验、关注女性问题的文学作品,我们从中可以清晰地触摸到作家真爱理想由建构到解构的心路历程,这一心路历程形象地反映了中国女性自我解放的艰难。本文以文本细读的研究方法分析张洁真爱理想的内涵及其在文学中的极至表现,综合分析其真爱理想从建构到解构的文学/文化想象的演变过程,考察其真爱理想的文学想象对女性主义文学创作和女性主义文学理论的影响,和女性写作中以真爱理想为基础的两性想象对于人类社会、文化的积极意义。
当男性先觉者从愚昧中走出,他们首先用语言问出听似简单却极为复杂的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他们自己写出答案。
当女性冥想者从睡梦中醒来,她也在思考: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她们被告知:你是女性,在男性身边,你要做好男性身边的女性。于是我们知道原来人分两性。
当人类思考自身本质时,他们也必然会思考两性关系,上升到精神层次,人们把这种感情称作"爱"。"千百年来,爱不仅一直是女性的特殊生活领域,而且事实上一直是女性能够实行她们一切愿望的唯一或重要门径。"①女性书写者在书写她们的故事、她们的经验、她们的思想时,正是在表述她们的境遇,寻找自我,探索人生,尤其是构想一种美好的两性情感关系。张洁就是一个满怀爱情理想,以笔代矛不懈苦斗的骑士。从《爱,是不能忘记的》(1979)到《无字》(1998)的至今二十年的文学创作,正是一个自觉的女性理想主义者从天堂回到人间的爱到无字的过程。
一
张洁在其二十年的文学创作中建构了一个崇高美好的真爱理想,又解构了这一理想。她对两性情感关系的文化想象的演变,是与她内心的理想——-一种以女性具有独立人格为前提的自由、平等、真挚、和谐的两性情感(希望能够创造永恒),并以婚姻这种法律模式为保障的理想状态——-和现实之间的强烈冲突有着深度关联的。
张洁真爱理想最早的精神宣言,便是轰动一时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在80年代初"人"的问题为主潮的背景下,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对于旧道德价值体系的冲击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而事实上,女主人公钟雨对老干部的恋爱超越了婚姻、法律的制约,也超越了道德、文化的束缚,甚至不受承载生命的肉体的局限,作为一种精神直到永恒,却一生在一起不足二十四小时,连手也不曾握过一次,这样的表述本身,已然体现了张洁理想与现实的天壤距离。男女主人公的爱只与精神相关,与生存层面上的事,甚至与钟雨的女儿都不发生关系,这样的爱情故事真可以说是天堂里的故事,"如今,他们的皱纹和白发早已从碳水化合物变成了其它的什么元素。可我知道,不管他们变成什么,他们仍然在相爱。""哪怕千百年过去,只要有一朵白云追逐着另一朵白云;一棵青草傍依着另一棵青草;一层浪花拍打着另一层浪花;一阵清风紧跟着另一阵清风……相信我,那一定就是他们。"②在此我们可以看到张洁爱情想象的形而上向度,这种向度意味着对于世俗男女关系的取消,同时意味着一旦进入世俗男女关系表达,张洁的想象力可能受到扼制,也意味着理想的平等的男女互悦关系具有超时空性。但是,与其说张洁这样的爱情想象是源于柏拉图式精神之爱的爱情范式,从当时的中国大语境和张洁个人小语境角度,则更体现了张洁本人对于爱情作为一种人们丧失已久的精神生活的呼唤。在这样代表了"人"的解放流向的呼唤中,越是理想的越能引发阅读共鸣;反过来,就张洁个人的写作而言,越是理想的越需要生命激情。幸而张洁始终与她的人物处于同一精神探求层面,不懈的精神解放的探求,赋予她写作的强烈激情。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可以称张洁的写作为激情写作。激情写作令张洁在构想人物形象时,往往以有无理想、有无精神高度为分水岭,而不是按性格来描写。在《爱,是不能忘记的》小说中,主人公钟雨被构想成一个有着自我解放、自我完善意识,对真、善、美爱情理想执著追求的女性,老干部则是一位既能担负国家民族重任又理解和坚守爱情的马克思主义者。人物有精神境界、爱情在精神高层面进行,这就是张洁写作的理想起点。《爱,是不能忘记的》也就可以称为张洁爱情理想的宣言。在这个宣言中,先天地包涵如下前提:女性不等于性,女性是有独立人格的人,有爱与被爱的权利,有追求爱、坚守爱的权利,并且有着强大的爱的能力。
《祖母绿》就是在《爱,是不能忘记的》爱情理想起点之后,张洁进一步探求爱情人格理想的成果。《祖母绿》中的曾令儿形象地传达了张洁"怎么爱"和"爱什么"的哲学思考,她的"无穷思爱"体现出张洁理想爱情的价值取向与人格要求。曾令儿正像她的诞生石祖母绿一样,性格坚强隐忍,精神如宝石闪闪发光。她是一位拒绝服从他人与世俗意志,坚守对爱情忠诚的神女斗士。她因爱而变得强大,可以为爱牺牲性命,可以为爱放弃前途,远走他乡,甚至独自艰辛地撑起一个不完整的家庭;她因爱而受尽磨难,"在这个人世间,谁爱得更多,谁就必不可免的成为弱者,受到伤害"③。她将无私、执著注入一种更为稳固的血缘联系的情感——-母爱之中,注入了她爱情理想的外化表现——-陶陶体内。但是,张洁的想象并没有就此打住。张洁让曾令儿失去了陶陶,陶陶的离世成了对曾令儿爱的最大考验。这种考验不同于放弃恋人左葳的考验。如果说放弃怯弱虚伪的左葳,能够证明曾令儿对爱情质量不肯苟且,能够强化曾令儿形象的理想主义色彩,那么将对左葳的爱转移到陶陶身上,这种爱情想象并不出人意料。失去陶陶就不同了,寄托爱情的对象物没有了,陶陶的离世化成"融进她血液中,渗进她灵魂里的一种哀痛"④,爱的最大考验成了"爱什么",成了对爱者不被爱情命运打败的要求。于是,曾令儿按照张洁的理想,将她的爱情上升到宗教一般的境界。"无穷思爱",通过爱、无穷奉献而获得博大广阔的精神世界。《祖母绿》中充满一种耐人回味的悲剧美,这一悲剧美来自张洁将曾令儿放在理想之山而不是现实之地来构想。所谓"她与众不同",其实是张洁对现实生活不认同。始终不放弃、不后悔,爱作为一种自我完善理想,曾令儿比钟雨更让人感动,因为钟雨那里有两情之间的响应,在曾令儿这里,爱完全没有爱的应答,爱只是"无穷思爱"。
可以说,在张洁早期的文学作品中,充满了她对于人类美好情感的向往和想象,这种真爱理想,不仅局限于男女两性之间产生的感情,也包括了女性那种由本能化生出的对世人、对世事的母性情感,是一种广义上的爱情。事实上,张洁一直自觉不自觉地用这种爱情理想去观照现实生活,重心主要集中在女性/两性情感关系的想象及阐释上,尽管张洁的写作题材多样,作品主题丰富复杂,但张洁对人生、对生活的思考,有着"共生固恋"般理想爱情的尺度,用这一尺度去要求生活、思考生活,就使生活和两性关系中的不合理甚至黑暗存在纤毫毕现,也使我们可以抛开其他话题集中考察张洁的爱情理想与现实的激烈冲突。
二
80年代,张洁的写作在社会领域中展开,多以女性的生活状态、社会境遇、婚姻恋爱生活为内容,体现着她在努力实现真爱理想的过程中对女性/两性,爱情/婚姻,家庭/社会等多重关系的思考。
从爱情与婚姻的关系来看,这一时期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主要分为两大类:从未有过或曾经有过爱情理想,但由于种种原因已经接受了无爱婚姻的一类;享受着真爱婚姻,或决心追求真爱理想的婚姻,否则宁肯不要的一类。我称第一类为新时代的"旧"女性。她们虽然也受到高等教育,属于知识分子阶层,却没有建立起独立的人格意识,仍是以传统男性中心主义的道德行为标准约束自己,守着无爱的缺少基础的婚姻家庭。
《沉重的翅膀》中的夏竹筠,曾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却为了满足物质欲望与权力欲望,慢慢学会和习惯了只要物质不要精神的生活状态,在丈夫权利的光芒照耀下,家庭就是她的世界。她为大女儿方方找了一个只会死背书的经济学研究生,又铸成了一桩空洞的婚姻。她的精神是麻木的、空虚的,她不懂得什么是婚姻,更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七巧板》中的金乃文则是当代社会的"套中人",她本来是个好医生,但她将自己装入传统的男性中心思想、道德、文化"套"中,于是一个带有报复心理的男人利用这个"套"把她拖入了无爱的婚姻。她不仅没有得到爱,还被暴力摧残成了"迫害臆想狂",让人不禁疑惑"她到底有病没病"。《祖母绿》中的卢北河更是引人深思,她有一定的自我意识,工作热情,办事认真、积极、严谨;但在家中,她不过是一味地扮演着好妻子、好儿媳的角色,相夫教子,完全没有独立的自我。她像旧式女人一样,遵循着贤内助的女性家庭价值观,缺乏与丈夫在精神上的交流沟通,也许她正是以牺牲自我为代价来维持这桩单向"爱情"的婚姻,来维系这个完整而无爱的家庭。我们不难看出,这一系列女性形象并非是作为反面角色出现的,张洁正是通过她们的无爱婚姻的乏味和不幸侧面论证着真爱理想的合理性、必然性,同时启发着在婚姻中迷失自我的女性:没有独立的自我就不会有美好的爱情、美满的婚姻、幸福的生活。这是一个关于现代社会的女性应该如何生活的重要问题。
在第二类形象中,所占比例最大的便是决心追求真爱,否则宁可不要婚姻的自觉女性,她们的故事真实地呈现了知识女性有"家"(无爱的婚姻家庭)不回与无"家"(真爱的婚姻家庭)可回的矛盾现实。
其中一种是已经"雄化"了的知识女性,如《沉重的翅膀》中的叶知秋、《方舟》中的"三剑客"曹荆华、梁倩、柳泉,她们都意识到"也许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调和的矛盾,你要事业,你就得失去做女人的许多乐趣,你要享受做女人的乐趣,你就别要事业"⑤。她们选择了追求个体价值在社会中的实现,希望个体人格得到社会的确认和尊重,"雄化"是她们努力进入男性中心社会的途径,但久而久之,她们就连生活习惯、衣着谈吐也"雄化"了,这使她们受到了来自传统的排斥、挤压和阻碍。她们或是没有找到真正的爱情(叶知秋、曹荆华),或者不堪忍受便挣脱了无爱的婚姻(梁倩、柳泉),虽然她们生活得十分艰难,也渴望异性的爱与帮助,但没有找到真爱之前,她们依然坚持站在婚姻的门外,因为"固然寂寞,起码,这还是一个输得起的地方"⑥。另一种则是虽然找到了自己的爱,但继而意识到那并非真爱或不可能构成婚姻,而毅然离开。《沉重的翅膀》中的万群,《祖母绿》中的曾令儿,她们都是温柔的母亲,却无法给孩子和自己找到一个温暖的家,她们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宁可离开,不愿苟全。这便也造成她们欲入围城而不能,或欲返围城而不能的心理冲突。
当然也有令人羡慕的以真爱为基础的婚姻典范,郁丽文与陈咏明(《沉重的翅膀》),仲兰和朱祯祥(《方舟》),尹眉与袁家骝(《七巧板》)都体现着享受真爱婚姻生活的幸福和美满。
虽然这些人物形象的命运多为不幸,但文中无不体现着因理想而产生的亮色情节。《沉重的翅膀》的结尾,郑园园终于和深爱的莫征成了眷属,甚至连郑子云也难以忍受,从那个无爱而令人窒息的家庭中逃了出来。《方舟》中,三个女人充满豪气的"为了女人,干杯";未长成的新一代男性蒙蒙的理解与觉醒,都表现着张洁对真爱理想的渴望与憧憬。与此同时,作品中也清晰地显露出张洁对理想实现可能性的怀疑与顾虑。三个女人(《方舟》)为男孩儿的回答而欣喜,但也怀疑他们长大后是否会继承"父业",只好"但愿他们能够懂得:做一个女人,真难"⑦。《七巧板》里,"旧"女人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尹眉,听着女人们对安娜·卡列尼娜的纷纷议论,她没有想出解决方法,只得暂时逃避,希冀在深夜迟归醉汉的吟唱中得到慰藉,快快入梦。曾令儿(《祖母绿》)的无穷思爱是可以随陶陶、随智慧的大海永驻的;但面对现实,她也是选择了逃避感情,转入追求社会价值的自我实现之中。可见,这种对理想的憧憬和对现实的怀疑使张洁处于一种摇摆不定的分裂状态下,并驱使其在创作中用不同情节呈现出来。在后期的作品中,分裂达到了一种更深的层次,从文本的各种因素的变化中可以看出,张洁不得不解构自己建构起来的真爱理想,将其拆开、撕碎、打散、揉烂……无论怎样疯狂,其作品仍是固执地昭示着她对真爱理想的难以释怀。
进入90年代,张洁的整体创作有所改变:关注视野从社会领域收回,转入私人领域观审个体生命处于社会环境下的自身反应;叙述由受到男性中心意识认同的宏大叙事转入更具女性意识的私人性话语;语言不再温婉、柔美,而是尖锐、锋利;文体中加入了现代派的因素,作品由审美进入了审丑阶段。涉及女性问题的作品中也加入了新的层面——-爱情、婚姻、家庭夹缝中的性关系。作家的文学想象由理想状态日渐放射、发散、变形,使其备感迷惘与无助。所有这一切,呈现出张洁写作从表达理想到自我拯救的转变。
这些作品中不再有美好的爱情,以及善良、可爱的女性和正直、忠厚的男性。所有作品似乎都在揭示和嘲笑人们的丑陋,尤其是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都处于一种非常态、甚至是病态、变态之中。
《上火》描述了一个荒唐的猛犸研究会的解散过程,一只"母耗子"通过"后电脑"技术将荒谬、丑陋的男性中心世界揭穿,将在这个世界中同样"上了火"的女性也展示人前。费萍的生活紧绕着名利二字,她利用婚姻、权利等一切带有经济价值的东西交换名利,甚至教没有文化的保姆学习、背诵政治理论,以便获得"培养革命新人奖"。她唯一的精神追求就是最大限度的获得名利。香荷更是一个令人怨怒的女人,她填补空虚的方法是进食,"她极快的嚼着,在一种相当不自觉的痛苦中并且由于痛苦之极而生的淋漓尽致中嚼着。好像嚼的是她的仇恨;是她无可奈何的对手;是一切她准备化为齑粉的东西;是她在生活里永远得不到的情爱和安慰……"她是一具只拥有健康牙齿的躯壳。
儿媳玉枝也生活在无爱的婚姻之中,丈夫的去世将其解放,但对物质生活的不满足,尤其是对爱情婚姻的绝望,使她决心:"不能白白地让这个家盘剥一遭"⑧。她接受了公公的挑逗,得意地欣赏着摆弄劣质的"真空男宝器",公开和婆婆争风吃醋,吵架作对。她以年轻的肉体作为生存的资本和复仇的工具,她要毁掉这个将她毁灭的肮脏的家庭。
《红蘑菇》中的女演员梦白拥有一个"错位"的婚姻,女主外,男主内。她掌握着家庭的经济命脉,也因而成为家庭的决策者,外表潇洒的教授吉尔冬则成了她家庭中的必备摆设——-"丈夫"。吉尔冬为了亡妻留下的四个孩子和自己执拗难改的高品位消费,不得不屈于妻子的从属地位。妻子在权力背景、经济收入、社会地位上处处高出,这在男性中心传统社会是应属于男性的。因此,吉尔冬虽依赖妻子而生活,心理上却是排斥这种关系的,他总在伺机报复"践踏"了他男性尊严的梦白以求心理平衡。姐姐梦红童年时由于过失破相,自惭形秽,便与一残疾男子结婚,名不副实(缺少正常的夫妻性生活)的婚姻使她对处处优越的梦白怀有嫉妒之心,并卷入了妹妹的家庭危机之中。这琐碎与卑微的生活打破了梦白对幸福爱情的幻想,也打破了她内心情感天平的平衡,她将精神寄托在对丈夫的复仇计划上。终于,两个对爱情、对男性彻底失望的女性利用男性最具优势的"性",将这个男人的虚伪、卑下和所谓尊严彻底剥光,"居高临下地看着赤身裸体的他"⑨。无爱的婚姻、乏味的家庭生活导致了她们对男性社会产生失望的情绪,并通过非常态的途径发泄出来,这也可以说是男性中心主义传统培养出的"恶之花"。这"恶"的发展就像是病毒一样,不仅侵害着人们(无论男女)心灵,更以出人(甚至始发者)意料的变异形式不断扩大其覆盖面,将藤蔓延伸向各个角落。
和《红蘑菇》中的两位女性一样,《她吸的是薄荷味的烟》中的年老色衰的女舞蹈家,也以性为报复工具,但她的做法则更加恶毒。她是具有相当文化地位的老女人,多年的沧桑经历早已磨光了她对男性的兴趣,当一个抛弃廉耻、妄图出卖色相换取前程的年轻男子送上门来,她将计就计,丝毫不乱地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家伙将自己剥得一无所有,就像老谋深算的蜘蛛等待猎物的落网。此种行为实际上显露着变态的思维,而在其背后则潜藏着一条作者的心理信息——-她要用颠覆的方式发泄对爱、对男性的绝望和愤怒。
《楔子》塑造了一个不堪男性性压迫、男性文化意识压迫,精神分裂的女性。她十分安静、从容地杀死一个男人,在心里涌起"她把他们全杀了"的快感,并将那对她毫无意义却"使男人成为男人的东西"随手丢进垃圾桶。她是疯狂的,但同时也是孤独和迷惘的,直到多年后出狱,她仍然不知道她到底有病没病,男人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这是一种困惑,是不采取绝决报复后的一种思想状态,它象征着作者试图颠覆失衡的男性中心意识,却走投无路的艰难境地。
《梦当好处成乌有》是一篇典型的女性心理小说,主人公"她"在现实/梦境,历史/幻想交错的时空中寻找着,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她的寻找。她受到男人的追赶和诱惑,也受到"自我"的暗示与指引,最终将自我——-困在古玉中的龙——-放入云空,玉镯也化作碎段,应了那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许这正喻示着:张洁决定将自己从破碎的真爱理想中解放出来,回到属于自己的现实生活中,她要继续保持自己的独立人格,不再把希望寄托于男性。没有希望就不可能有失望,这正是失望者对希望所抱的态度。
《无字》是张洁最近的一部长篇小说,从作家个人的情感遭遇来说,这也是一部真正通过写作自救的小说。小说描述了四个完全不同的女性,她们分别象征了女性从沉默的奴隶,到寻求自我解放,树立独立人格,建立自尊、自立、自强、自主、自我保护的意识的全过程,可谓是一部浓缩的女性史,一部女性为自己浮出历史地表而撰写的"无字"的历史。
四个女性中有三个孤独无助的母亲,她们没有故乡、没有根,她们是漂泊的家族。外祖母墨荷是一个完全的旧女人,她承受着无爱的婚姻,无怨地成为家庭的奴隶、丈夫的奴隶。张洁称其为"篮筐",而墨荷对婚姻的理解是:"一旦作为人家的篮筐,有什么权利拒绝人家的投篮?至于投篮准确,是个技术性的问题,与恩爱无关。"她唯一能做的是为自己制造一点欢爱,"两眼朦胧,两颊羞红地想象着一个根本无从想象的、中意的男人。那男人是如何的中意,她又是说不清楚的"。繁重的家务、低下的身份、准确的投篮,墨荷终于孤独地死去了,只为唯一存活的女儿叶莲子留下一滴无声的泪。叶莲子同样是个迷茫无助的女性,她受了一些教育,选择追求有爱的婚姻,不顾父亲的反对嫁给了一个盲从的军人,跟随他奔赴未卜的前程。被丈夫抛弃后,她无路可走,带着女儿吴为在陕西农村小学以教书为生。神圣的母爱使这个欲作奴隶而不得的女性独立面对社会,承担起家庭的重任。"虽然她已做了多年的一家之主,"但她仍然认为,"一家之主非男人莫属"⑩。她在被动的情况下取得了社会身份,却没有建立起女性独立的自我意识,终于在迷茫中孤独死去。女儿吴为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缺少父爱与他人的关怀。她受过高等教育,童年的经历使她确立了十分独立的人格意识,她对女性的境遇以及两性关系有自己的观点。她向自己的爱情理想不断努力,摆脱了一次不美满的婚姻,与她欣赏的一个有着共同马克思主义信念,既有浪漫气息又给人安全感的革命老干部结合。可是,她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她以为自己生活在难得的幸福之中,十几年过去后才发现这精心建造的所谓真爱并非事实,而是自己心中的幻想。即使她争取到了社会的价值认同,但在两性关系中,她依然没有得到男性对其独立人格的尊重,没有得到平等、真挚、和谐的爱情。在丈夫的眼里,她仍是处于奴隶地位,是欲望的化身。这是吴为遭受到的最大的惨败,也是张洁爱情理想终于惨败到"无字"。小说是以吴为疯狂为结束的,其中浸透着张洁对真挚爱情难以自制的热切,也释放着张洁对现实、对理想破灭的疯狂的情绪。
三
如果说每部作品都是作者的自传,它们从不同的侧面反射、折射着作者的思想与情感;每一部作品也都是一部历史,它们呈现着不同时代不同思想意识的交织和整合;那么从张洁作品中爱情想象变化和文化风格变换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敏感细腻、富于情感与主体追求的女性,同时她总是将个人追求和社会历史进步交织到一起,无论是憧憬与渴望,疯狂与迷惘,锋锐与宽容,激情从来都是她文学作品丰盈生命力的源泉。她是一个非常热爱生命、渴求完美、心如赤子的作家,正因如此,当她描述真爱理想的美好时才会带有浓郁的古典浪漫韵味,给人以醇美的阅读感受;当她受到来自现实外界的强大刺激时,也会像婴儿一样肆无忌惮地放声嚎啕,将不满、失望的情绪夸张、大胆地表现于文字之中。
经过二十年的笔墨耕耘,张洁建构了一个文学中的真爱理想,又解构了这一理想。可以看出,这一过程的完成是一种痛苦蜕变的完成。如果说爱情话语原是男性中心文化中女性寄身的方式,那么女作家们对于这一话语的探索、发现,就是对于女性自身存在真相的探索、发现。在这二十年中,有许多女作家也和张洁一样,执著于爱情理想的思考,虽然因个性气质不同,文学资源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同,但她们共同丰富了人类关于爱情的文化想象。张洁的努力是她们中最突出和最有代表性的,从上面的文本分析我们看到,张洁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这样的极端表现体现了作家最深入的情感体验,而这种情感体验能够展开本身,证明了女性主体的自觉和女性主体的人性探险,它为女性写作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突破自身性别囿限的经验。
什么是爱?爱既是一种精神生活,也同时是一种男女之间现实相处的关系——-几千年来男女相处于不平等权力关系之中,关于美好爱情也即是平等和谐相处的男女关系的向往,从未泯灭。张洁作品生动再现了人类文化这一动人风景。同时,表达了女性对于爱情,也就是平等美好男女关系最为坚执的追求。其真爱理想的建构和解构正是这一追求过程的文学显现。它当然地由此审视了社会现实的不如人意,批判了男权主义者们的黑暗灵魂,也同时反观了女性自身的种种弱点。经过了争取男性中心社会的认同、寻求女性方舟的庇护、整理内心思维的碎片、切号母亲历史的脉搏,张洁作品序列是一个修正、完善对两性/人类不可回避之问题的诠释序列。这一序列所存在的不足,也许正是张洁自己和其他更多女作家们继续写作追求的驱动,因为它的不足也就是我们对于更美好人性关系探索的不足。在此意义上,张洁的创作十分具有象征意义,其思想资源来自于特殊时期与特殊经验的组合,作品中的古典、浪漫、现实和现代因素都为后来的作家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想象资源,也为中国的女性主义文学理论奠定了扎实的实践基础。
①霍妮语,转引自陈志红:《永远的寻求:一代人的精神历程》(兼谈知识女性形象的形而上趋势》),人大复印资料《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1991年1月。
②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张洁文集》第二卷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
③张洁《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张洁文集》第三卷,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
④张洁《祖母绿》《张洁文集》第一卷,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
⑤⑦张洁《方舟》,《张洁文集》第一卷,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
⑥转引自董之林《妇女文学:女权观念烛照下的视角选择》,人大复印资料《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1992年7月。
⑧张洁《上火》,《张洁文集》第一卷,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
⑨张洁《红蘑菇》,《张洁文集》第一卷,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
⑩张洁《无字》,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中国女性文学研究中心]责任编辑:董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