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正操重会张学良

■ 张友坤

千古功臣张学良和抗日名将吕正操，关系密切，情同袍泽。他们都是辽宁海城人。吕正操从入伍东北军到1936年西安事变，一直在张学良身边工作或在他的部下任职。1936年10月，张调到西安张公馆作内勤工作，住东楼。西安事变后，吕与中共代表罗瑞卿居一室。张学良被扣，他们从此失去联系，天各一方，直到1984年，吕才与张有所联系。是年6月，张学良的五弟张学森之女张闾蘅(全国政协委员)，从香港到北京谈商务，受其伯父张学良之托，特地看望吕正操，介绍了张在台湾的生活状况。

张闾蘅回港时，吕托她带给张一副健身球和几听上好的新茶，以示问候和挂念，之后，张闾蘅频繁来往于海峡两岸，为张、吕传递信息。由此，他们之间书信、口信、诗作唱和，往来不断。

1987年初，张闾蘅带来张学良赠吕正操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无言。”张学良搞取陶渊明《饮酒》“结庐在人境”篇的第三联和第五联，集成一诗，并把原诗天名“欲辨已忘言”的“忘”改为“无”。抒写他晚年久居林下，不慕荣利、甘于淡泊、寄情山水的闲适恬淡的心境，吕正操也以同样的集句方式，从陶渊阳的《读山海经》“精卫衔微木”篇中摘取第二联和第四联，集成一诗，回赠给张学良：“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徒设在昔心，良辰知何待。”他也把原诗末句“良辰讵可待”的“讵”改为“知”，反其义而用之，希望他振奋精神，焕发青春，相信他曾经为之奋斗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吕正操把张学良赠诗的事向邓颖超作了汇报，并把诗稿手迹送给邓大姐。她亲切地接见了张闾蘅。

1988年底，吕托张闾蘅给张将军带去新年贺卡，第二年3月初，张闾蘅又来北京，回去时，吕托她给张将军带去两首诗。其一、是当年2月写给张学良的《预祝双八双寿》：“御辇将军堪自豪，当年师气未曾消。长命伉俪未衰绝，风流人物属今朝。”(当年张学良88岁，吕以此诗为他祝寿。张闾蘅曾告诉吕，越一荻女士前些时赴美探亲，把腿摔骨折了，张到机场迎接，亲自为她推轮椅。平日，张将军也常推着她到户外走走，故有御辇将军之称。)其二、是书录1984的冬的旧作《浙东纪行》：“雁荡奇突几屹浙东，剡溪九曲万山中。以血洗血高格调，逃台迁台小易盈。西京谈和安天下，■里课易求大同。思君长恨蓬山远，雪窦双楠盼汉公。”(■里，古地名，在河南安阳南郊，是当年周武王讲易经的地方。双楠，是指张学良在雪窦寺幽居时手植四棵楠树中现余的两棵，枝叶茂盛。故称“双楠”)。张闾蘅把此诗交给张学良后，张当即挥毫作答“白发催人老，虚名误入深。主恩天高厚，世事如浮云。”后来吕又作诗答张将军：“霜染两鬓白，心存一寸丹。淡泊以明志，肝胆照人间。”

1990年1月21日，吕给张去信：“汉公钧鉴：闾蘅常来，告知我公和夫人身心安泰，甚以为慰。我一直盼望你俩能走出台湾小天地，到五彩缤纷的大世界来看看，对身心更能舒畅，不知以为是否?盼告。”

1990年6月，张学良在为其举为的九秩大寿庆祝会上表示：只要有为国家效力的机会，他将以年轻时一样的心怀尽心 。此前，他书寄吕正操《谒延平祠旧作》：

“孽子孤臣一稚儒，填膺大义抗强胡：

丰功岂在尊明朔，确保台湾入版图。

谒延平祠旧作，书寄

正操学弟正

九十老人毅庵书”

吕正操于6月1日给张学良去贺电：“适值先生九秩大寿，不能亲自去祝贺，甚以为憾。先生爱国爱民，坚贞不渝，大义凛然，天人共鉴。正操忝弄门生，情深袍泽，耳濡目染，受益菲浅。遥望云天，不胜依依。仅以几句俚语为先生祝嘏：

“讲武修一鸿儒，千古功业在抗胡；盼君走出小天地，欣看人间绘新图。

情长纸短，言不尽意，敬祝健康长寿。”

1991年5月23日，吕正操一行五人飞向大洋彼岸，先到旧金山拜会了张将军的夫人赵一荻女士，其时张学良已去纽约。5月26日吕又飞往纽约，5月29日上午，吕到张学良住地贝祖贻的太太家会见张学良。吕刚走出电梯，便见张将军站在公寓门口等候，一身西服，穿着整齐，用不着介绍，张一眼就认出了吕，老远伸出手。半个多世纪没有见面了，两人心情都很激动，双手紧握，四目相对，沉思片刻，互致问候，即进屋落坐。吕送上从北京带去的贺礼：一整套张将军爱听的《中国京剧大全》录音带和大陆著名京剧赏耿其昌、李维康夫妇新录制的就剧带；当年新采制的碧螺春蔡叶；还有一幅国内画家袁熙刊先生为张将军赶画的肖像和一幅由著名书法家国先生亲笔手诉贺幛，书录的是张将军1990年写的小诗：“不怕死，不爱钱，丈夫绝不受人怜，顶天立地男儿汉，磊乐光明度余年。”张的视力较差，他掏出一个类似水晶球大小的放大镜，认真仔细地鉴赏启功先生的墨宝。两位老将军精神矍铄，思维敏锐，谈笑风生，畅叙久别重逢之情。张幽默地说：“我可迷信了，信上帝。”吕随口接上，“我也迷信，信人民。”张笑着说：“你叫地老鼠。”吕说：“地道战，也是人民创造的嘛，我人个能干什么，还不都是人民的功劳。蒋介石、宋美龄都信上帝，800万军队被我们打垮了，最后跑到台湾。”张插话：“得民者昌!”吕接着说，那还是靠人民群众。

5月30，张与吕二次见面是在曼哈顿一家开业的瑞士银行总经理办公室，张闾蘅的妹妹张闾芳的丈夫在这家银行任职。一应生活用具，包括茶杯都是我大使馆带来的，当时非常保密。这是他们二人的单独谈话，吕首先向将军郑重地递交了邓颖超的信，并转达了党中央领导对张的问候。在信中邓颖超受邓小平委托，诚恳欢迎张将军在方便的时候回家乡看一看。当时张没有使用放大镜，脸几乎贴到信纸上，一字一句地认真看着。看到末尾邓颖超签名时，他说：“周恩来我熟悉，这个人很好，请替我问候邓女士。”沉思片刻又说：“我这个人清清楚楚地很想回去，但现在时候不到，我一动就会牵涉到大陆、台湾两个方面。……我不愿为我个人的事，弄得政治上很复杂。”他表示要写回信。不久，他给邓颖超亲自复信，其中写道：“寄居台湾，遐首云天，无日不有怀乡之感，一有机缘，定当踏上国士。”

阎明光向张将军介绍，说上海有位赵东升夫人，人称“东方一只眼”，治疗眼疾颇有成效。张学良当即表示：“我有个决定，想回大陆看眼睛。”那么何时启程呢?张将军说：“我此次不能直接从美国回去，要先回台湾征得李登辉同意，再确定回大陆的具体时间和日程。咱们东北人，有话直说。我打这儿一直去大陆，谁管了?没人管住我，可是我不能。”“我回去以后跟李登辉把话说明白，大陆是我的家乡，我在台湾跟寄居一样，我愿回去看看，我这不是借词，我要看看眼睛。看他什么意见，如果李登辉不反对，我再回大陆。”吕正操表示：“你何时回来治病、探亲都可以，我们尊重你的意愿，并可以提供各种便利条件。”张将军说：“我可千万不要特权，我是个平民百姓。”“我是要回去，也要先跟大陆约法三章，头一条就是不要欢迎，不要记者，大家经常见面都可以，但千万不要来恭维那一套，给 方便我就很高兴了。”他引用“鹤有还巢梦，云无出岫心”两句诗来表达他想回家看看，又不愿过分张扬的愿望，并应阎明光的恳请，将这两顺诗赠给她。吕说：“不见记者可以。但你下飞机，老百姓就会认出你来，围住不让你走。”张说：“我不怕老百姓，我高兴见老百姓，我不喜欢记者。”吕说：“我保证，你说怎么行就按你的意见办。”

5月31日和6月1日两个晚上，旅美华侨先后两次为张将军举行祝寿宴会。吕送的贺嶂被张学良特别悬挂在6月1日宴会大厅内显眼的地方，正式身外界透露了吕赴美为他祝寿的消息。阎明光代表大陆亲朋故旧出席了寿宴，张悄悄托她转告吕正操希望再见面说谈一次。于是吕邀张于6月4日下午到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团长李道豫大使的别墅做客。张大阎明光、张闾蘅的陪同下来到别墅，给吕带了一包台湾产凤梨酥。此次谈话范围甚广，从过去、现在到将来，从政治、经济到人物及海峡两岸将近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张将军一一道来，而且有独特见解。谈话中张将军尤为关心祖国统一问题。他说：“在我看大陆与台湾将来统一是必然的，两岸不能这样长期下去，台湾和大陆总有一天会统一，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吕给张介绍了中国共产党实行一国两制、和平统一祖国的方针、政策。张表示愿为祖国统一尽点力量，并询问大陆为什么不放弃对台使用武力？吕说，这主要是对付外国干扰和台独分子。一旦台湾在外国支持下搞独立，中国共产党不能坐视不管。若放弃使用武力，岂不是束缚了自己的手脚，给外来势力、台独分子以中乘之机！当说到“二·二八”事件时，张学良说：“国民党到台湾时，更加腐败，不是人干的事都干出来了，硬是把人民逼反了。他们说这是共产党搞的，依我看，要有共产党领导，就不会失败，他们就完蛋了。”说后哈哈大笑。接着又说：“对台湾独立，日本右翼势力是支持的，不可忽视：我明白了你说的不放弃使用武力的意思，我愿保存我这个身份，到那一天会用上的。我虽然90多岁了，但是天假之年，还有用着我的地方，我愿意尽力。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愿为中国出力……”

张、吕此次会晤距“九·一八”60周年仅有两个多月，为纪念此一事件，张应邀题写了“历史伤痕，痛苦回忆”。由吕转交辽宁人民出版社，已刊载于《“九·一作”事变从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