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衣
中秋节的前一天,我照例收到了一个澳大利亚寄来的包裹,里面有一盒澳州产的中秋月饼,还有两张电脑磁盘,署名是大哥。包裹由我们镇上我熟悉的那个意大利邮递员送来,看见我开心的样子,就顺口问,是亲戚寄的呀,我笑笑回答,是兄长。其实林并不是我的亲大哥,他是我的好朋友,然而我们之间所发生过的一切,相互之间特别的理解和默契,使我们情同兄妹。
那一年的冬天,我失恋了。大学时代起相恋多年的男友,被我偶然发现竟与我最亲密的女友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这一打击使我方寸大乱,经过几天不吃不喝地苦苦挣扎,我终于挂起白旗,宣告失败。
自己的伤痛,被自己强迫着,慢慢地开始遗忘,但我却无法忍受亲朋好友的同情的目光。一位老同学对我作了一番“开导”,我终于下定决心,要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嫁出去。但思来想去,我实在没能找出一个可以马上嫁的人。一天下班,我慢吞吞地回家,为了尽量在路上多消磨一些时间。我在路边的报刊亭买了一本当月新出的《现代家庭》,翻到了最后一页的征婚启事。第一则启事,一个三十多岁的留澳博士生,想找一位“文静脱俗,大学文化,懂英语的女子为伴”。一转念之间,我的耳边仿佛叮的一声,终于有了主意。我拿来信纸洋洋洒洒地写了两张,结尾写上了电话号码,又附上一张还算顺眼的照片,把它扔进信筒,寄往澳洲。
把这件事做完以后,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许多。两个月过去了,没有回音。我当初也是为了发泄郁闷,并没把它多当真,后来被外公司借去作英语翻译,整天紧张得要命,当初急着想嫁人的想法也渐渐淡了。
一天周六我加班,回到家已是疲惫至极。母亲说有位先生打过电话找我,得知我加班,说他明天再打来。我想大概是公司里的外地同事问我借资料来了,所以也没放在心上,星期天我习惯性地睡懒觉。早上九点半,母亲把我叫醒,说昨天那位先生又打电话来了。我睡眼朦胧地去接,电话里的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是那种很温婉的国语,他说他叫林,“我收到你的信了,出差去了墨尔本,前几天才回来,所以试着打电话给你……”我一下子睡意全消了,一种莫名的意外使我说话都有些口吃起来,他大致地介绍了他的情况,他是经济学博士,在悉尼一家银行工作,我也说了我的工作和生活的大概,这是一次非常愉快的谈话,最后他向我道别,说他会写信给我的。
不久,我就收到了他的来信,信里除了一些情况介绍和一些问题讨论外,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站在一座建筑旁,倚着他的汽车,黑黑的皮肤,很平常的一种长相。我很快回了信。以后几乎每隔两个星期,我就能收到一封他的来信。收他的信,看他的信,回他的信,成了那一段时间里我的唯一的爱好。
第二年春末的时候,我家园子里的蔷薇花开得满墙满院,毫无掩饰地张扬着生命的灿烂。我拍了一张照片寄给了林,照片中是一片红艳艳的蔷薇花,花墙下有一个小小的我,有着同样灿烂的笑容。三个星期后我收到了他的来信,他说他将赶来欣赏美丽的鲜花,以及花下的小女子。我想这也许只是他随手写写而已,但我还是很高兴,我想我已经开始从失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甚至还沐浴到了一点点爱的阳光。
三天后的下午,我正在公司上班,忽然接到了林的电话,他口气愉快地说:“我现在就在你附近了,可找不到你的公司……真的,没开玩笑,你来接我好吗?我这里是长途汽车站,我等着你。”我听完简直魂飞魄散,等到想起来再问他是东站还是南站时,他竟已挂断了电话。
我第一个反应是冲向公司的洗手间,去照镜子,镜子里的我比我所想象的还要糟糕。可怜我那曾经无数次设计过的浪漫的初次会面,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到访,打消得一干二净。我只好尽我所能,梳了梳头发,整了整装,要换衣服是不可能的了,我只能穿着上班的套装去见他了。向上司请了假之后,我拿起手袋冲出公司,接下来是一个更大的难题:去哪里接他?东站还是南站?东站比较近,还是先去东站吧,于是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去东站。
到了车站,我六神无主地东张西望,心跳得快极了。那里人挺多,可没有一个看起来像林的,我打量着每一个男人,用一种很急切的神情。大概这种表情很怪,也大概一般女人不会这么看每一个男人吧,这看来看去竟招来了几个男人的暧昧的笑容。一个镶着一颗金门牙,拿着手提电话的男子居然向我走来:“小姐,一起去喝杯茶如何?……”我以最快的速度窜到门外,我几乎可以肯定找错车站了。
正当我惊魂甫定,准备再去南站时,不经意地一转身,一个男青年正向我走来,中等个子,明朗的笑容,根本不用盯着去看,我已经知道他是林了。真的,有时人的感觉就这么奇怪。我站在那里僵住了一般,无法移动脚步。他走近我,放下旅行袋,然后握住我的手,我的心狂跳着。他就在我的面前了,我纸上的恋人!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已经等了你很久。”又解释说,他是在南站给我打的电话,等了好久不见我来,怀疑起来,问了人,才知道这个城市有两个车站,就立即赶来东站了。
他听从我的建议,住在我家附近的一家酒店里。傍晚,我把他带到家里,介绍给了家人。那一晚,我母亲做了好多菜招待林。林激动地说,他已很久未吃到如此可口的中国菜了。“我还未回湖南老家,就径直来了这里。”我听了很感动,不知说什么好。
这天晚上,我和林在他酒店的房间里聊了很久。我们都讲了自己的故事,他还讲了许多有趣的澳州见闻。我坐在地上出神地听,他趴在床上,下巴贴着床沿,不停地讲,他正如照片上一样,长得很平常,但他有着照片上没有的生命的活力,他的身上满是阳光。等我想起来看表时,已是深夜一点钟了,我跳了起来:“我要走了,再不回去我妈不杀了我才怪。”他走到我身边,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被他的目光笼罩得几乎无法呼吸,忽然他伸出了手,抚摸我的头发,然后我的脸颊,……我就这么站在他的面前,恍如梦中,我的被深深藏起的爱的感觉,就在他的吻里慢慢苏醒了。
那天深夜我蹑手蹑脚地回到家里,手里捧着林送给我的礼物:一个美丽的心形的盒子,里面是一瓶心型的香水,有着极其自然的纯净的香味。我就在那柔柔的香味中,快乐地入眠。第二天早上,我去公司请了假,然后在街上买了一大串新鲜荔枝,去了林那里。吃完荔枝,他打了个电话给澳洲的同事,交代了一些事情。我坐在一旁听他讲话,他的英语讲得好听极了,我在那一刻,简直崇拜他。那天我们一直聊到晚上十点,中间只吃了一顿午饭。两个人都觉得饿了,就决定去酒店对面的小店买点东西吃。外面下着大雨,我们俩撑着一把伞,互相紧拥着。在小店买了一袋饼干,回到房间时,两个人都淋得很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喘不过气来,忽然,他甩了一下湿湿的头发,然后清了清喉咙,站定了架势,开始唱起来:“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们就这样过了快乐的七天。最后一天的晚上,林对我说他得走了,先去大连,再去湖南见双亲,然后回我这里。我问他去大连干什么?他面有难色地告诉我说:“上次的征婚启事登出来之后,我收到过很多女孩子的信,其中有两个与我一直有联络,一个是你,一个是她,大连人。我已答应她回国见一次面的,我要履行诺言。”我蓦然间大梦初醒:我只是众多的应征女孩中的一个。看到我受伤的表情,他过来揽住我的肩,说他每天会打电话给我的。
第二天早上,我送他去火车站,他将坐火车去杭州,然后转乘飞机去大连。我们俩默默地坐在候车室里,我无法描述我这时的心情,只觉得很苦很涩。忽然间我无法抑制自己,泪如雨下。他问我怎么了?我哽咽着说:“不要去了行不行?不要去见她,求你了!”话说出口,我自己都吃了一惊。他一直沉默着。于是我站起了身,擦干了眼泪:“既然这样,我不陪你等车了,我不能送我喜欢的男人去见另一个女人。否则我会无法原谅自己。”他显然没料到这种结局,眼中闪过一丝混乱。我开始往外走,我的手指头从被他紧握的手掌中一只一只挣脱,直至最后一丝企盼从我心中坠落。
走到候车大门口,我回头望去,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座雕塑。
很快我接到了他的第一个电话,他说他刚到大连,还没见到那个女孩。
接着又接到了他的第二个电话,他还是没见到那个女孩,她出差了,要晚上才回来。我慢慢地开始平静下来,我要自己直面现实,我甚至劝说自己接受这种被选择的尴尬。
然而接下来连续一周,我居然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没有电话,也没有信。我一天天地等,等到后来像发疯一样,终于我忍不住,拿他留给我的他父母家的电话号码,打了个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他的妈妈,她说林还未回到湖南,她也在等他。我放下电话,很久回不过神来,我想林是个好人,我实在不愿去想这么好的人也会骗我。
就在这天下午我收到了一份请柬,是过去的男友和过去的女友的结婚请帖,我一下子崩溃了,泪水汹涌而下,那被我包扎得很好的心碎的感觉,又突然的,带着新鲜的伤口,回到我的面前。
我不能否认,我还是带了几分希望在等林的电话的,至少等他的解释,或者一句结束语也好。然而,又是七天过去了,还是失望。于是我决定放弃这场游戏。
当一周后林带着憔悴的神情,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已经相当平静了。他向我解释,说他在大连发了高烧,几天不退,所以没法与我联络。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将他送给我的礼物还给了他,我不想听任何解释。第二天傍晚他再来我家找我,我的表弟正好在我那里,他只比我小了两个月,高大英俊。林进来时,正好看到我表弟搂着我的肩在说着什么。他好象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马上就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林,他已经不在了。服务台小姐告诉我,他一大早就走了,留下了一样东西说是交给我的。我接过来,那是我忘在他那里的一把雨伞。恍然间我忆起了那场大雨,还有林的歌声,在那个湿湿的江南雨季,仿佛他的歌声也是湿湿的。
不多久我接到了林从悉尼的来信。他说他明白了,原来我是有男朋友的。我回信时东拉西扯的说了一些公司里的事,什么也没有解释,因为那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们依然保持着通信,像好朋友一样。偶尔,他也会在信中写一些他想念我之类的话,用了很含蓄的笔触。
再后来,我遇见了德国工程师保罗,也就是我现在的丈夫。在我决定嫁给保罗的那天晚上,我打了一通电话给林。在电话里,我先是告诉了他我的决定,也第一次讲起了我当时的心碎。最后我顺便告诉他,那个所谓的男朋友,是我的表弟。听到这里,林突然失去了平静,他用颤抖的声音,责备我为什么到现在才解释,然后他开始抽泣,在电话里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他说:“你等着,我马上回国,我爱你,我要娶你!”我笑了笑说:“明天我就嫁了,你也不用做什么了,决定了的事,无法改变的,就象你当初一样……”然而他抽泣不止。我们其实都搞不清究竟是我伤害了他,或者是他伤害了我,或者是彼此伤害了彼此。
前年夏天,林来德国出差时看望了我们。在机场林见到保罗后的第一句话是:“你家伙真好命,究竟修炼过几千年?”我顺口开玩笑地说:“你呀,再找一本杂志登一则征婚启事好了。男,三十七岁,未婚,热爱生活,诚征善良美丽女子,大学文化,文静脱俗,会烧菜犹佳……”他却沉默了。
林到现在依然独身。
(题图/方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