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正在消失的北京胡同和四合院引发的社会关注,其实是经济学面临的“发展的难题”之一。许多国家在经济的高速发展时期都无法避免对其文化遗产和传统价值的巨大破坏。这一西方现代性问题,在一切非西方社会总要表现为“双重的现代性问题”。不过,我这里要讨论的是这一现象包含的经济学问题本身的性质。
----为获取“集结经济效益”而大规模开发老城区所涉及的负面效果,在“科斯定理”的视角下,等价于“河流污染”、“工业噪声”或“不可再生性资源的开采”这类具有外部效果的经济学问题。一方面,经济活动本身带来正的经济效益;另一方面,这些经济效益的享有者没有承担经济活动所带来的全部负面效应,于是可能发生“过度”经济活动的“道德风险”。社会公益的代表者在裁决这类案件时往往感到异常棘手,因为得不到充分信息来判断经济活动的“最优程度”。尽管有如此的困难,就眼下这例北京四合院问题而言,却不缺乏足够的经济学根据来判断其利弊的倾向性。
----让我把这一判断先写在这里:主要由于未来世代人口的时间贴现率低于经济高速发展的当代人口的时间贴现率,并且在当代人口与未来人口之间缺少“讨价还价”的市场机制,所以城市开发总是倾向于忽略被开发地面上的文化遗产的未来价值。
----图一刻画了经济发展不同阶段I、II及III的城市土地价值和地面文物的保存量。注意:土地价值在经济高速发展阶段II增长最快,相应地,在经济高速发展阶段II的后期,文物存量的下降速度最快。这一特征事实可从下面的分析得到解释。
----文物有两个突出的经济学特征:(1)在给定的“长期”内,其供给总量是固定的;(2)地面文物所占用的大片城市土地,在经济发展中会不断增值。保存文物需要支付的主要机会成本就是放弃对文物所占的土地进行开发带来的经济好处。在仅由一个人构成的“社会”里,这一权衡不带来任何经济学上的麻烦,因为这同一个人依照自己的偏好,在经济发展的初期“消费”较多的文物,在经济发达阶段“消费”余下的文物。图二刻画了这一文物消费问题的“最优”选择。
----在图二中,弯曲的“投资回收边界”(由文物所占的土地开发增值的技术条件决定)与两条直线相切。如果决策者的时间偏好(即未来单位消费品的效用与本期单位消费品的效用之比与1的差)是r0,那么他的最优选择应当是C0,即在本期消费掉C0单位的文物,而将余下的文物保存到未来去消费。如果决策者的时间偏好变动到了例如图二所示的r1,那么最优的本期消费量将变动到C1。显然,C1----当人们处于经济高速发展的阶段时,增长率与资金回报率都比在低速发展阶段时高得多,从而人们的时间偏好也相应地高得多。也就是说,如果其它方面都一样,那么体验着经济高速增长的人总会比没有体验着高速增长的人更加行为短期化。
----问题在于:未来的人们将处于经济增长相对缓慢的阶段(例如图一中的阶段III),而眼下我们这一代人正在经历的,是前所未有和将来也不大可能持续存在的高速增长(例如图二中的阶段II)。这使得我们当代人口的时间偏好大大地高于未来人口的时间偏好,这相当于图二中r0与r1之间的对比。如果问题仅仅是时间偏好方面的,那就还构不成经济学的“发展的难题”。因为两代人之间可以进行“交易”,在图二中就是以C0-C1交换U(C1)-U(C0)。发展的“难题”在于:没有任何市场机制可以让未来世代的人口与现在世代的人口进行“讨价还价”的交换,从而决定一个市场价格来配置这些原本属于“代际人口”的资源。我们能够依赖的,只有我们自己的“道德”和传统留给我们的“禁忌”。
----对“市场”保持怀疑态度的人或许会因此而转向“政府”去寻找有效配置“代际资源”的途径。可惜,政府是由一大群与现实经济有着千丝万缕利益关联的人组成的,而且这些人往往正好分享着地产开发的巨大经济利益。台湾地产开发与承建方面爆出的无数丑闻是我们的前车之鉴。
----真正代表、或有希望代表“道德力量”的,是来自民间的文物保护分子。他们很少与文物保护发生直接的经济利益的关联,也很少有权力以“保护”之名行“腐败”之实。他们良知所本,不外是对传统文化和未来世代的关注。读者们应当行动起来,与社会良知结盟,以经济的、法律的、政治的力量帮助建立与未来世代的中国人实行利益交换的机制(例如与我们这代人的养老金挂钩的保护未来人的文物的“交易”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