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冯
天下大雪。我匆匆出门,去听音乐会。我从没有听过音乐会,因为票价贵,另外,我也是乐盲。但这场音乐会是免费的。昨天,一位半年前见过的导演给我打电话。哼嗯,一次私人演出。他说。他的声音,既含糊又疲惫。他是先锋话剧导演,上一部戏失败了。他似乎担心遭到我拒绝。听上去,他已经打过几十个类似电话了。我想不出理由拒绝。尽管,我跟他几乎素昧平生,况且,我的境遇才更值得忧虑。
我乘公共汽车去崇文门,从那儿上王府井。雪茫茫一片,几个月前,我刚刚辞掉公职,自己租了一套房子。雪中爬行的公交车,就像潮湿、破烂、嗡嗡作响与摇摇欲散的蜂巢。每到一站,人们捂着脸,从车门费劲地拥上或挤下。由于在雪地耽搁太久,新上车乘客的表情统统是麻木的。他们眼睑微闭,手抓着杠子,身体随震颤摇晃。风穿过窗缝,往人群中直钻,迅速不迅速握住离去者攥过的铁杠处,那儿的余温便会立即消失变得冰凉。但随着肩上头上的雪花逐渐融化,车厢里逐渐就充斥了某种奇特的气息。每个人都是沉默的,但看得出心里都在活动。他们在想什么?结束一天的释重感?即将相聚的家人?还是晚餐桌上热腾腾的白菜汤?哦,说到白菜汤,我出门前吃的就是中午剩的大白菜。在这种天气被迫挤公交车的,肯定都是平民。节俭,为生计碌碌奔忙,卑微。他们守着内心的一点温暖,小心翼翼,像笼着一团弱火,自己享用,不会示人。这情形既让我羡慕,也自觉茫然。因为我没有家庭晚餐可憧憬,奔向的还是个莫名的夜晚。辞职以后,我甚至没有份正经的工作。也许正是这种茫然,使我在崇文门下车时迷失了转乘的站牌,并精疲力竭忘掉节俭,索性伸手截下了一辆出租车。
我抵达国际艺苑。我得承认,当我踏进那豪华殿堂,沿铺着地毯的宽敞楼梯步上二楼时,途中的忧伤和凄凉已被扫空,取代而来的是一种梦幻般的景象。优雅无力的钢琴声,由一位白衣女郎如麻醉剂般缓缓奏出。在她四周,散座着西装革履的客人。灯火璀璨,从楼梯上可将整个大堂一览无遗。几十名客人聚在二楼小厅门口。皮夹克,披肩发。其中一些显而易见是搞艺术的。看他们桀骜严肃的神情,仿佛在等待一项重要活动。我看到一张温和谦逊的脸,是我昔日的大学同学。啊,你也来了?他说。是啊,不过,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演奏会?我说。他不清楚,因为,他也是昨天接到电话被拉来的。于是,我的同学领着我,进去找导演。我们的导演朋友站在众多座椅旁,正与另一些客人热情交谈。旁边是他穿狐领大衣的女友。啊,你们来了,导演朋友高兴地说。可是,究竟让我们来听什么呢?我说。一次私人演奏,是她的表妹,从英国回来探亲,导演指着身旁的漂亮女友说。看到一个个座位正逐渐被填上,导演心情颇好。因为只要人坐满,他的使命就完成了。在他所有组织过的演出中,这肯定是最容易成功的一次。
我的同学曾给导演做过群众演员,与艺术圈沾点儿边。因此落座后,他尽其可能,跟我小声介绍他认识的客人。前排的长头发,是美工技师兼波普画家。左边那个,据说是京城名策划,所谓名策划,就是没有什么不能策划。正对着我们身后,是一位羞怯的党校女教师和她的木讷丈夫。女教师也给导演做过演员,因为导演喜欢用非职业演员。但说来说去,没有哪个人真正同音乐有关。人们左右探询,互致问候,眼里透出在这雪夜享受着一次高雅社交的自得及是否能从别人处捞着点什么机会的企图。仿佛这么一来,跟芸芸众生就拉开距离了。在类似聚会场所,通常能看到这种赤裸眼神。今晚的主角,一个在英国什么皇家音乐学院读书的小丫头片子,抱着把小提琴,正站在前方微凸的舞台旁,紧张得直冒汗。她似乎不明白底下观众的构成,并把此理解为了一次重要的面对着京城名流的演出。
导演的女友上前讲话,声音很甜美。向大家简要介绍她的表妹,然后正式宣布演奏会开始。经过一阵小小忙乱,那位表妹才低头跟男钢琴伴奏商议着什么,走上台。钢琴手落座。而女主角拿着琴先不拉,却用一种极富教养和歉疚的语调说开了。大意是今晚本来给大家准备了某某大音乐家的曲子,可由于和钢琴手临时配合疏忽,漏吩咐了对方一份重要乐谱,不过没关系,她已经让家人回去取了,她可以先给大家拉另一首曲子。灯光下,这是一个文雅、穿红呢制服、对生活十分满足的女孩。她说话很慢,虽遇到了她自认为的乐谱麻烦却不慌乱,正以一种训练有素的态度,在从容不迫地克服它。看到她这么郑重其事,我忍不住要哑然失笑。因为对我们这些乌七八糟、为某种投机精神所诱或人情难却被拉来的客人,就算拉的是一根木头,我们也听不出什么名堂。但女提琴手显然不这么想。她开始拉了,极其认真、严谨,毫无激情,只有职业性的专注,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她宁静、机械、温和与纯洁的英国课堂。她的人也与此相配,肃穆、摒弃杂念,这种表情冲淡了她脸蛋原有的可爱。此外,由于她的衣服厚实得体,削掉了女性应有的性感,使听众甚至无法产生一丝性方面的幻想。她抱着琴,不间歇足足拉了有四十分钟。我注意到,其他人脸上浮出痛苦之色。许多人恐怕跟我一样,平生从未耐心听过这么长的曲子。那立在前方的女提琴手,对我们无异于没有任何关联的外星人。
一个胖子跑进来。“取到了,取到了!”他举着一叠乐谱,对每个人嚷嚷道。这是中场休息时。他把乐谱交给女提琴手,小心地接过她的琴,挽着她下台。看情形,是她的男友。一个踌躇满志的高级白领,对从事神圣艺术的女友呵护有加,但又为她在他的掌控下而骄傲。“请大家随意,这边吧台有饮料,免费,是免费的!”他转过来,用慷慨、主人般的口气宣布说。一位憔悴的中年妇女躲在台侧,眼中闪着幸福的泪,大概是女提琴手的母亲。哦,今天晚上,一切都是免费的,音乐、饮料、还有这家人展示的成功与亲情。过了一会儿,演奏重新开始。女提琴手换了首短一些的曲子,但也有半小时。在这过程中,我心情逐渐变得烦躁。因为傍晚吃的大白菜已被消耗,我腹中饥肠辘辘。我无法理解,自己干吗要冒着雪,挨着饿,还要花仅有的一点钱打车来听一个白痴拉小提琴?仿佛猜到我的心思,女提琴手忽然收弦,结束一段乐章,又对着大家温文尔雅地说起来。她说,接下来一首曲子,是她父亲写的,并希望以这首曲子献给父亲,他对她一直很好,但不幸在半年前遭遇了一场车祸。说到这儿,女提琴手声音有些哽咽,接着拉琴的姿势,也渗入了一些感情。但那首由民乐改编的提琴曲,实在庸俗得可以。我发现,这个女孩比我想象的还要白痴。对国内的情形,她竟如此隔膜。难道我们七八十个人凑起来,就是陪她悼念她那同样平庸的父亲?她莫非不知道,她以为面对的京城名流其实只是一群乌合名利之徒?大家关心的只是拼命地挣钱啊向上爬和找机会。否则,谁愿意来这儿接受一场免费施舍?琴声如诉,女提琴手闭眼拉弓,沉浸在她的怀念里,而众多听众则表情木然,等待着折磨结束。这荒唐的一幕,使得我不禁怒气勃发。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