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粲明
婵是个美丽的女孩,如同她拥有的名字。
三年级刚接这个班级时,前任班主任特别介绍了婵,语气轻松:“她是弱智,用不着管的,反正不算班里成绩,拖不了后腿的。而且她很乖,不碍事。”第一眼见到她,我想,上天一定弄错了,这个女孩本该是山涧清泉边一株馥郁的丁香,抑或是茵茵芳草丛中一支馨香浮动的百合。她太好看,太精致;就是上课也会忍不住多看她几眼。一种不避不闪的纯静安然,直侵你的眼眸、你的灵魂深处,让人觉得世间原本是如她那般单纯美丽。
该教她什么呢?我教她写“云”字。我读一遍她读一遍,我写一遍她写一遍。后来,嗓子哑了,手也酸了,看“云”也不像“云”了,婵在白纸上仍写不出那四个简单的笔画。无声中,她的眼泪一颗颗落在衣襟上渐渐渗开去。“老师,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她哽咽着,重复着。
其实,这不是她的错。大概她本身就是一朵飘浮的云,在碧海晴空里打着温柔的结……
那以后,一踏进教室,我就敏感地觉察到来自婵的近乎热切的目光。使我感到惭愧和无奈,于是唯有卖力地讲课,奢望能时常见她一笑。放学后,叫婵到办公室来听我朗读,读《新月集》、《飞鸟集》,也读《少年文艺》上的小故事,冥冥中期待着奇迹的出现:某一天,她会突然“苏醒”,能记得我朗读的那些绝伦的文字。
一个学期下来,失望如泥沼让我越陷越深。婵的试卷上,依然令我不敢正视地悬着“红灯”,依然是不着一字的洁净。想着她上课专注的神情,我的心,不禁沉沉下坠,在一条黑夜的路上,辨不出努力的方向。
无数次相邀,婵行色匆匆的父亲终于姗姗来迟,忙于生意的他无心顾及出了“问题”的女儿,他还有一对健康的儿女,聪明可爱。“你就别费心了,让她跟班就行,她是蠢,我也没办法。”“不许这么说婵。”面对那个应该最爱她的人的冷漠,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是有障碍,她只是有障碍,她需要大家给予特殊的帮助,一种引导,一种明示,她需要我们……”婵的父亲哑笑着留给我一个模糊的背影,在体味生命被窒息的苦痛中,我仿佛看到一朵鲜花还未开放就将枯萎,戚戚惶惶地坐着,心慢慢被黑夜笼罩。
婵一如既往地在写作业时充任后勤:铅笔借给了他,钢笔借给了她;在大扫除时最后一个离校;课间,她的橡皮筋、长绳或画书之类,永远都在别人手中,她只是看着,满足的样子叫人心酸。她似乎并不在意许多得她恩惠的同学对她的不理不睬或冷嘲热讽,她安静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想,那该是一个怎样洁净无瑕的世界呀!渐渐地,学校订阅书报或发放早点打防疫针体检之类,时常会漏掉婵,漏掉她诗意的名字,她在被一点儿一点儿地淡忘。她的名,似乎已没有人再呼喊,不被需要,不被唤起,也不被谁思念,不再有希望。对一个越来越美丽,身体越来越成熟的女孩,这是一种可怕的残忍。
婵更孤僻了,连笑容也显出些不自然,偶尔一场暴雨,她便撑着伞带着少见的快乐笑脸,一个个将附近同学送回家。她的名字在泛白的雨帘中传递着,融化着,又随雨滴坠落。太阳出来后,便了无痕迹。
婵对帮助别人近乎成了她的一种奢望,如果让她送一趟作业本,她的脚步一天都是轻快的。她的出现让人感到一种如饥似渴的等待,等待被需要。这是为了印证一个生命的存在吗?毕业前夕,婵很长时间没来上学,一个沁着凉意的早晨,她捧着一盆绿得极鲜亮的草叶到我房间。
“老师,这是我种的,送给你。”婵把花盆摆在我书桌前的窗台上,“我明天要回老家,爸爸说再不能来了。”我无言,婵的脸上,是一片瓷样的白。
“老师,给我一张照片,好不?就这张?在后面写上你的名字,我怕有一天会不记得。”婵怯怯地指着玻璃板下一张普通照片,一字一顿地说。
她哪里认得我的名字呀。我抖抖地写下我的名字,眼泪潸然。
从此,再没有见过婵。我不敢去追问她的快乐与悲伤,她的未来和幸福,她会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图/石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