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生活琐忆

2000-04-28 07:52张九韶
人民教育 2000年3期
关键词:煎饼母亲学校

张九韶

反刍那段时光,就好像吃惯了老母亲常做的、混在一起温热的剩饭,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但咀嚼往事,却比吃剩饭有味道得多。

1953年,考初中比现在考大学还难。我投考的是新成立不久的山东省薛城中学,是在薛城北7华里一个叫西仓的地主宅院建起来的。学校只招考三个班,却从鲁南、苏北等地涌来三千多名考生。房子不够住,多数人露宿操场。考场没有桌椅,考生趴在只有三尺宽的粗糙的铺板凳上答卷。来得早的,拣几块烂砖垫在屁股下面,来得晚连砖头也找不到,就只有跪着或蹲着。考生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如果有现今某些学生的胆量,作弊真是太容易了。但那是50年代的农村孩子,一个个老实巴交的,谁都目不斜视,规矩得很。考完试后,我怀着怅惘也怀着一丝希望,回家等着好消息。10天,20天,30天,一直等到各校开学我也没接到通知,那线希望便游丝般地断了。

忽然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村里有人从15里外的完小放学回家,说学校张了红榜,“你考中”了,但报到时间已截止两天了。哎呀呀这怎么得了,这千辛万苦考上的学校眼看就要废了,我便急得号啕大哭起来。

这哭声却引来邻居们的啧啧称赞:才12岁呀,张家后代有出息了!这赞叹迅速传遍十里八乡,因为当时我们湖滨村连个中学生都难以找到呀。乡亲们把我的“考中”当成特大喜讯,就好像能给大家带来不少希望似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分家过的伯父领我上路一气赶到学校,听说再晚一天就要由别人替补。于是,一颗悬着的心才扑通落下来。

教室是用地主家的旧厅堂改造的,而那时在我的眼中真的好宽敞、好威武。学校没有通电,晚自习时,每个教室里挂上两盏刺眼的“汽灯”,散发着丝丝的声响和煤油味儿。记得当时的校园、操场、道路,一到下雨天就变得泥泞难走,而且雨水又勤,于是,我们便经常到村外的沙河滩上去背沙垫路。50年代的河水清澈见底,我们这些男孩子先玩一阵水,在老师的催促下,才有说有笑、叽叽喳喳地把金黄的沙子背回来。回校的途中要经过几片果林,那些艳丽的桃花、如雪的梨花,把我们的劳动熏染得非常富有诗意。

班主任钟泰华老师经常在班会上极认真地嘱咐这嘱咐那。在他的关心和爱护下,我们第一次学会了刷牙,用的是几分钱一包的蝴蝶牌牙粉。我们第一次有了自己专用的脸盆,都是极便宜的瓦盆。在这里,我经历了人生中越来越多的“第一次”:平生第一次看电影,第一次看大剧团演出,第一次听老师说“普通話”,第一次登台唱歌……这诸如此类的无比新奇的“第一次”,都曾使我激动不已,至今难忘。

班里同学年龄悬殊较大,有像我这样的小不点儿,也有结过婚甚至做了爸爸的青年人。处在不同年龄段的三十多个男生全挤在同一个宿舍内。睡的是一块挨一块的铺板,铺的是草毡子和苇席。到了冬天,每人一床薄被,冻得受不了便两人合铺,脚对脚地睡在一个被窝里,这名堂叫“通腿儿”。

从我们村到学校有50华里的路程,如果骑自行车或坐公共汽车算不了什么,可那时没通公路,连自行车也很少见到,只有一双孩子的瘦腿,在曲折崎岖的小路上丈量。我一般隔周回家一次,星期六下午两点多放学后,便用一截扁担挑起了回家取干粮用的空篮子,追着太阳拼命跑。冬季日短或遇到坏天气,我还要单独走一段夜路。望着太阳一刹一刹往下滑,我的心也一刹一刹往上提。“恨不得挂长绳于青天,系此西飞之白日!”

当最后一抹辉煌消失时,孩子们唱着“太阳落,鬼下坡,逮住小孩捏窝窝”的吓人歌谣早已飞回了家,大人们也都回了家。在空旷的田野里,只有我一个孩子孤零零的身影抵御着无边的黑暗和巨大的恐怖。听着庄稼叶子簌簌的声响,以及狐狸、野獾之类的怪叫,有时还碰到从坟茔里飘出的忽上忽下发着幽蓝冷光的磷火,头发梢都要竖起来了,我被吓得直冒冷汗。有月光的时候,总觉得有个黑黝黝的东西在身后跟着,我大胆地往后看看,却只有自己的影子。后来,读古书时,才知道有个“畏影”的故事,说有个人惧怕自己的影子,便拼命地跑啊跑,直到累死。我只是跑了几步后,就勇往直前地走下去了,说明我的胆子还不算太小。

因为吃自家做的煎饼比买学校食堂的饭省一些钱,所以我每次回家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背煎饼。为了给我准备足够一个星期吃的煎饼,母亲常常要推大半夜的石磨。

推磨是一种很苦很累的劳动,这种原始的石器一般要三个人一起推,而我的寡母只能自己迈动全村成年女人中最小的脚自己推。听着呜隆呜隆节奏很慢的推磨声,我再也无法入睡,这磨声仿佛碾着我的心。年龄虽小,但总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因此,不顾劳累困顿和母亲的劝阻,我毅然抢过了磨棍推起来。步步艰辛,踩着滴滴汗水,把重复千万遍的圓圈磨得像古镜般锃亮,而这平坦的磨道实在比任何崎岖的路都难走。如果一个人没有尝过推磨的滋味,就绝对不敢妄说吃尽了人间之苦。有了这种切身体验,再对照现在农村磨面使用的电磨及其他现代化农具,深深感到这真是一大了不起的跨时代的进步!

好在磨声常常把大娘婶子们召唤过来,有了她们的帮助,我才能安心地去睡。待到推完了磨,天已快亮了。接着,我母亲要坐在烟熏火燎的灶前烙煎饼。烙完煎饼,还要给我煎几条咸鱼或煮几个鸡蛋。鱼是乡亲们送来的,她自己舍不得吃便腌了晒干存起来。鸡蛋是自家喂的鸡下的,母亲却从来舍不得吃,这三分钱一个的东西是我缴学费的一个主要来源。母亲整天在家里、地里忙,日常吃的却是粗劣的煎饼卷辣椒或煎饼卷大葱,夏天甚至拿起瓢舀生水喝,经常一天不动烟火。我知道,这全是为了让我能继续上学,将来成为有用的人。所以,她在生活上始终固守俭朴与善良,而且她至今也舍不得扔掉一点剩饭,大概就益源于此时的经历吧

身子本来就乏,加上嫩弱的肩膀添了重载,回校的行程更为艰难!开始我一气还能走三五里路,渐渐的便一里一歇,半里一歇,最后累得只好给自己规定一次要走多少步。一路上不知要歇息多少次,这要比来时多花几个小时的时间。到校时,我的两个肩膀已被压得红肿,脚后跟和脚趾常磨出了血痕。

差点忘了家中的另一位成员。不,不是忘,实在是不忍心提到这些。它是我家喂养的一条小黑狗,像我一样瘦兮兮的。这么困顿的家,哪有东西喂它。正应了“狗不嫌家贫”这句老话,它不仅忠实地看家守夜,而且还和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每次离家上学校,它总是跟在后面送了一程又一程,有时送过十里八里,我硬赶它才回去。晚上,它常在村外田野里等我回来。每当看见我从学校回来时,老远就汪汪地叫着扑上来,两条瘦腿搭在我的肩上,用它的舌头热烘烘地在我面颊上亲吻。亲够了,便撒着欢儿一起回家。

大约是在初三的寒假,母亲忽然很严肃地对我说,村里有人来问卖不卖狗。我们这里和卖狗肉出名的樊哙的故乡只有一湖之隔,到了冬季,农民视吃上香喷喷的狗肉为人生一大享受。然后,母亲又说,开学后的学费至今没有着落。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后,心猛地一沉。小黑狗啊,你是那么通人性,又那么富有人情味,你的友谊对一个孤苦的孩子是多么的珍贵,你那热烘烘的亲吻给了我无限的慰藉。这时,我轻轻地抚摩着它那毫无光泽的绒毛,它两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不肯吃食,也许它已有了预感?

临近开学,由于仍然凑不齐学费,我只好噙着眼泪无奈地答应了母亲,只是请求道:等我不在家时再让人来捉。我实在不忍心经历这“朋友”间的生离死别。

在磨道转圈,在田间小路跋涉,在知识的峭壁攀登;初中三年里,正是国家困难时期,我和大多数人一样,确实吃了不少苦。然而,苦中有乐,比起以后高中阶段批右派、大跃进的荒唐,比起大学阶段的饥馑,初中阶段的生活是我学生时代最幸福的,也是我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时光。

那时,师长们虽在简陋的校舍里教书,但一个个都很认真,他们那可亲可敬的音容笑貌,至今仍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的语文老师刘冰,总喜欢在班上念我那被他用红笔画满圈圈点点的作文,也正因为如此,使我爱听他的课,从而激起了我对写作的热爱。数学老师孙建述,是个英俊潇洒的青年,课堂上常用幽默和微笑引导我们在知识的殿堂里遨游,使我们对数学着了迷。还有教物理的王志诚老师,也是大家崇拜的偶像,听说前几年已病逝,令人叹惜。

经过“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也成为一名辛勤的园丁,而且一教就是三十多年,没动“窝”。但是,我对自己的职业从不敢自轻自贱,也从没有丝毫的怨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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