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莫辜负

陈燕妮

我在美国养的两只猫，尤其是年幼那一只，每当睡觉时十有八九会肚皮朝上。穷我前半生渊博的养猫经验，见过猫采用这种姿势睡觉的机会少之又少，我就一直诧异。都说猫的肚子是它们周身最薄弱的地方，这种说法对人何尝不是形同真理的描述？所以我自己也能感同身受。比如说，如果你把自己的肚皮袒露在狮虎成群、大生灵出没的地方，一定会被惊出神经衰弱。

猫之于人，也就是这个道理。

后来的一天，一个有经验的朋友告诉我，这是动物对人类，尤其是和它们朝夕相处的我完全没有提防的关系。经他一点一股热浪从心底翻起，我忽然觉得百感交集。因为我本是无意去侵犯它们的，而它们却是在意地回馈于我，这对我是一个激励，也是一个讽刺。

后来在和猫相处的后来日子里，我因此一直十分小心地走路和动作，尤其是走过酣睡着、打着呼噜而肚皮朝天的它们身边时，我时时提醒自己，我最不能做的事情，就是“辜负”。

在我很小的时候，大约是我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在校考试不顺回家，见到当时家中豢养的名叫“阴阳脸”的猫迎面懒懒而来。那时正是午后，夏热使得它看上去身躯沉重。

当我把它抱进怀里的时候，该猫竟一反常态地死命挣脱要走，摆明了一副绝不合作的样子。在当时它的举动显得非常不耐烦，左扭右突中，它的爪尖还划破了我的手。

当时心情恶劣，我放它走时还随心地踢了它不轻的一脚。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那一脚是踢在它的肚子上，随着我的脚起，“阴阳脸”的身体在空中略略地还小飞了一下，竟还划出一个弧线。

落地之后，“阴阳脸”咽咽地急急走了。

晚上的时候，母亲忽然把我叫到衣柜前，她指着衣柜中装放我衣服的那一格中让我细看。我当时惊讶万分地看到在我的衣服上方整齐地并排僵卧着两只刚出生的死小猫，他们的身体下积有一滩小小的水渍。

我僵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因为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这两只小猫和我的下午那一脚的关系。也相信因为这层连带，它一定是要爬到我的衣服上去生小猫的，因为这对仇人绝对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最后抗议和羞辱。

时光荏苒，越到年岁更多递长的时候，越不能原谅自己做下的这件“猫事”。

多少年来，每当我看到新的生命时，立即就能想起多年前自己夏日下午考试完后的那于“阴阳脸”的一脚，内心刀绞般的疼痛，不可言喻。

就像我发誓永远不再给任何动物任何伤害一样，我一直执着地想办法能对当年的这件事予以补偿，但是迄今仍不能找到妥当的做法。

人是不能遗憾的，尤其是像我这种心思沉重的人，经历的恶事一旦忘不了，放在那里迭落起来，就像处处伤痕。也就是说，人是不能辜负他人的，心债时时背在身上，断定如芒在背。

在美国各地，鸽子和松鼠满街走动的景致是极普通的街景，再往山的深处走不多远，还会有各种叫不出名的大小动物在路间穿行。有时，它们在街中心走路，过往车辆无不完全停下来，慢慢等候其缓缓而行。美国动物流露出来的那种趾高气扬的任性，让人觉得美国群体人品的高大。

也因为这个简单的原因，每次，当我在美国任何地方为过路的动物而缓缓停车时，内心都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和赎买前恶的认知。

他人的信任，是你的财富，不想把你自己逼疯的话，你趁早善待。

我童年的“阴阳脸”阴阳分明的脸悄悄浮上心头。

（蓝天摘自《再回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