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洁
做了近三十年的夫妻,儿子已经工作好几年了,可刘江伟和罗莉在别人眼里从来就没有般配过。对这点他俩心照不宣。几十年的岁月中,这种不安的感觉像蛇一样盘踞在各自心中,微微地蠕动,悄悄地吞噬对方。他俩并不觉得,或是习以为常,日子就这样过了下来,风平浪静。
可是,当刘江伟一帆风顺地步入仕途中,他心里那条蛇就从冬眠中苏醒了,蠕动得越来越厉害,简直搅得他日夜不宁。他终于痛苦地感觉到:即使有风险,也应该摘只苹果尝尝……现在到处都是诱人的红苹果,又不难摘。否则人生就白过了,他不甘。
他最初伸手的时候,他只想尝尝苹果的甜味,滋润一下淡白无味的人生,仅此而已。
可是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
刘江伟和罗莉是大学同班同学。刘江伟出生在极度贫困的山区,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虽说在乡下人的眼中他跳了龙门,但在城市人眼中,他家庭关系的枝枝蔓蔓都是未来人生的负累,何况他本人又是一个极平常的人。看不出有远大前程。因此同学们大多出双入对了,他还形单影只。
罗莉却不乏追随者。她出生在城市书香人家,虽然性情古板内向,学业中等偏下,却身材姣好,长相秀丽。这样的女生,不难吸引校园里异性的目光。
就是这样两个差别很大的人,不知是什么原因,也不知从何日开始,突然成了恋人,令同学们吃了一惊,因为大家觉得罗莉的条件比刘江伟好了太多,两人不般配。罗莉家人更是坚决反对。
恋爱就像弹簧,外力越是压得紧,它的反弹就越强。在众人的反对声中,刘江和罗莉越来越亲密,干脆刚毕业就来了个先斩后奏。
婚礼上,有心里泛酸的男同学死逼着刘江伟问,用了什么手段追到罗莉的。刘江伟深沉地笑着,劝大家喝酒,却不露一字恋爱过程。女同学那边,还有好事者替罗莉惋惜,说他俩不般配。罗莉听了淡淡一笑说:“现在不般配,慢慢就般配了。”大家听了竟觉得颇有哲理。
二十年后,刘江伟已是正厅级干部了,是班里最有出息的人,令他的老师和同学大跌眼镜。
遗憾的是,在旁人眼里,他和罗莉仍然极不般配,只是各自的位置和当年掉了个个儿。
刘江伟现在颇具雍容气度,脸上总是浮着宽容而和蔼的笑意,目光的亲切中含着些高深莫测的威仪,无形中拉开了和旁人的距离,使他从芸芸众生中浮出。
罗莉也变得厉害,完全失掉了当年女大学生的风韵,肥胖、慵懒,头发烫得乱七八糟,脖颈、手腕上吊着粗俗的重份量的金链条,说话的嗓门大得像演话剧,弄得很多初识的人知道她有本科学历后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真的吗?哇哇,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嘛。”
人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折磨刘江伟:一边称赞他品德高尚,位尊不忘糟糠,说话时又用没有尊敬只有同情的目光盯着他,那目光里的怜悯就像钢针一样尖锐,划得他的心沥沥流血。
刘江伟的心几乎每天都在流血,却找不到医治的药方。因为他已经没有选择的自由了,他知道罗莉会像哑巴吃黄连一样吞进他的所有作为,惟独不吞“离婚”这两个字。如果他决意要离,就只能打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无论这场战争的结局如何,他都是输家:他将在仕途上栽个大跟头,或许还从此站不起来。
和别人比比,刘江伟对自己的可怜之情油然而生:从一开始,自己的婚姻就是只干瘪的老柿子使尽了力也挤不出半点水分。罗莉的老实木讷、不求进取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甚至很多时候让他无地自容。这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单位里的人一说起刘江伟的婚姻就叹惜:刘局人不错,当年怎么不开眼,讨了这么个老婆!
在一片同情、惋惜的氛围中,刘江伟想不犯错误都难;何况他又有这样的心理因素:人生需要爱的滋润,哪怕这份爱来自婚外情。
事情比刘江伟想象的要容易得多。
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在一个有高度社会地位、经济效益丰厚的厅级事业单位任一把手,还有升迁的可能。他的妻子无貌无才,正被嫌弃。这样的人,被许多双想捞便宜的眼睛盯着。
不用费劲,刘江伟就艳名远播了。
但他只肯做情场过客,他决不愿后院起火烧毁他的生活,因而他定了条原则:不伤害家庭,不伤害罗莉。
罗莉沉默地忍受了刘江伟这条原则。因此这个家庭延续了往日的平静,偶尔夫妻俩还上街闲逛,各自手中拎着购物袋,边走边谈,和和美美的样子一如多年以前,就像《卖柑者言》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柑子。
刘江伟给自己定下这条原则的目的是想约束自己也约束“她”人,让双方只尝尝生活的甜味而已。他告诫自己:要打破一个东西很容易,要建立一个东西很难。对于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而言,“生活”的范围很广阔,爱情在其中只占一个小小的角落,好比西餐中的烤牛排,滴了柠檬汁味道更佳,没有柠檬汁也可将就。在刘江伟眼里,爱情就是用来调味的柠檬汁。他看待自己的人生时,总体的感觉不错,自认可以打个80分,只是觉得人生少了点柠檬汁,欠了点味道。
但他决不允许调味汁败了人生这锅大汤。
对于这条原则,有些“她”懂,有些“她”不懂。懂和不懂的“她”都坏了刘江伟。
懂的人对刘江伟提出许多要求,如分房、评职称、换岗位、出国转一圈这类。她们贪得无厌,又无知地以为只要和刘江伟相好,单位就成了自家的后园子,长什么摘什么,随心所欲。她们的要求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更难办。刘江伟虽然不胜其烦,但心地天生和善的他不好拒绝,只能照单全收。这样明显的偏袒严重损害了别人的利益,不久就招来了骂名。
不懂的人则一厢情愿地掉进了感情漩涡淹个半死,迷迷糊糊中认定天下除了刘江伟再没有好男人了,寻死觅活非要他打破旧世界重建新世界不可。这样一厢情愿的后果,当然就把本来是两个人的私事闹得家喻户晓,把刘江伟曾有的好名声化为乌有。
刘江伟对眼前的局面束手无策。他这才吃惊地看见,玫瑰有刺。
从现在的局面回望过去,那些玫瑰色的来来往往才显出了真实面目:它们是刘江伟不需要的东西。
他厌倦纯粹和他做交易的女人。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像菜场里的买卖,斤斤计较,按质按量论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发现自己从这样的关系中只有付出没有收获,很多情节让他心寒齿冷。
刘江伟的生活没有按照他预想的轨道行进,而是转了个大弯。
单位里有人感谢他,但更多的人或出于公正或出于私心讨厌他,还好单位里的人都见过世面,不大怕事,所以很多人锲而不舍地告他。日积月累,上级觉得不解决这个问题不行了,于是下了一道命令:让刘江伟到一个贫困山区挂职地委副书记,管扶贫开发,时间两年。惩罚性质一目了然,但包含了“治病救人”的良苦用心,让刘江伟有大难不死的感觉。
刘江伟谢绝了单位给他饯行的建议,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摔了一个大跟头后,他彻底地明白了人生。
他想,两年后,他就会和罗莉、儿子团聚,一家人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