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殒斗牛场

培　明

飞起一脚，正中牛角

1997年9月的一天，西班牙的“牛迷”们迎着灿烂的阳光，兴致勃勃地从四面八方来到了马德里的文塔斯斗牛场。这天进行的斗牛决赛将是在两名西班牙著名的斗牛士之间进行的“龙凤大战”，其中的爱伦娜·莎泰丽拉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女斗牛士。

西班牙南部著名的古城塞维利亚是举世闻名的“奔牛之城”。奔牛就是将已经被激怒的饥饿的公牛放出来，让它们在街上不顾一切地疯奔狂跑，场面极为壮观。一大群极富挑斗欲的公牛，以雷霆万钧之势，锐不可挡之气，向前猛冲，“隆隆”的蹄声如同千百面大战鼓一起擂响。

奔牛几乎同“斗牛”一样古老。

历史记载，1248年斐迪南三世从摩尔人手中收复被占领500多年的塞维利亚。在全城欢庆时，这名西班牙历史上有名的“英武大帝”宣布，将全城的斗牛集中在一条街道上，让它们任意狂奔，以示塞维利亚人重获自由。

为了纪念这一历史性的事件，以后塞维利亚经常举行奔牛；而且都是在街道弯曲狭窄、建筑和装饰都带有摩尔人艺术特色的老城区里进行，至今依然如此。

在这样的街道上观赏奔牛。无疑惊险刺激。更刺激的是，许多人在观赏的同时奋不顾身地“逗牛”。于是，100多年以来，每年奔牛时节，总会吸引成千上万游客前来观看。

“逗牛”分好几种：牛群在远处飞驰而来时，在街心奔跑穿越：当牛跑近时，在路边挑逗牛；其中最危险也最富刺激的是“阻牛”，即在牛的前面阻挡牛，让牛改变原先前进的路线。

1990年3月上旬的一天，奔牛照例进行。

“放牛!”随着远处主持放牛的斗牛师一声命令，震天动地的牛蹄声自远而近。

这时，在路旁观看的当地青年卡蒂·哈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处于高度兴奋状态。

当距离一头冲在最前面的黄牛约10米远时，这位年轻人一下子就蹿出，停在路中央。

这头大公牛对这名敢于阻挡它前进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怒不可遏。它低下头，对准哈桑，挺起高高的犄角，直冲过去。

“危险!”许多观念不约而同地惊呼。

可是，在它接近约2米时。哈桑如同离弦之箭一样，一下子就跳开了。

“好啊!”人们发出一片欢呼！

哈桑劲头更足了。他干脆脱下外衣，露出鲜红的内衣，再次跃到这条狭窄的小路中间，立定后一动不动。

众所周知，红色能够刺激牛的攻击欲。

好心的人们高叫“快跑，不要送死”!

说时迟，那时快。一头黑牛旋即又风驰电掣般直撞过来。

牛越来越近，5米、4米、2米……哈桑依然如同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不动。这名年轻人一定是吓呆了，或者是疯了!“啊……”人们都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只有一米了，只见哈桑突然一跃而起。“好啊……”人们的欢呼声还没有落，哈桑突然绊倒了。原来，在哈桑跃起时，一名正在逗牛的身强力壮的青年正好跑过他身边，一头撞在他身上。由于没有思想准备，他一下子倒在路中央。牛挺起令人望而生畏的尖角，向哈桑的胸口直刺下去……哈桑一动不动，他想动也来不及了。不过，这回他确实是吓呆了。正在这时，一名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姑娘，一跃而起，飞起一脚，不偏不倚，正好踢在牛角上，牛向旁边踉跄了几步。哈桑还没有反应过来，仍然呆若木鸡。“闪开!”姑娘大喝一声，同时飞身将他推到路边。这头大黑牛回过头来，盯着在路边外侧的这名姑娘。姑娘也睁大眼睛，盯着对方，以眼还眼!也许，它觉得这女子不可欺，也许是后面赶来的牛群，用角顶了一下它的屁股，反正这头牛看了一会儿，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仍然直奔而去……于是，传奇般的“女罗宾汉勇救男青年的故事”就在西班牙传开了。不过，人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4年以后，这名男青年成为西班牙著名的斗牛士。更没有想到这名姑娘4年后不仅成为世界上第一名职业女斗牛士，而且在同众多男斗牛士的残酷竞赛中。屡次夺冠。

巾帼斗牛士

古老的斗牛场一直是男性的王国。尽管西班牙的斗牛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平民妇女能一饱斗牛眼福，则是最近一百多年的事。

莎泰丽拉出身于塞维利亚的斗牛世家，父亲和哥哥都是当地有名的斗牛师。耳濡目染，莎泰丽拉从小就喜欢驯牛。

为了证明自己能够向男性的世袭领地进军，大学毕业后，她不顾亲朋好友反对，选择了驯马这一行当。结果3年后，25岁的她成为一名西班牙卓有成就的驯马师。

她已经为女性赢得了不小的尊严。可是，她还远远没有满足。她决心“让女人在斗牛场从点缀的鲜花变为主角”。

虽然历史已经跨入了20世纪90年代，可是美丽的女斗牛士如同鲜花一样，在“野蛮的斗牛界”，只能是一种“温馨的点缀”。她们通常没有能力参加高规格的大赛，只能在“艺术节”上作一些没有多少风险的表演。而就是这种“表演性女斗牛士”在西班牙，乃至在欧洲也寥若晨星，屈指可数。

莎泰丽拉决心要成为世界上第一名实力雄厚的职业女斗牛士。她的这一决定遭到家里人的激烈反对。

亲人的反对不是没有理由。她的一个哥哥就惨死在斗牛场上，而父亲则最终在斗牛场被牛摔断了脊梁，成了终身残废。

出于对自己的独生女儿的疼爱，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喜欢驯牛和成为职业斗牛士完全是两回事。要知道，牛一出场，斗牛士与牛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太残酷了。这种以生命为‘赌注的竞赛中，斗牛士所承受的精神压力是任何其它运动所无法比拟的。”

“我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荣誉，而是为了女性的尊严。如果有一天，这项事业要我付出最宝贵的生命，我也决不后悔。”莎泰丽拉毫不动摇。

莎泰丽拉经过艰苦奋斗，仅过一年，就成了业余斗牛士。两年后她如愿以偿，成为世界历史上第一名职业女斗牛士。

1995年她参加东部大赛，经过艰苦的拼搏，终于得到了冠军。1996年，参加南部赛区的大赛，又获得冠军。在这两次比赛的决赛中，他遇到的都是同一名强劲的对手：当年她救出的斗牛士。

在1997年马德里赛区的决赛中，这两名“冤家路窄”的宿敌又重相遇。

龙凤过招勇斗蛮牛

决赛开始了。身穿金色的斗牛衣，手持火红斗牛布的哈桑，威风凛凛出场了。可是，人们发现他没有带剑。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他亮好相后，示意放出了早已急不可耐的斗牛。

全场观众的视线一下子全部集中于这头动物。只见它背脊发达，高高突出，四肢金棕色。西班牙的牛迷们都知道，这是力大无比的“高脊金脚牛”。

在刺牛前，按规定要先作“逗牛表演”。表演的动作可以由斗牛士

自由设计，因此，斗牛士总是想方设法搞些别出心裁的惊险刺激动作。

哈桑究竟会搞什么新花样呢。观众拭目以待。

哈桑果然不负众望，与其他斗牛士不同，他不是挥舞红布引牛上前，而是手持红布，主动冲到牛的眼前。牛用力挑开红布时，哈桑又闪开朝后退。接着，他再主动上前。

哈桑的这套新逗法，一下子将以往几百年来形成的“人迎牛”颠倒过来，改变为“牛迎人”。

兴高采烈的观众一片喝彩声。

哈桑又一次手挥红布，准备上前。这回牛也变得聪明了，干脆停下不动，以静迎动。哈桑冲到牛的跟前后，突然停住了，一只脚跪下，同时举起左手，掌心向前。

这是典型的中世纪骑士向国王宣誓效忠的姿势。哈桑搞的是什么名堂?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观众都瞪大眼睛，想看个究竟。

牛依然低着头。在这一瞬间，哈桑张开嘴，一下子咬住了高高尖尖的牛角。危险至极。人们惊呆了。须知，只要牛突然一扬角，那尖尖的长角就会一下子刺穿哈桑的喉咙和脖子!

哈桑在西班牙斗牛士史上首次成功地进行了“咬角”。

全场观众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然后，他又接过助手扔过来的剑，以漂亮的动作干脆利索地将牛刺死了。

下一个出场的是莎泰丽拉。莎泰丽拉承受的压力极大。因为，如果不扔出比“咬角”更精彩的“杀手锏”。冠军肯定非哈桑莫属。

莎泰丽拉在赛场中央立定后，一挥手示意放音乐。

法国作曲家比才创作的著名歌剧《卡门》第二幕中脍炙人口的《斗牛士之歌》顿时在斗牛场上回荡。

这是卡门的心上人斗牛士埃斯卡米里奥为答谢欢迎和崇拜他的群众而唱的一首歌，歌声雄壮有力，富有阳刚之气，宛如一首凯旋进行曲，是莎泰丽拉最喜欢的歌曲。

然后，她举起了剑，示意放牛。

这头公牛的个头比刚才哈桑斗的那头还要高大，而且肌肉凸隆，眼睛发红，眼珠突出，鼻孔撑大，嘴巴“呼哧呼哧”地大口出气。熟悉斗牛的西班牙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头发情期的大公牛。这种牛力大无比，野性十足，有“最厉害的公牛”之称。

莎泰丽拉从身后的斗篷中，从容不迫地抽出一大块红布，轻轻引逗。公牛的眼睛顿时凶光毕露。它低下头，挺起角，如脱缰的野马一样，飞驰而来。

在牛离身只有O．5米时，莎泰丽拉干净利落地闪开了。飞奔的牛“刹不住车”，一头撞在斗牛场边墙上。

观众席上一片笑声。

受到意外刺激的牛兽性大发，眼珠变得通红，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又一次向莎泰丽拉冲来。

莎泰丽拉岿然不动。

在相距只有0．3米的“极限距离”时，她再次及时躲闪，灵极巧绝。

人们还来不及欢呼，便看到了更惊险的一幕——在牛头冲进红布的一刹那，她用手中的红布一下子将整个牛头包住了!

也许对这闻所未闻的新招，人们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偌大的斗牛场顿时寂静无声。

几秒钟后，人们醒悟了：这是绝妙的一招!

众所周知，红色对牛最富刺激力；当时，正值初秋晴朗的下午，强烈的阳光透过被红布完全罩住了的一双牛眼，牛受到的刺激无疑是极其强烈的。牛必然会异常躁动，必然会进发出空前的力量。这种斗牛最富刺激，也最能展现斗牛士的水平。

果然，牛先是拼命摇头晃脑，竭力试图将这块火一样的魔布摔掉。

人们原以为，这样一晃，红布很快就会被摔掉，可是出乎意外，布反而越摔越紧!

原来在刚才一瞬间，莎泰丽拉不仅已经将牛头包得非常严密，而且打了一个意大利水手结。这种结在绳索拉扯时，会越来越紧。

全场再次爆发出欢呼声。

公牛愤怒至极，体内的雄性激素的释放达到了顶点。鼻孔一张一翕，如同一个风箱在抽动；口中发出低沉闷响的咆哮，如同酷暑远在天际的闷雷。

它张大嘴巴，一口咬扯下一块红布，将它咬得粉碎后用力吐掉。

人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牛咬吃红布”。这头牛疯子，真的疯了!

这样一口一口咬吐，甚至吃下肚去，公牛终于将红布从眼睛上拉掉了。

在牛咬吃红布时，莎泰丽拉以出奇的冷静在一旁观看，没有动手，只是示意再给她一块红布。

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动手，不足以显示自己的水平。

当牛将自己头上的红布全部处理完后，它以“空前的仇恨”，对准将红布包套在它头上的莎泰丽拉，穷凶极恶地向她手中的红布冲来。

在牛接近的一瞬间，闪身与刺牛几乎同时完成。只见寒光一闪，剑准确地由牛的肩部刺中心脏。它一头栽倒，它痛苦地挣扎了一阵，闭眼不动了。

全场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人们一遍又一遍地高呼：“莎泰丽拉、莎泰丽拉……”

裁判宣布，莎泰丽拉荣获冠军。她的全身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躺在地上的公牛眼珠动了一下。这是经常见到的，西班牙人称之“进入地狱前最后看一眼”。大多数牛只是看一下，有些是躯体或四蹄再挣扎几下就再也不能动了。

可是。这是一头特别狡猾的牛。如同人一样，公牛也有不同的个性：有些虽然力大如象，勇猛无比，可是只有“匹夫之勇”，实际愚不可及；有些虽然初看气势汹汹，可是却意志脆弱，用角几次刺不中斗牛士，即丧失斗志；有些则报复性很强，不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决不善罢甘休。

而这时人们眼前的这头牛，意志和报复欲都特别顽强。对于将自己置于死地的人，它要么不报复，要报复就会拼尽全力，“以命换命”；这又是一头特别狡猾的牛，它在这“最后报复”前，竟然装死……

突然，大公牛一跃而起，可是，莎泰丽拉却没有反应过来，或许她太高兴了，或许她对这头牛的超常个性，确实估计不足。

公牛咬牙切齿，睁大眼珠，挺直尖角。向莎泰丽拉背后猛冲!

全场的欢呼声骤然变为尖叫。

莎泰丽拉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她急忙转身回头，可是为时已晚，身体刚转到一半，尖利的牛角就已经深深刺人她的背部，将她高高挑起。莎泰丽拉脸朝下重重地摔到地上。牛鼓起最后的力气，将尖角刺入她的心脏，然后才四脚朝天，一命呜呼。

人们呼唤着他们敬爱的女斗牛士的名字，不约而同地冲进赛场，扑向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莎泰丽拉。哈桑也冲到莎泰丽拉身边，这名血性男儿这时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不懊悔……我是幸福的……”说完，她深情地看了看哈桑，再看看周围的人们，永远闭上了眼睛。

对手·情人

在莎泰丽拉隆重的葬礼上，梅莉丝说了这样一段话：

“牛被刺中心脏倒地不动后，再次跃起向斗牛士猛冲。这在西班牙斗牛史上是少见的，而这种‘复活的牛又将斗牛士刺伤刺死，更是更为罕见，而在决赛中将已获胜的冠军刺死，在西班牙几百年斗牛史上，仅此一次。莎泰丽拉确实太不幸了。不过，能在斗牛场这一男性最威严的场所，充分显示女性的能力，让所有的西班牙女性都扬眉吐气，而且名垂西班牙斗牛史——从这些方面看，她确实又是幸福的。”

哈桑在葬礼上则悲怆地透露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自从她在那次奔牛时救了我以后，我一直非常感激她。我一直在悄悄追求她。其实她也非常爱我。可是她却克制了自己的感情。她说：‘谁都知道，斗牛是非常危险的。两人都是职业斗牛士。这意味着我们如果相恋，那么以一方死亡为结局的可能性很大。与其让活着的一方遭受巨大的痛苦，还不如不相恋为好。

“我完全同意她的话，就建议她退出职业斗牛界。我太爱她了，实在不能想象她有一天会倒在斗牛场上。她坚决拒绝了。她说：‘我将进入斗牛界看成是向世界显示女性能力，维护女性尊严的一种宣言。它宣告，在20世纪末，世界上没有女性的禁区。这甚至比我的生命更重要。我怎么能放弃呢?”

“在我的一再苦苦相劝下，她提出一个独特的条件：‘只要你能在正规的大赛中，战胜我，让我输得心服口服，我就听你的。这究竟是她为了激励我提高斗牛技艺，故意这样说，还是她的郑重其事的决定，我不得而知，反正我是尽我的力量，试图在比赛中战胜她。所以，她报名参加东部比赛，我也跟着报名；她报名参加南部比赛，我也接着报名，可是前两次我都在决赛中，败在她的手下。这一次，我竭尽全力，作了最充分的准备，出了这样一个奇招，可是想不到，她的一招比我还要高。她胜利了，可是却……”

世界上失去了唯一的一名职业女斗牛士。世界斗牛界似乎最终又成为“单一的男性的世界”。

但是，莎泰丽拉的死和她的志向大大激发了不少女性在斗牛场上一显身手的决心。还有些“花瓶式的女斗牛士”也受到激励，她们要成为在斗牛场上真正有实力向男性挑战的斗牛女杰。

(班孝东摘自《美化生活》199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