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精神和激进主义

1999-06-11 13:20■上海王元化
百年潮 1999年5期
关键词:民主学术文化

■上海 王元化

“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是表现五四文化精神的重要遗产之一。

对“五四”的再认识,首先就要打破既定观念。十七、十八世纪的启蒙先驱者,将任何问题,不管是宗教的、自然的、道德的,都要摆在理性的法庭上重新认识。如果不经过这个过程,不重新再认识、再评价那些已被自己接受的既定观念,就根本谈不到启蒙。这是我对“五四”进行反思、主张新启蒙的由来。今天不是简单地完全按着“五四”的道路走;“五四”未完成的任务应当继承,但是“五四”的思想需要深化,而不是重复。五四思潮遗留下来的不都是好的,有的是谬误,有的是真理中夹杂着谬误,还有的是走了样变了形的真理在起作用,我们应该把它们清理出来。这是中国的历史和现实给我们提出的任务。

佛学传入是我国第一次吸收外来文化,五四时期介绍西方近代文化思潮是我国第二次吸收外来文化。前者历时八百余年,后者仅百余年。我不认为五四时期对待西学的态度和吸取西学的方式都是天经地义、不可更改的。我认为那时以西学为坐标(不是作为参照系)来衡量中国文化,与那时盛行的西方文化中心论有密切关系(五四时期陈独秀即称西学为“人类公有之文明”)。二战后西方批判了西方文化中心论,而出现多元化的主张。其实就在当时,西方一些人已经对中国文化传统采取了尊重态度,比如五四时期来华演讲的罗素、杜威就是如此。今天提出继承“五四”,这自然是对的。可是有人把继承“五四”解释为完全按照“五四”一模一样地走下去,而不许反思,不许批评“五四”的缺点和局限。这种态度,我认为是不足为训的。

“五四”到底做了些什么?又存在什么样的问题?我们要继承“五四”的什么精神?过去写五四思想史很少涉及“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句话。这是陈寅恪为王国维写的纪念碑铭中提出的,很少被人注意,我认为这句话倒是表现五四文化精神的重要遗产之一。王、陈等一向被视为旧营垒中人,被划在“五四”范围之外。我觉得这是一种偏颇。问题在于这句话是不是可以体现五四时期出现的一种具有时代特色的精神,它是不是具有相当普遍性?如果不斤斤于用文白之争来概括“五四”,那么它是否在以不同形式写作的人物身上都同样存在着?近年来这句话渐渐获得了许多人的认同,比较容易被理解了。我特别重视“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是因为倘从这方面去衡量五四人物,那么褒贬的标准会有很大不同。一些被我们的教科书或思想史所赞扬的人物,将难以保持其威名于不坠了。自然,一般所强调的民主与科学是重要的,但那时还只是停滞在口号的层面上。这也是八十年来民主与科学在中国一直不能实现的原因之一。此外,我认为五四时期提出的个性解放是很重要的,因为中国传统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压抑个性。

五四倡导的个性解放,后来成了历史的讽刺,变成了提倡做螺丝钉、为政治服务的工具等;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荡然无存了。许多人是到了二十年代左倾化之后,才放弃个性解放精神的。甚至鲁迅这样申张个性的思想家,也是在那时候才说自己属于遵命文学的。诚然,他并不是要遵奉统治者、权势者、压迫者的命令,他和那些奴颜媚骨的投机家有着根本区别,显示了一贯的正直与骨气,但这并不能使他不犯错误。因为一旦跨入遵命文学,就难免会使自己的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不蒙受伤害。三十年代,他参与批评文艺自由与第三种人的运动,是受到极左路线的影响。当时第三国际提出了反对中间派的口号,中国党在“左”倾路线指导下,同样把中间派作为主要打击对象,认为中间派比反动派对革命的危害还要大。在文艺界也伤害了一些不应伤害的文学家(比如施蛰存当时就被当作第三种人,魏金枝也被当作第三种人的同情者而遭批判)。如果鲁迅当时不是基于政治信仰,而是以自己的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来辨明是非,分清曲直,也许不会造成这种失误。此外,同样由于政治信仰,鲁迅答托洛茨基派陈某人的信中,也作出了错误的判断,怀疑陈拿了日本帝国主义的金钱。托派也是极左的派别,我并不赞赏。鲁迅所指摘的那个人,在信发表六、七年后,因抗日被捕,在日本特务机关被害。但鲁迅毕竟是位大思想家,他到了晚年也逐渐领悟,这种遵命文学是有弊端的。这一点,从他在不少信中对于那些被他称为“元帅”的文艺界党的领导人的抱怨与微词,以及声称要按自己以为然的道理去做……这些情况来看,是有迹可寻的。

我是先思考激进主义,然后才对“五四”作再认识的。所谓再认识,就是根据八十年来的经验教训,对“五四”进行理性的回顾。

激进主义不是五四时期才有的。一百多年来,中国的改革运动屡遭失败,这是激进主义在遍地疮痍的中国大地上得以扎根滋长的历史原因。环境过于黑暗,改革者认为,只有采取过激手段才能生效。陈独秀在《调和论与旧道德》中曾有过一个比喻。他说:“譬如货物买卖,讨价十元,还价三元,最后结果是五元。讨价若是五元,最后的结果,不过二元五角。社会上的惰性作用也是如此。”鲁迅早年撰写《随感录》,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要在一个黑屋开窗,必遭反对,但要说把整座房子拆掉,那么也许可能开出一个窗户来(大意)。因此,越激烈越好,矫枉必须过正,结果往往是以偏纠偏,为了克服这种错误而走到另一种错误上去了。本世纪初,无政府主义学说传入中国,当时的爱国志士对于无政府主义的激进思想莫不靡然景从,其原因即在于此。这些人中间包括了一些传统素养深厚的人如刘师培,他在当时竟成了传播无政府主义的急先锋,先在日本办《天义报》,被查封后再办《衡报》,宣传无政府主义;还包括了出家修行的和尚太虚法师,1910年,他的思想由君主立宪而国民革命,而社会革命,而无政府主义,曾与吕大任办《良心月刊》,鼓吹无政府主义。

当时连一些性情温和的人如蔡元培,也倾向于无政府主义的激进思想。胡适在日记中曾记述他那时读到梁启超说的“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这种激忿的话后,深为感动。不过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他很快采取了一种清醒的态度。也是在日记中记载,他曾劝告青年,在无政府主义蔚然成风时,不要去赶时髦。这是胡适使人敬佩处。我最为服膺的是他对自己生平为人所说过的这几句话:“不降志,不辱身,不追赶时髦,也不回避危险。”我觉得一个中国知识分子能够做到这一步,也就无愧于自己的责任与使命了。

无政府主义的激进思想对五四人物发生了巨大影响。但是我认为,激进情绪是我们今天不应吸取的“五四”的思维模式或思维方式的四个方面(意图伦理、激进情绪、功利主义、庸俗进化论)之一,它趋向极端,破坏力很大。比如,由于反对传统,而主张全盘西化;由于汉字难懂,而要求废除汉字,更激烈者甚至主张连汉语也一并废掉,索性采用外语;由于反对旧礼教,而宣扬非孝;由于提倡平民文学,而反对贵族文学(指思想家、艺术家所创造的精英文化)。

我所说的“五四”的激进情绪是有特定内涵的。一般将这个词限定在政治领域内,如曾有所谓“激进社会党”之类。但我不是把左的称为激进,右的称为保守。有些习惯称为极右的政党,如法西斯等,照我的说法也是激进的。因为我说的激进是指思想狂热,见解偏激,喜爱暴力,趋向极端。这也是就思维模式、思维方式而言的。人的立场不同,观点两样,在道德品质上也可以截然相反,但在思维模式、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上也都是类似甚至一样的。我反对对那些因改革屡遭失败与社会过于黑暗而成为激进主义的革命者加以嘲讽。他们往往是很高尚的,他们为此付出的巨大牺牲也往往能启迪后人。我尊敬他们,愿意像巴尔扎克在《一个无神论者的弥撒》中所写的主人公德斯普兰医生一样,为那个和自己信仰相反的亡灵去祈祷去祝福,但我并不会因此改变对激进主义的看法和态度。

■(李辉访谈整理)

反封建并非反传统

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断裂了传统文化,甚至说它和“文化大革命”一脉相传,这种论点实在不敢苟同。

在讨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是非功过时,有一种极端化的论点,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断裂了传统文化,甚至说它和“文化大革命”一脉相传。对这种论点实在不敢苟同。

“文化大革命”是一场革掉文化,使中国灾难深重的政治运动,已被全盘否定,如何能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同日而语?至于说“五四”由于彻底反对旧文化而使传统文化断裂,也与事实有所背离。

持此论点者有两个误区:一是把传统文化与儒家文化等量齐观;二是把孔子所创立的儒学和汉儒、宋儒等量齐观,把儒学和儒教混为一谈。

第一,在两三千年的封建社会中,儒家文化固然是占统治地位的文化,但此外尚有大量的非正统文化。战国时期百家争鸣,儒、墨两家都曾被称为显学。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其他各家仍在延续和发展着。

第二,必须把儒家学派的创立者孔夫子和以后的汉儒、宋儒相区别。后者虽然打着孔子的旗号,但其学说已被演绎和改造了,目的是使之更符合统治阶级的需要。儒家文化在各个历史阶段起着不同的作用,有些学者把孔学和孔教加以区别,是很有见地的。当着封建社会走向下坡路的时候,孔教的反动作用是显而易见的。进入民国,孔教仍然为封建军阀的帝制活动服务,其反动性就更加昭著了。

如果以上两点看法可以成立的话,“五四”是如何对待传统的,就可以清楚了:

第一,它和儒家特别是宋明以来把三纲五常作为社会的最高道德标准是对立的。但它并不反对其他非正统学派,而且对墨学以至明清之际的启蒙学派非常推崇。

第二,它并不反对孔子个人和孔学的历史地位,只是说孔教已不适于现代生活。李大钊说孔子是“一代伟人”,但不是“万世师表”(《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陈独秀说:孔学“为我国历史上有力之学说,为吾人精神上无形统一人心之具,鄙人皆绝对承认之,而不怀丝毫疑义,盖秦火以还,百家学绝,汉武独尊儒家,厥后支配中国人心而统一之者,惟孔子而已。以此原因,二千年来讫于今日,政治上、社会上、学术思想上,遂造成如斯之果。设若中国自秦汉以来,或墨教不废,或万家并立而竞进,则晚周即当欧洲之希腊,吾国历史必与已成者不同。好学深思之士,谅不河汉斯言,及今不图根本之革新,仍欲以封建时代宗族社会之孔教统一全国之人心,据已往之成绩,推方来之效果,将何以适应生存于20世纪之世界乎?”(《答俞颂华》)

因此,把“五四”视为“断裂”传统文化,是不恰当的。实际上“五四”的一些启蒙思想家们都有着很深厚的国学根底,许多人还有传统文化的专著(如鲁迅、胡适、陈独秀等)。

西方学者席尔斯《论传统》一书中给传统下的定义是:“传统(拉丁文tralitum)的原义是从过去延传下来至现在的事物。从这种操作意义说,延传三代以上的(主要指两次传递)被人类赋予价值的事物都可以看作传统。它在传统中可能会变异,但保存的共同主题使各种变体中间仍有一条共同的锁链相互联结其间。”按照这种说法,“五四”精神也应该算作一种传统了。

“五四”已经过了80年的风风雨雨,东西方文化的讨论也已近一个世纪,所留给人们的启示是什么呢?我以为以下两点是最重要的:

第一,在近现代的国际大环境中,一个国家比较成熟的思想、理论体系,总是融合了国内外两种以上的思想、理论形成的。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如此,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也是如此。把一切外国的思想文化,不加区别地都斥之为“舶来品”而拒之门外,是不对的,也是不可能的。把一切外国的先进思想文化都认为中国“古已有之”而漠然视之,也是不利于中国的现代化的。闭关自守,颂古非今,夜郎自大,是不可取的。我们应该采取改革开放、综合创新的方针,充分吸取人类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早在80年前,李大钊就指出:东西方文明,必“以异派之所长补本身之所短,世界新文明始有焕扬光采、发育完成之一日。”(《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

第二,任何先进的思想、理论,必须和本国的国情相结合,使之中国化,或曰具有中国特色。思想、理论好比种子,国情则为土壤。任何良种,如果没有适宜的土壤,也是不会生根、发芽,更不会开花、结果的。洋教条、党八股留给我们的教训是深刻的。因此,对待任何文化,都应持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的态度,特别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华,应该很好地继承和发扬。数典忘祖,崇洋媚外,也是不可取的。■

反封建是一项大工程

革命年代需要民主和科学,建设年代更需要民主和科学。

“五四”是爱国民主运动,又是启蒙开新的文化运动。

《新青年》一创刊就提出:“国人而欲脱蒙昧时代,羞为浅化之民也,则急起直追,当以科学与人权并重。”接着又说,民主政治果能实现与否,纯然以国民能否“自觉其居于主人的主动地位”为根本条件。新文化运动的潮流所向,直指封建思想道德。陈独秀等前驱者分析儒学孔教,批判尊卑贵贱、三纲伦理、宗法制度、特权人治、专制主义,反对封建迷信、鬼神邪说、偶像崇拜等等,使以纲常名教为核心的旧文化受到很大破坏,而以民主和科学为支柱的新文明勃然兴起,犹如一股清风,吹向中华大地。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伟大意义是很明显的,不能否定,也无法否定。然而,由于当时国内外形势的变化,文化上的斗争很快转入政治斗争,乃至武装斗争,武器的批判代替了批判的武器。中共领导人民进行了20多年武装斗争,而且由于敌强我弱,主要是在农村活动,依靠农民,发动游击战争。农村是小生产的汪洋大海,广大民众受封建思想、农民意识的影响并不奇怪。在战争年代主要是进行政治教育,不可能搞启蒙运动。

40年代,毛泽东提出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他充分肯定新文化运动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宣传民主和科学,立下的伟大功绩。他在《反对党八股》中严厉批评了新八股新教条,指出这是对“五四”时反对老八股老教条的反动。他说:那时新人物提倡民主科学,揭穿老八股老教条的丑态给人民看,号召人民起而反对,是生动的、前进的、革命的,立下极大功绩。但是他也指出这个工作在“五四”时,还只是个开端。要使全国人民完全脱离老八股老教条统治,还是今后革命改造路上的一个大工程。可以说,毛泽东提出的这个大工程一直没有完成。

革命年代需要民主和科学,建设年代更需要民主和科学。“大跃进”、人民公社,特别是“文革”,正是反民主反科学的结果。我们是人民共和国,不是强调人民的民主,而是强调专政,甚至“全面专政”,其实,“全面专政”只是林彪、江青的封建法西斯专政。“五四”时高扬民主、科学,呼唤广大民众“自觉居于主人的主动地位”,“文革”则是封建主义泛滥,个人迷信、“万寿无疆”的造神运动。邓小平说,旧中国留给我们的,封建专制传统多,民主法制传统很少。他还指出,在我们党政机关存在的特权思想、宗法观念、以权代法、贪污腐败等都带有封建主义色彩。因而必须改革党和国家的制度,从制度上保证党和国家政治生活的民主化,经济管理的民主化,整个社会生活的民主化,促进现代化事业的顺利发展。

今天,我们仍然需要民主、科学,反对封建主义影响和各种迷信愚昧观念,无论是领导或群众都要树立人民是国家主人,执政行政者是公仆的观念。现代化从根本上说是人的现代化,要把人从愚昧和迷信中解放出来,得到个性自由、思想解放和人格独立。毛泽东就曾说过,“被束缚的个性如不得解放,就没有民主主义,也没有社会主义。”■

民主的中国的历史命运

推进中国的民主化,是五四运动留给我们的精神遗嘱,也是中国知识分子不可推卸的历史使命。

谈论民主并不是自五四运动始,辛亥革命的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杀身成仁,这个“仁”就是民主。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建立了民国,但具有民主精神的种种建制却难以落实。五四运动正是要落实辛亥革命没有落实的东西。看不透这一点,一部五四运动史就无从说起。陈独秀在《〈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中说:“本志同人本来无罪,只因为拥护那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赛因斯(Science)两位先生,才犯了这几条滔天的大罪。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大家平心细想,本志除了拥护德、赛两先生之外,还有别项罪案没有呢?”通读此文,我们还能感受到那时政治气候中浓郁的火药味和陈独秀那副热血心肠。后来人们据这篇文字,概括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精神是民主和科学。

五四运动作为一场文化重建运动也好,作为一场启蒙性的思想解放运动也罢,它的真正意义在于以最鲜明、最尖锐的方式将民主与科学提了出来。但科学又须以民主为前提,没有民主,科学至多只能被当成一种技能上的东西为人们所接受,而无法变成一种价值,渗透到一个民族的血液中去。陈独秀因为谈民主而获罪于社会,获罪于当局,这是他怀着愤懑的心情写下上述《答辩书》的缘由。当时,民主还不是一种正当的观念,更不用说在社会政治生活中占主流地位,这是陈独秀等新文化运动的健将所遭遇的困境。

五四运动以来,为追求民主、实现民主,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中曾涌现了一批又一批为之献身的英雄,李大钊、史量才、杨杏佛、闻一多、李公仆、顾准、遇罗克、张志新……,他们的呼喊是那么强有力,今天仍让我们的心灵感到震撼;他们的声音又那么孤独,在万里神州回荡得那么凄厉。这些英雄的名字是与一个不民主的社会联系在一起,与一个没有法制的国度联系在一起的。这已成为民族的痛史,愿我们能牢牢记取。

二十世纪是中国变化最大,进步最快的一个世纪。但在落实民主这个方面,我们仍感到心情沉重。在民主的路上,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曲折,付出了那么沉重的代价,这个责任仅仅推之于袁世凯、蒋介石等几个独裁者就能了事吗?!出现一个独裁者是一个民族的耻辱,而在一个强悍的独裁者背后,又往往反衬着一批懦弱民众的身影。

民主是现代社会的本质特征,也是衡量一个国家现代化水平的重要尺度。陈独秀说:“西洋人因为拥护德先生、赛先生,闹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赛先生才渐渐从黑暗中把他们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们现在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为拥护这两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压迫,社会的笑骂,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这段话是五四精神的本真阐释,也是我们时代应该坚持的方向。

九十年代对五四运动的反思、反省越来越多,争议自然也在所难免,从学术上说这是完全正常的。不过,我个人愿意对“五四”所表达的民主诉求作一个辩护。我并不认为五四运动的知识领袖蔡元培、陈独秀、胡适、李大钊、鲁迅、钱玄同等所表述的民主思想没有局限,我也并不认为现有各种民主制度完美无缺,我之所以选择民主,是因为民主作为专制、独裁、极权的对立面,它能防止那种最坏的情形发生。这种最坏的情形在一个有着两千年专制主义历史的国度又几乎是习以为常。我们只要设想,如果没有民主,如果选择与民主相反的东西,我们将面临多么严重的恐怖,我们就会对民主的局限持一种“同情的理解”。

今天,民主已成为世界的主流选择。围绕民主也已形成了一整套系统的有形无形的制度和规则,成为现代人类所奉行的准则。这些准则包括:思想、言论自由,新闻、出版自由,结社自由,宗教信仰自由,选举投票制,尊重多数意见,允许不同意见存在等。这些原则作为一种人类世界的共识,写进了《世界人权宣言》。逆民主者亡,顺民主者昌。民主作为一个过程将无限地延长下去,但民主所构筑的“无限制文明”,是一个值得我们永远追求的伟大目标。

如果要彻底改变民主在中国的历史命运,如果不想给下一代留下更多的遗憾,我们就需要拿出更大的勇气和决心,推进中国的民主化。这是五四运动留给我们的精神遗嘱,也是中国知识分子不可推卸的历史使命。■

五四:没有“学者”的时代

“五四”那一代启蒙思想家是那般博大、高尚,睿智而勇猛,宁可整个地牺牲掉“学术”,也要使全体社会在学术之外获益。

学术在中国,不像西方有政教分离的传统,它从来不曾获得独立的超然地位。作为知识的累积、阐发与承传,学术与道德修养的联系十分密切。按照“修齐治平”的正统要求,它应当是由智达德,由凡入圣,大有助于“教化”。考一部学术史,“我注六经”虽代不乏人,然而那种埋头考究的细琐功夫,其源头恐怕正在于“避秦”;像桃花源中人那样,表面闲适,洒脱,自外于世事,实乃出于不得已,未必受了求知欲的驱遣的。这“学统”曼衍开去,到得末代子孙,便已全然不谙其先祖治学的苦衷,惟知一味“为学术而学术”而已。

及到本世纪初,五四运动一起来,国内学者,不是启蒙就是反启蒙,几乎没有专注于学术的,堪称今古奇观。此时,政治——空前的历史变革——并非以政府机构的强制性压力,而是以社会的自然的推动力,不但使战斗的学者现身,而且使崇尚纯学术的学者撕开了蒙覆已久的超功利的学术面幂,现形了。

陈独秀,胡适,鲁迅,钱玄同,这些启蒙的先驱者,原本都可以稳当地做他们的第一流学者的,然而竟不,居然做起从学术的眼光看来简直一文不值的时评、小说和杂感来了。陈独秀和鲁迅的有名的偏激自不待言,胡适一样“拚命走极端”,连钱玄同这个传统主义者也一反常态,发起“激切的议论”来。这个文字学家,废除汉字是他的主张,在其代表作《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里宣称:“经不待说,所谓‘史者,不是大民贼的家谱,就是小民贼杀人放火的账簿。”又说,“二千年来用汉字写的书籍,无论那一部,打开一看,不到半页,必有发昏做梦的话。”如此夸张,哪里像学者说的话?在全面背叛传统文化的革命的空气中,什么“纯学术”之类简直成了一种亵渎。即以这批人物的学术论著而论,如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顾颉刚等人的“疑古派”史学研究,也都不是“国学”的嫡传;它们以自身的开拓性、科学性和战斗性,显示了新文化运动的实绩,创立了现代学术的新的范型。对于他们,学术的自觉蕴涵于启蒙的自觉。新文化运动退潮以后,胡适已然意识到其间由他提倡的“整理国故”是危险的。他辩护说,整理国故的目的是为了“打鬼”,而不是对之崇拜,其中不无憬悟之意。他告诫青年道,“这条故纸路是死路。”这样立足于“为人生”的话,很使人想起启蒙运动初期激越一时的宣言。

新文化运动的得力的反对派,同样不曾很好地做他们的学术。就拿北京大学来说,著名的四位教授辜鸿铭、刘师培、黄侃、崔适,作为“国粹派”的中坚,都发过许多并不“客观”的议论,丝毫不曾顾及是否因此有损于学者的身份。《东方杂志》主编杜亚泉,曾几何时,已被我们的学者奉为楷模了;当时,他对启蒙运动引起的社会变动是极其不满的,故力主以“文明之统整,思想之统一”来收拾“迷乱之现代人心”。梁启超、梁漱溟、张君劢,他们的学术著作也并不怎么太“纯正”。梁漱溟撰《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预言全世界都要走“中国的路,孔家的路”,“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之复兴”。明显地,这是对“打倒孔家店”的反动。梁启超作《欧游心影录》,宣告“西方文化已经破产”,目的其实为了“保古”。“学衡派”的吴宓等人,亦相率跳了出来,反对势不可遏的白话文运动。说来可笑,他们甚至连一点论战的风度也没有,穷余便诅咒现代的革新者为“魔鬼”,其中就包括了最温和的杜亚泉。

王国维和陈寅恪,大约算得是最具代表性的正宗的学术人物了罢?其中一为自杀者,一为哀悼者,也都无非因为目睹了旧文化经了“五四”而衰微沉沦之故。无论如何保守,他们所关怀的仍然重在社会,而非学术。

学者对现实社会的介入是自然的,正常的,而且是必要的,那是他们的使命。不必非要像揪着头发将自己拔离地球一样,使自己远离当代的社会环境,置自由的命运于不顾。鲁迅在《两地书》中关于大沟小沟的譬喻,即便对学术也是十分恰切而且适用的。伟大的知识分子,无论东方或西方,他们的价值观念都异常的鲜明,不但理性健全,而且激情充沛,不但大胆探索,而且勇于践行。他们始终把人的价值看作终极价值,而不是学术或其他。他们深知学术的界限。假如学术一旦妨碍了对真理,对自由,对人的权利的追求,那么,他们就会随时扔掉它,恰如扔掉一只脏手套!

“五四”过去已经八十年,每当想起那一代启蒙思想家,内心总是充满敬意。他们是那般博大、高尚、睿智而勇猛,宁可整个地牺牲掉“学术”,所有个人的名利所系,也要使全体社会在学术之外获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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