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晚了,公共汽车上空荡荡的,我一个人正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充溢着莫名的挫伤。我刚刚去找了一个朋友,也许这就是使我心乱的原由吧。实际上,在这座城市,我的朋友并不多,而且自毕业以后,我找到了很多疏远他们的借口。不为别的,我只是想有一个新的开始。
如今,我已经无从确切地想起当初自己为什么选择现在这份职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经历了四年漫长的大学生涯,我渴望真正的生活——有人会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确实,今天看来,这是一种多么天真而且可笑的念头。但在当时,它的的确确占据了我的头脑。
这念头的萌发应该是在离校前的那些凌乱而寂寞的日子:去向已定,而新的日子尚未来临,从而使得我有一定的闲暇整理自己。我自觉不是一个沉稳的人,更何况在康乐园里又意气风发了几年,这一切对我脾性和思想上所构成的威胁,自己还是心中有数的。四年大学,感觉自己为莫名的欲望裹挟,一直在匆匆向前,无力反顾。我时时感觉自己就像一飘风筝,在时代的薰风中摇摆不定,并且越飞越高。所以我的当务之急需要一个铅坠。而就业就是最好的契机,让我能够沉下去,不至于在狭隘和空洞的幻象里迷失自己。
我那时节对正常的一日三餐的生活怀有一种迫切的渴望,就像在海上漂流的人渴望看见陆地。自己在书本里、文字中摸爬了十几年,却一直没有好好地看看窗外的世界,以至于今天离现实越来越远。努力地往窗外看去,仍只是模糊的影像一片。对现实生活的排拒,既不利于个人的成长,也势将影响写作的深度。长久以来在诗人和实在者之间存在的误解和敌意,在我看来,既不应该,也无必要。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清楚自己身上隐藏的对现实世界的人和事的轻蔑,我决心开始一个有意识的自我改造历程。
还有一个想法我很少提起,那就是,我对自个充满信心:像我们这样聪明,这样具备潜质,又拥有健康的人生观,通过努力,是应该可以一手精神、一手物质地拥抱生活的。把精神和物质的壁垒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打通!这就是当初的一个梦想。我的选择引起了一些惊讶。我的老师慨叹:“真没想到,最有诗意的人去了最没有诗意的地方。”我想老师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应该是微微地摇头的吧。
就这样,我怀着些微的失落,和美好的心愿,认认真真地开始了我的公务生涯。
在知识分子的精神传统中,暗藏着一种极病态的自虐倾向。我们根据前人和自己的臆想,把这世界强行划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它们有着各自不同的逻辑。诗人在尘世生活中扮演着一个失败者的角色,但这不打紧,在精神王国里我们终获补偿,我们和我们的诗歌将一洗耻辱。这种近乎精神胜利法的自欺,只能归结为浪漫主义的遗毒。在开初,这种角色是被迫的,但在后来,诗人开始主动申请这悲剧的角色,装疯卖傻,仿佛失败愈多,挫折愈多,痛苦愈大,最终得到的精神补偿就愈加的大。不是吗,在我们的精神圣殿里,有哪个偶像不是在人间受尽折磨?荷尔德林、凡高、屈原、海子,就连耶酥也是在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以后,才完成为人类的救赎。对此,鲁迅曾经有一个绝妙的讽刺:“从前海涅以为诗人最高贵,而上帝最公平,诗人在死后,便到上帝那里去,围着上帝坐着,上帝请他吃糖果。”绵延不绝的自我欺骗使得我们相信:在一个庸俗和狭隘的世界上,诗人生来就是一个被放逐者,一种格格不入的存在,他的一生就是不断地摆脱尘寰的追击。因而,精神上的折磨和自我折磨,对严肃的写作者来说,就成了一道工序,一张精神天国的入场券,几乎是一种等在前头的宿命。
无疑,这种想法使我们的精神混乱,使生活和写作在我们身上遭到可怕的撕裂。而我认为,这种臆症只会把生活弄得更糟。几乎我所有认识的中国诗人,都在或狂躁,或阴沉,或极端自恋的状态下炮制作品,这无疑是危险和有害的。大家在浮躁心态的压力下,急于一鸣惊人,在贫瘠的中国文学高地里留下自己的足迹。这种念头未免太过功利。过分的热衷不仅将自己推向尴尬境地,要命的是,它还会损伤文学本身。中国的作家们更像百米选手,为了奖牌和奖金,咬紧牙关埋头向前冲,可是在我看来,与其把文学比作一场冲刺,或者是一次爆炸,不如说它是一场令人疲惫不堪的马拉松,可能需要我们付出一生的心血和努力。在这场竞赛中,才华是重要的,恒心也是重要的;心智是重要的,写作者的内心和人性的不断完善也是重要的。基于这种认识,我提倡距离,反对将文学当作人生的唯一目的。进一步讲,我更不赞成把写作当作职业,当作一种谋生的手段,在它上面倾泻我们所有被世界压抑的古怪念头和在世界上所有的挫败情绪。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使得我开始摸索一条新的道路,同时这也是一条危险的道路。1995年的冬天,在广州,我写下了这样的话:“广州的冬天也很寒冷,有的时候你简直无法拒绝那些暖洋洋的诱惑,无法远离寻找火炉和热汤的行列。”确实,既然我们内心潜伏着那么多蠢蠢欲动的念头,最可能的办法,我以为还是去释放它。一个童男无法拒绝女人的诱惑,而一个乞丐也无法看破金钱。在获得之前的拒绝是可疑的。对年轻人来说,为精神的鼓舞,头脑发热凌空蹈虚,唱起不切实的高调是很常见的病症——还有什么人比年轻人更容易人云亦云呢?ノ腋自个儿设计了这么一种生活方式:每天早上八点至下午六点,笔直地坐在办公室里,和同僚们一起,喝茶、聊天、翻看各种报纸。我努力地说服自己接受并融入这种步调一致的日子,在公文的翻动中,我感觉自己正在向现实的海底沉降。在夜晚,在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里,我阅读和思考,从那些最基本的命题开始,重新审视常识和理所当然,希望可以得出自己的体会和结论。我有意识地把写作延宕,希望激情经过沉淀和发酵,变成更为醇厚和芬芳的琼浆。在内心深处,我更隐藏着一个奢望:我渴望丰富,和丰富的痛苦。在我看来,只有苦难才能磨砺人。我甚至于认为,做一个诗人也不应该是我们的终极目的,而仅仅是一种手段、一个途径,写作仅仅是为了完善自己的个性,提升自己的灵魂。在这种远大理想中,“诗人”是一个崇高的荣誉。把一个人视为诗人,已经不是因为他写作,而是因为他的生活,他的一举一动,都已经渗透诗意。一句话,诗人不再是对职业身份的辨识,而是对他所达到境界的一种尊崇。
在那个年纪,我以为生活就是耕耘和收获,只要自己不怕付出,就必定可以一展抱负。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苦难,你来吧,我接受你的挑战!
多么天真!回头看来,这简直是个惨痛的笑话。我就是那个游游荡荡的骑士,一厢情愿地冲向世界这个巨大的风车。但在当时,我极认真地写下了这么一些句子:“压力才能产生美。”“世俗生活,我愿意接受……一方面满足我的入世欲望,另一方面,积累痛苦,如同积累财富。”
今夜,当我满怀失败的情绪,在灯下写这篇文章,重新摆在面前的这些文字,正仿佛对我的讽刺。我那时候是太年轻了,年轻到相信奇迹,相信幻想。我甚至把世界当成了银行,以为它会替我们保存努力,并慷慨地付给利息。
不用很久,我就意识到自己的荒谬。毕竟,生活和写作是两回事,正如理想和现实、物质和精神,尽管相互间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但终究不是一回事。白天我拼命地压抑内心翻涌的灵感,以及对现实环境的不满,这使我几乎筋疲力尽。于是在夜晚,坐在窗前,我得花好大力气才能从现实的泥浆里挣脱出来,转换成另一种状态——我所期望的状态。对于那些缺乏相似经历的人来说,这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暗伤。整整两年,我一直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往返奔波,疲于奔命。显然,公务生涯和自己的理想之间存在的差距,不是个人的努力可以填平的。我于是感到撕裂,生活的撕裂带来精神的撕裂,这种痛楚只能体会,无法表达。如同一个走钢丝的艺人,仅在紧张的张力中小心翼翼地生存。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危险始终存在,并且越来越明显——他必须皈依其中任何一方 ,否则就可能在别人的嘘声里一脚踏空,跌得粉身碎骨。那些日子,坐在窗前,随着夜色的不断加深,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冷,越来越苍老,并且为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的悲凉所裹挟。我终得承认:“在现实和作为叛逃手段的写作之间保持内心的平衡是一件很难的事。对于我们这些情感脆弱欲望强烈的年轻人来说,尤其如此。”
最虚弱的时候,我抓紧卡夫卡,这位现代主义的先驱,帝国的小职员,他痛苦而复杂的一生,在官僚机器的缓慢运转中磨损耗尽的一生,给人们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遗产,成为人们怀念和追思的大师。毫无疑问,卡夫卡正是我的榜样,他那充满艰辛、挫折和磨难的道路,正是我的道路!
现在看来,我无法坚持得太久。我们这些敏感而贪婪的灵魂,到底不是鳃科动物,无法在生活的暗河里呆得太久。那阵子我处于极端的矛盾和痛苦之中,生活得很抑郁。敏感的心每天为琐屑的事擦伤,像潜水的人,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行了,挺不住了。”我为此放弃了很多东西,甚至包括几片友谊,和三两枝桃红的爱情。
其实,在内心里,我是一个极其珍视友谊的人。但既然我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我就只有把一些东西收好,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再见了,朋友们”,我在心底暗暗地挥手,告别那些各上征途的人。而和我保持联系的,仅仅是那几个一道成长的兄弟,与他们的关系,业已渗入到血脉之中,无法割舍了。这显然是一种相当主观的解释,有着浓厚的自我美化的嫌疑。事实上,我是一个非常渴望友谊的人,只不过在并不算太少的交往中,由于我的身份和思想的变化,我时常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局外人,不仅自个儿觉得别扭,并且经常把别人弄得也挺不自然的,所以只好有意无意地与大家疏远了。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是也。而且我还觉得,在个人的成长路上,太多的朋友只会是一种负累,因为肯定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改变,愿意前进,有的时候,他们甚至会把你往后拉。如果你有一颗坚硬的灵魂,当然无甚大碍。但是我不行,我本来就挺缺乏信心。在某些关键时期,朋友们可能会把你分掉,就像四面八方的力量撕裂一匹布,像我们在节日来临以前分掉一棵梨树的果实。当然,你可以认为这只是一种阴暗的诛心之论,但在我看来,后一种说法应该更为接近事实。
因为一生中最大的打击也来自朋友,来自最近的人。举目四望,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目标,自己的道路,和自己的生活。只有我是一个犹疑的人,有一颗彷徨的心。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我的心理甚至软弱到这样一种地步,哪怕是那些以往看来俗不可耐的人,我都从心底羡慕他们。在我看来,只要一个人拥有一颗坚强的心,和果敢的行动,都是幸福的楷模。实际上,我这种心理,与其说出于认同,不如说出于对自身所缺乏的素质的痛恨。一个永远在犹豫,永远在和自我搏斗,不停扇自己耳光的哈姆莱特,是这世界上最悲剧的存在。而我,恰恰扮演了这么一个可怜的角色。
如此纷乱的心绪,如此脆弱的心理,必然使自己走向病态的封闭。以至于发展到后来,我害怕见到所有曾经相识的人,怕他们谈起我的过去和现在,那对于我虚弱的精神世界,无疑是致命打击。在遥远的北方,我有一些精神上的朋友。出于友谊,出于好意,他们不时地寄来问候和鼓励。这让我感动,和莫名的烦恼。使我觉得他们像对付一辆抛锚的赛车,企图把我拖走。仅仅因为是朋友,就要把我貌似平静的生活打搅?我已经够烦的了,你们还要往涟漪不断的池塘里扔石头。朋友们哪怕是一丁点的进步,在这种情况下,都有可能演变为对我的侵犯和伤害。更何况有许多在我看来并不怎么样的人,现在慢慢地爬近了来,甚至爬到了我的面前,而我,却像只做着恶梦的兔子,心里着急得很,手脚却动弹不得。还有那么一两个很好的兄弟,每次见面,都会看到他们新的作品,新的成就,感到他们正在狂飙猛进。尽管我努力地吹毛求疵,拼命地消解,什么这首诗有里尔克的影子啦,那篇评论有媚俗倾向啦,我一面胡扯,一面直冒冷汗。我知道这样下去,我就算是玩完了,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抛在脑后。他们在自己的道路上跑得那个欢哪,此情此景,简直就是对我的精神迫害。相形之下,我却在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虚掷光阴,浪费大好青春。这够让人沮丧的了。所以我只有更为焦虑,因为我绝望地认识到,在写出一点什么,在找回自己的信心以前,我只有效法乌龟,把头缩进小小的壳里,一声不吭,任性命在极度的自卑中渐渐萎顿。心中充溢着对这世界的消解和排斥。我知道这是一种病态的做法,但是请你,牧羊人,你告诉我怎么做?
还必须把感情的纷扰考虑进来。我认为,我的这种浮躁状态,与对感情的极度饥渴不无干系。我由此天真(又是天真!)地相信,如果觅得一位合适的异性,也许就可以使这颗狂野的心稍为安定下来。然而如此念头,结果只给她们送去无尽伤痛,给我自己带来更多负疚和自责。这两年来,我深刻地体味到,爱情固然重要,但终究只是生命的附丽。就算爱是生活的盐罢,但我们不能吃太多的盐,而另一方面,说实话,没有了盐,尽管口味差一点,也还是可以饱肚的。在我当前的这种状态,接受我这样的一个人,简直是恐怖活动,就像是把一枚炸弹揣在怀里,不知道何时爆炸。两个人伤痕累累的滋味并不好受。所以我始终觉得还是放弃的好。在这个不适宜恋爱的年龄,在这个不适宜恋爱的阶段,我对于那些娇嫩的鲜花,无疑是一次灾难。过一些年吧,如果我终于没有死亡或者疯掉,找到出路,等到这颗骚动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我再向伟大的女性献上我真诚的心。对于在半途中遭遇的这些桃花,我只有深深的歉意。
所有的焦虑构成了写作的大背景,决定了我的写作只能是怀旧情绪在字里行间的奔突冲撞,正如一条悄悄改道的河流,现在,它避开那些喧哗的同胞,流入了地下。在阴暗的地层下迂回、潴滞、缓慢地向前流动。对于如今的我来说,只有过去最值得珍惜和铭记。“往昔有黄金/往昔中有记忆的黄金”。是的,当一个人看不到将来,他所能抓紧和倚靠的,只能是过往的记忆,只能在怀想的氤氲里找寻一丝丝温暖。我进而理解了世纪末的怀旧风潮,尽管各有怀抱,但在集体心理的极深处,绝对不是简单的时髦。联系当下的经济形势,阶层分化,以及文化的变迁和断裂,怀旧在一部分人那里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所以一股苍凉的情愫吹拂着我的创作,对过去日子的张望,对还乡的渴望和失望,对往昔的爱的哀悼,成为歌咏的源泉和基调。在这个人人求新声,个个谱新曲的年头,我独自唱一支属于过去的歌。
期望改变,期望有一缕风,把生命的方向悄悄改变。这意味着唯一的选择:换个环境,告别目前的状态,离开。但旧日子是那么容易作别的吗?无论怎样,哪怕是误入歧途吧,过去整整两年的日子,毕竟哭过、笑过、也奋斗过,它已经渗入了我的灵魂,成为这一个生命的一部分了,我无法轻言割舍。尽管跌跌撞撞,我毕竟走过来了,谁能断言前头不会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呢?在更现实的层面,我现在所拥有的,历尽艰辛和磨难才获得的利益,我无法决然抛却。我们不是海子,在这世界上所拥有的一切,蓬生的欲望,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诸多的牵挂,注定了我们无法决然离去。面对可能有的指责,我只有苦笑着原谅自己。
还有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心:如果再一次改变,谁能够保证就是正确的出发?这问题让我不寒而栗。难道注定这一生的道路,就是不断地误入歧途?浮士德因为有魔鬼撑腰,所以敢于不断地尝试,而我呢,我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多少勇气。如果知道这一生的努力终会成空,到头来满心疲惫、两手空空,只成了一个笑话,又有几个人敢踏出第一步?
现在,通过写作,我的状态和问题基本上呈现出了轮廓。有人劝慰我,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把自己逼得太急。我理解他们的好心,但这并不能缓冲我的困境。我终得承认,自己是一个眼高手低的人,理想和现实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距离。卡夫卡的道路,是一条过去时代的道路,是一条把自我引向深渊的道路,是我们这些现代的聪明人无法选择的道路。卡夫卡的道路,不是我的道路。
单小海,编辑,现居深圳。曾发表诗歌、散文随笔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