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婚礼和一个人的葬礼

1999-06-14 14:27○江洋
现代家庭 1999年11期
关键词:杜仲葬礼婚礼

○江洋

1999年6月18日,是我朋友杜仲和春的结婚日期,但是当我从千里之外打电话给杜仲,想表达我的祝贺时,电话那头却传来了哽咽的声音——解红去世了……6月18日的婚礼没有在深圳如期举行,杜仲在北京参加了解红的葬礼。我不理解杜仲何以放弃自己的婚礼而去参加一个女性的葬礼。后来,杜仲给我讲述了这个奇特的婚礼和葬礼的故事。

我和春把婚礼定在了1999年的6月18日。那天正好是我和春在深圳开始恋爱的日子。

我和春是大学同学,1978年春天我们一起走进北京那所著名大学时,春是全班最小的“小不点”,才16岁;而我以28岁的“高龄”做了班上的老大。就在我入学前的那个冬天,我的儿子出生了,我给儿子取的名字叫“冬”。

比起那些年轻的同学,我更多了几分紧张——作为父亲,我必须尽义务。冬的母亲是上海人,我们在热带灌木丛中相识,美丽的西双版纳不仅把我的青春留下,也留下了我热恋的记忆。后来,我回到了北京,她回到了上海,再后来,她来到北京,并且很快生下了儿子。儿子出生前,她接到了父母的电话,要她到美国定居,接受祖父的家产,善良的姑娘征询我的意见,我沉默。这无休止的沉默让她心烦意乱。然而,除了沉默,我没有选择。我是独子,年事渐高的父母身边不能没有我;而我又实在不忍心看着她失去那么好的机会。孩子满月后,她走了,她说将来会接孩子和我。我拒绝了。她流着泪说一定会来的。入学后的那段时间,是我最狼狈不堪的日子,我把自己分成两半,一半在学校,一半在家中。但是我完全没有把学习和家庭的事情处理好,学习成绩很糟糕,家里也搞得一踏糊涂。

“杜仲做爸爸了!”这个消息很快在班里不胫而走。这是辅导员解红透露给同学们的,目的是让同学们帮助我这个狼狈不堪的‘父亲同学。其实,从那个时候起,真正给我关怀的就是解红。解红年龄没有我大,却做了我的老师,刚刚25岁的她是工农兵学员毕业生。她第一次到我家做家访时,见到了我哭闹不已的儿子和心力交瘁的老母亲,就决定把她的力量贡献给我家一部分。这力量包括了工资收入和时间精力。一切都是默默进行的,没有征求我的同意,也不在乎我的拒绝。时光荏苒,半年后,当孩子咧着小嘴叫解红‘妈妈的时候,我和父母都感动得流下了热泪。由于冬的因素,我和解红的接触多了,谈话自然不像浪漫的大学同学们那样仅仅局限在空洞的事业和理想上,我们拥有着冬这个生活的根基,我们的话题更多是在冬的身上,冬的健康,冬的成长……解红为冬倾注了全部的母爱,这对于一个尚未谈婚论嫁的姑娘来说,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我情不自禁地把解红拥入了自己的怀中,热泪滚滚……因为冬,我和解红的心走到了一起,我们相爱了。我的父母首先对我们的决定感到欢欣鼓舞,其实母亲早就暗示我解红是个多么好的姑娘!比冬的母亲不知要贤慧多少倍!杜仲和解红恋爱了!这个情况,被班里的同学察觉,也被他们欢呼和拥护,包括渐渐长大的春。我清楚地记得,春在听说我们恋爱后,羡慕地看着我说,杜仲大哥,我要吃喜糖啊!

我和解红计划在我大学毕业后就举行婚礼,由我和冬与她组成一个完美家庭……然而,不测风云影响了我们的进程。在大学毕业前夕,解红被命运之手打倒了!由于政策的原因,她失去了做教师的资格!这不是解红的问题,是时代留给解红们的悲剧——工农兵学员不被承认学历!这样一位对自己衷爱的事业倾注心血的追求者忽然被剥夺了资格,意味着怎样残酷的打击!解红病倒了!在我和冬的鼓励和期待下,解红渐渐恢复了健康,但是在离开冬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她的目光变得忧郁了……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家中央级新闻单位做编辑和记者。当我和解红谈起婚姻的时候,解红深沉地说:杜仲,我要继续深造!直到我的大学学历被承认,请理解我……我在惊愕中理解和敬佩着解红。但是我们的爱情却像一艘搁浅的航船停滞不前了。

春毕业的时候是带着对我和解红的祝福走的,她回到了南方,到了深圳市政府,负责经济工作。我和解红都为春高兴,希望她能够在那个重要的岗位上做出成绩。

解红在我微不足道的帮助下,践诺了自己的誓言,在夜大继续深造,并在两年后圆满地拿到了大学本科毕业证书。当解红拿着毕业证书兴致勃勃地来到系主任的办公室,要求调离资料室,登上讲台的时候,系主任不无遗憾地说,新的政策又下来了,本科生不能登讲台,要想在咱们这样的高等学府取得讲课的资格,必须是硕士学位,或相当于研究生学历。

解红没有哭泣,当她平静地把情况向我说明后,我的胸中却汹涌澎湃了。以解红的性格,她一定不会服输,肯定会继续求学深造……果然,当我极尽温柔地向她表示自己和冬的心愿时,解红不容置疑地说:我要读书!我说读书深造和我们成家并不矛盾啊?解红说:不,杜仲,要做我们就做最好的,不能遗憾……这个时候,解红哭了,身体抽动得很厉害!伤心至极的悲哀。

春来来往往地进过几次北京,因为宣传上的事务,我和春的接触较为密切。那天相聚,春充满柔情地对我说,我真正地接近你!从心里接近你!感受你!你是我们真正的大哥!是可以依靠的大山!春说,在深圳的日子里,紧张的工作后,她就一个人在房间里幻想……幻想着和我共同读书、共同探讨生活和前途,共同把一个个夜晚制作成迷离的仙境……她总是找各种借口到北京出差,每次都有两个目的,一是工作,二是看我。我想起很多时间春都用一种幻想的目光向我询问,为什么我和解老师还不结婚呢?我总是尽可能地把答案说清楚,但是春似乎根本就不能理解,总是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就不会这样……感情触角并不迟钝的我,并没有感觉这就是春放出的试探气球。如果不是我和解红之间的危机加深,我想和春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解红以顽强的毅力考上了研究生,我为解红的精神感动,但是我也深深地忧虑着,假如生活再一次给我们制造了障碍,我们的爱情会有结果吗?我们的爱情是不是太过于脆弱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手操纵着我们的命运,我和解红的爱情果然再一次经受考验——也可以说是致命的打击。

冬的母亲突然出现了,她以美籍华人的身份出现在我的家庭。我们已完全陌生了。分手后,我们曾经通过几次信,她邀请我到美国生活,被我拒绝后,再收到她的信时,信封里塞的是离婚协议。离婚是促成我珍惜与解红爱情的根本动力。但是没想到,这个离婚的阴影会让我付出又一次爱情的代价。冬的母亲是来接冬到美国生活的。我坚决反对!期间,她一次又一次地对我和父母展开思想攻势,努力劝说,仿佛寒流对秋日的不懈打击……我动摇了,不是为了自己而动摇,而是为了冬的前途而动摇。但是我却忽略了解红。我过于相信我和解红的爱情,却忽略了催生这爱情的基础原本是冬的存在。当冬被我的前妻带离这个家的大门时,我和解红的爱情大厦失去了基础……就在冬离开我家的这个夏天,解红研究生毕业。我提着酒到解红的宿舍和她一起分享成功后的喜悦,解红一口都没有喝,她说,她没有喜悦,因为后面的路还很长,很远……我说,后面的路我们一起走。她摇头,只说一句:冬已经离开了我们……我的心仿佛经历了初冬的霜冻。解红给我看了一张表格,那是一张报考博士研究生的登记表……

那样的晚上,我的心无法拒绝春的爱情——

春还在独身,28岁的年龄早已跃过人生的第一个高峰,但至今没有接受任何一个男人的爱情。当我和盘托出与解红的困境后,春给我斟上满满一杯酒,举杯邀饮,我们饮得酣畅淋漓。春红红的脸更加灿烂,兴奋地对我说:杜仲,这杯不加冰的酒就是我的爱情,既然你和解红老师已经越走越远,请你接受我的爱情!

我愕然不知所措。春随后把脸深深地埋进我的胸膛,喃喃地说:我早就想把我的脑袋埋进你的胸膛,把我的身体融入你的身体……

我的脑海中漂浮的全是解红。解红的笑容,解红的愁绪,解红的痛苦,解红的温柔……我对春说,你在我的怀中,解红在我的心里。春无哀伤,只说,我一定走到你的心里……这是1989年。

我不得不面对两个女人的爱情。一个是渐渐远去的解红,一个是已经走近的春。我却无法忘怀解红,无法忘怀在我最艰难的日子里,解红以她女性博大精深的胸怀接受了我和我的儿子。无法忘怀她以处子之身,抚育了我的儿子,同时也照耀了我。我也无法阻挡春的爱情。她在深圳那个新兴而蓬勃的都市,以惊人的毅力,顽强而寂寞地等待着我的到来。就像一个守望者,守候着一片属于她自己的精神家园,执著而非凡。

1989年6月18日的夜晚,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以尽可能平静地口吻对春说,我必须爱我的解红,哪怕等她10年,春也不容辩驳地说:我也等你10年!

我在深夜离开了春。我不想让这支爱情的花朵过早地开放在无心赏识的夜晚。如果属于我,10年后它会开放得更热烈更浓重更鲜艳!如果不属于我,那么就由属于他的人去采摘吧。

这10年中,我等待着解红,就像一个远离家乡的游子焦渴地等待着归期。解红考了几年博士,终于如愿以偿,但是我们之间的情感已如秋之落叶,所剩无几。当我和解红最后一次坦白爱情,解红仿佛回忆着一件越来越遥远的事,淡淡地说,你为什么还不结婚?她仿佛忘却了我的婚姻正是因为缺少了她那一半才如弦月般残缺不全。而她在学业上的进取,竟然成了她唯一的追求!我们的话题越来越少!以至于我们在一起时寡言少语,甚至没有了回忆的心情。

我最终接受了春的爱情。那时,解红已经博士毕业,成了我们曾经就读的高等学府中的一名讲师。在解红毕业后,我和春携手去看望她,并且把我们相爱的事实向她坦露时,我忽然看到了解红的惆怅和茫然……许久,她木然地把一张照片从身份证中取出来,交给我,那是一张冬的幼儿照片,已经有些发黄了……我再也控制不住,流泪跑掉了。

为了春,我离开北京来到深圳。我和春把婚礼定在6月18日,6月17日这天,我和春分头把这个迟到的好消息,告诉我们的朋友,接受他们遥远的祝福!我首先拨打了解红的电话,电话却久久没有人接。电话打到北京同学那里的时候,我才惊讶地得知解红已经病重住进了医院。据说她是在讲课的时候晕倒在课堂上的,据说她早就知道自己患了病,但是她依旧如期站在讲台上。

我和春来不及筹备婚礼,第二天就从深圳启程。飞向了北京。但是,我们还是来晚了,解红已经在早晨离开了她曾经魂牵梦绕的我们,离开了这个她为之奋斗不懈的世界。6月18日,和春没有举行婚礼,却参加了解红的葬礼。面对尸床上的解红,我的心再也无法平静。我分明从她那张平静而板结的面孔上读到了一种荡漾的激情——春说出我的读解,她说解红才是真正的守望者,一直守望着我们的爱情和遥不可及的家。我把冬的那张发黄的照片放到解红的胸膛,那一刻,我的心碎了……

我理解着杜仲,也被杜仲的故事感染着。敦厚的杜仲经历了三个时代的三个女性的爱情,每一份爱情都是时代的晴雨表,三个女人是三种不同的风景。只是两个人的婚礼来得太迟,而那份葬礼来得太早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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