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
离开父亲已有她几个年头了。
那天下午,他独自上路,去了一个神秘的花园。十几年来,父亲一直为这次远行做着准备。然而,真的上路时却依然仓促,来不及与女儿道别,也来不及带上自己心爱的口琴、笛子和曼佗罗。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走了两个多小时。我站在他身边,呼唤他,一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紧闭的眼角沁出,缓缓淌过冰凉的脸颊。我想,父亲一定在路上听见女儿的声音,可他不得不继续他的征程。所以,他哭了。
我出生的第二年,父亲就病倒了,挥之不去的中药味包裹着我的家。那时,父亲三十岁。虽然他只是个长期病假在家的普通工人,但我一直认定他是音乐家,我相信他出生时就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成为音乐家。十岁出头,他便自己学会了好几种弹拨乐、健盘乐和吹奏乐。然而,命运恰恰把他推进了那百分之一的苍白。我的爷爷,解放前的洋行副经理,文革刚开始便喝了大罐农药,留给父亲的只有一个让他被音乐殿堂无情哄逐的可悲身份。他考取了音乐学院,但他们不要他。
八十年代初,父亲的病情还没有恶化,他骑车从市区为我背回一架手风琴。每个星期天,他背上琴,带我乘一个多小时的车去上课。上课的地方原是处防空洞,终年湿漉漉地沾着霉味,仿佛有许多生灵在陈旧的时光里翩翩起舞。父亲自学过手风琴,但他仍陪着我一起学,那肥股认真劲儿会让人误以为这潮湿的防空洞就是他一直向往的音乐学院。我每天一放学,就跑回家练琴。琴谱架上搁着父亲糊成的乐谱,从卡农到圆舞曲,小蝌蚪旁标满着父亲写下的各种符号。他自己坐在旁边,从开始到结束。练音阶的时候,我总见他的目光从厚实的镜片后迂回出来,随着音符一程程地往上爬,爬到最高处便亮晶晶的。
我完全没有父亲的音乐天分,弹得乱七八糟是家常便饭。有时,父亲实在又急又气,一巴掌打在我正制造噪音的手上,然后忽然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很惶恐地喃喃说,爸爸都是为你好……你会明白的。——十五年后,我确实明白了;而当时,对父亲的怨埋正一点点地聚积着。父亲和琴是横亘在我和我的小朋友之间障碍,我讨厌每天练琴的三个小时,一旦摆脱,就兴高采烈地投入屋外的天地。那时,父亲便会背上被我抛弃的琴,让悠扬的琴声飘出窗户,仿佛在为玩耍着的我们伴奏。
尽管我没有音乐天分,但在老师和父亲的调教下,也终于能在年后的“六一”营火晚会上表演独奏了。我很高兴全校所有老师和同学都坐在操场上听我拉琴。父亲也在。谢幕的时候,我看到他的微笑着,在许多孩子鲜花般灿烂的面庞当中,他没有血色的脸上摇曳起光彩绚丽的笑容,像盛开着苍白的百合。不知是哪年春天,父亲扎了个蝴蝶风筝。我们一家三口在一个美丽的黄昏来到近郊的田野放飞。蝴蝶扶摇直上,越飞越高,渐渐隐入天空。我从没见父亲那么开心,他拽着风筝线跑来跑去,又冲到高高的土坡上,放天歌喉唱起了《喀秋莎》。天黑后,我们收起风筝,围坐在一起听他用一枚小草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以后很多次我都梦到那片田野、他的歌声、小草的音乐,还有那暮春夜晚甜蜜的风声。
最让我留恋的是父亲吹的口哨。我母亲曾有个很好的朋友,是位英俊的叔叔。他对我们全家都好,还喜欢逗我玩。只是我总有说不出的理由讨厌他。也许,因为小小的我已敏感地觉察到了他对母亲特殊的关爱。我常常把自己扮演成保卫父亲和自己的战士,我以为,母亲属于我们俩。一天晚上,父亲陪我参加手风琴比赛回家。一进门,满屋弥漫的烟味呛得我喘不过气。母亲和叔叔垂着头并肩坐在烟雾缭绕的沙发上,那烟圈咒语般一个接一个地被叔叔倾吐着。莫名的孤独与悲伤刹那间席卷而来,我呜呜地哭了。然后,我觉得父亲拉住了我的手,引我出门,把我抱在他自行车后坐上。骑着车,在夏夜的街头,他吹起了口哨歌。我趴在他宽广的背上,把他薄薄的背心哭湿了一大片。我们绕着新村一圈圈地飞翔。我已忘记那是些什么曲子,只记得父亲一支接一支地吹了好久。那哨声中美妙旋律和着晚风吹干了我的泪痕,也渐渐抚平了我心上的褶皱。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听父亲吹哨子。
母亲的心没有被那位叔叔带走。父亲的心却被病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碾成了碎末,终于像尘埃一样,扬起在虚空中,灰飞湮灭了。
我上初中以后,父亲的情况变得很糟。他拉不动琴,唱不动歌,也吹不动哨。从早到晚,只有收音机里的音乐能给他一点慰藉。之后,他开始了频繁的住院治疗,浑身的血液每周都得用机器清洗。可最终,这样的清洗都变得无济于事,他不是不换上了别的肾脏。从早到晚,再也没有收收音机与他做伴。他躺在病榻上,始终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我总以为天花板上应该有个洞,父亲的生命和音符曾一齐被它吮吸至那个神秘的花园。
长期的激素治疗使父亲洋浮肿得很难看,加上满脸的胡子拉碴和一对呆滞的眼睛,总让我远远地躲着他。他好像也不再想到我,不再和我说话,不再要我拉琴。我倒是获得了彻底的解放。每天放学,一扔下书包便出去疯玩。那年头,我也和其他小女生一样迷上了流行歌曲。我翻箱倒柜把父亲所有的磁带都搜罗出来,抹去了父亲通过各种渠道一首首积攒起来的古典音乐,毫不留情地录上自己钟爱的谭咏麟和陈百强。
渐渐地,手风琴蒙上了灰,父亲的音乐,甚至他自己,都慢慢在我的记忆中斑驳褪色。还记得,我曾对我的同桌说,我老爸是个从来不说话的怪物。
不久以后,父亲再次住院。母亲没日没夜地守护着他。我偶尔去看看他,但十有八九他都处于昏迷状态,这让我感到难耐的无聊。后来,我上医院的目的几乎完全为了找母亲撒撒娇,期盼她能带我去医院附近喝碗可口的酸辣汤。
在这种想喝酸辣汤的祈盼中,我终于和日渐远离的父亲失之交臂。
与父亲离别后第五年,我进了大学,不知为何蓦然想起了我的手风琴。再次背上它时,最简单的曲子也疙疙瘩瘩地奏不全了。神秘园里的父亲,他再也无法打这制造嗓音的手。而我,也终于被难以入耳的琴声撕扯得丝丝缕缕。
父亲的哨音又在耳畔响起了,那来自神秘花园的哨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